两人在坟前凭吊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又沿小流下行走回了林子。 "我和灵儿是孪生兄妹。"离京之后,许久没说话的若雪终于开口了,"但因为我的寒病,所以一直住在外婆家。那一年娘特意南下接我回京,原以为可以一家共享天伦,未想到半年不到便出了变故。" 这里谈到的变故当然是沈时笑与顾皇后的事,五皇子心中明白,是母后毁了他们一家的幸福。 "那天爹骗我和灵儿说是要回嘉兴为外婆祝寿,便让胡叔领着我和灵儿先走,还说他和娘随后就到。"他扬起左腕,是那支翡翠镯子,"这个是临行前娘给我们的,这镯儿本是一对,我和灵儿各得一支。" 他抬眼望望这片林子,"至今我仍能忆起回荡在这片林子里的喊杀声。胡叔将惊惶无措的我和灵儿压在身下,就在我面前咽了气。当那人怀疑地又要来刺时,我吓得做不出反应,可灵儿却笑着说要保护我,然后冲了出去。" 一阵秋风拂面,五皇子仿佛可以亲眼看见灵儿甜甜的笑容,消失的背影和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后来,王爷出现了,他救了我,还帮灵儿建了墓。他说,虽从未见过我,但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便知道我是谁了,他会代替爹照顾我。"若雪深吸了口气,"之后每年王爷都有领我来为灵儿扫墓。他甚至还好几次特意要求官府肃清这里的盗贼。我想,他们大概一直都在后悔吧,因为漏杀了我一个,最后连他们唯一谋生的手段也被剥夺了。"若雪轻轻一笑,加快步子穿过林子,已奔回了马车。 五皇子则在林子里又逗留了片刻,回想着八年前的那一幕,远眺着隐隐可见的那支小江,揣摩着若雪最末的那句话。人似乎总是理所当然地去伤害与受伤,随后总是不断地选择为自己悲哀,而不是更多地将别人也纳入思考,所以永远无法真正判别事物的真假好坏,也不可能真正了解究竟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正如这阴晦林子外的那条小江,或许只有走出去之后才会发现美好的事物原来近在眼前。 五皇子也踏上了马车,在马夫的催赶下,刺猬林很快被远远抛在了视线之外。 到达卞家已是近两个月之后的事了,十一月已至隆冬时节,京城内怕已是大雪纷飞,而南方还只是黄叶翩翩罢了。对头一次离京的五皇子来说,有太多的事令他好奇了:陌生的方言、艳丽的服饰、地道的小吃、精致的楼宇、倾斜的屋顶、湛蓝的湖水......或许在他忘记我之前,他会更快地在我记忆里消失。 若雪的突然出现,对卞家而言无疑是一大惊喜。本以为已在那场变故中丧生的乖孙竟活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卞家老太顿时老泪纵横。那一幕前所有的人都在低泣,唯独五皇子没有落泪,因为他早已答应宜轩,不会再在别人面前掉泪。 在卞府呆上了三个月有余,这段日子里,笑容总是爬上若雪的眉稍嘴角。莲儿与五皇子说,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笑颜,五皇子点点头,人果然还是笑起来最美。 对五皇子来说,这还是头一次在这样没有尊卑的一大群人里生活。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吧,五皇子满足地体味着从未曾有过的家的感觉,或许自己并没有如自己想象般一无所有,只要你愿意伸出手掌便会有你能握得住的东西。 初春时节,若雪突然提出想要去看看爹娘曾经生活的地方。于是莲儿、卞晨星--若雪的表哥、若雪,还有五皇子四人到了杭州。"一切都没有变啊!"虽然卞晨星不断地强调西湖两岸又翻新了一遍,街道也拓宽了不少,但若雪却只是淡淡地下出这样的结论。 "我想看看爹以前的日子!"若雪绽开的笑容便让五皇子乖乖投降了。他们在杭州买下了一家铺面,开作棋行,若雪理所当然地成了棋行的围棋师傅。 一年后,沈逸枫的名字很快在江南的围棋界传播开去。更有传言说,如今的沈逸枫便是当年沈时笑的儿子,连模样也是一般无异,在棋行内被人问及时,若雪总是笑而不答。不过,这位俊俏公子仍为单身的事实似乎流传更广,便是棋行的老板--伍潜,这个名字同样亦成了女子闺阁中常谈及的内容。 又是一年,曾经以为漫长的日子,在这里似乎总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一直挂念的若雪的病情似乎也比预期的好,寒病没有再发作,若雪的气色也相当健康,希望一直这样下去,五皇子心中默默祷告着。 这年秋初,皇上驾崩,新皇继位,改国号为嘉宝,这一年即是嘉宝元年。我似乎更没有回去的理由了吧,那几日五皇子时常梦见最后一次见到父皇的情景,"你果然一直在恨朕。不屑与朕同席是吧?也罢,朕不缺你这个儿子,从今往后,不要让朕再见到你这张脸!"当初为什么没把真心话说出来呢?我早已不恨您了啊,父皇!五皇子每次从梦中惊醒时,只发现所有的事已悔之晚矣。 那年夏天 来年的盛夏来得分外燥热,莲儿整日拿着锦扇不断地嚷热。 "你这丫头,看你这个样子,要是让卞相公看见了,看他还要你!"一伙计打趣道。 "才不会呢!"莲儿满不在乎地扬着扇子,"晨星哥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呢,他可比你们都大度得多。" "呵,已经叫晨星哥了,以前不都是卞公子、卞公子的叫吗?"五皇子也插上了嘴。 莲儿顿时羞红了脸,斜睨着若雪,后者只是微笑不语。 卞晨星追求莲儿已是棋行上下人尽皆知的事了,莲儿虽说是半推半就,看形势应该是好事将近了。回想莲儿哭着说想要守护若雪一辈子情影还宛如昨日。果然人是会变的,时间所能扭转的是一切,甚至人心。 中午午膳之后,看了两局没什么味道的对奕之后,五皇子便一人去了西湖。雇了一艘画舫,躺在舱内,透过侧窗可以睹见蔚蓝天空上朵朵浮云和湖面一圈圈晕开的波纹。酷热虽未减半分,五皇子心中却平静似水,已溅不起半点波纹。 一股倦意袭上心头,五皇子很自在地瞌上了眼,再睁开时,窗外已滂泊大雨,耳边是梢公的哟喝声:"相公,这雨来得急,我送你回岸上吧。" 这雨还真是扫了兴致,五皇子不得不点头称好。回到岸上,向稍公讨了顶伞刚抬脚便听天边雷声又是大作,纸伞在雨中不堪地瑟瑟发抖,地面溅起的雨滴打湿了鞋面,由脚尖传来的寒意令五皇子心口一紧。四年前那场漫漫秋雨仿佛又在眼前展开。一阵风刮过,五皇子捏拿不稳,手中的纸伞飘飘直直落入湖中,狂雨直袭而来,倾刻全身湿透,而五皇子只是呆呆地望着湖中那柄伞。 "我的心永远都会有一半是属于若雪的,注定了,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我从没想过要放弃,我说过,不论你怎么待我,只要你没有讨厌到要将我推开,我都会呆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一直在这里......" "我并不讨厌女人,也没有抱女人抱到发腻的地步,这世间我只对你这一个男人动过心而已。" 雨水冲刷着脸庞,带着淡淡的咸味,让人分辨不清,"果然,还是忘不了吗?"五皇子轻喃道。 "忘不了就记住好了!"雨突然被隔断,头顶是一顶画工细致的纸伞,身边是幽幽的兰香,一个容颜俏丽,约莫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手中撑着两把伞,微笑着望向自己。 五皇子一愣之后,感激地接过纸伞,却听那女子笑道:"便是天热也用不着这样淋着吧,若是淋坏了便不好了,可不是人人都像我这般好心的!"说罢便像一只轻巧的燕儿般消失在雨幕之后。 "可不是人人都像我这般好心......"宛如一颗小小的石子坠入湖中,平静的湖面再次泛起丝丝涟漪,似曾相识,宜轩曾说过吧,抬头望望手中的伞,"大概是还不了啦吧。" 没过几日便是端午了,似乎已成了惯例了,一大帮子人陪着莲儿去湖边看一年一度的赛龙舟。也不知是天热还是人多的关系,五皇子感觉透不过气来。从最前沿退了回来,倚在岸边的凉亭柱上,他所处的地方人虽也不少,但终好过前方黑压压的一片。 远远眺望湖面的情景,赛事还没开始,不过岸边的各位摩拳擦掌的,早已把眼前的气氛带了上去。再回目看看人群,莲儿依旧是兴奋无比的模样,身边的若雪自是沉寂得多。目光四下游走,在人群的另一侧,他发现了一个同样兴奋的人影,好生眼熟。那女子的侧脸在人头间若隐若现的瞬间,五皇子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真是的,还不开始,分明在吊人胃口嘛!" "没有耐心的人是看不到好戏的哟!" "嗯?"那女子诧异地回过头来,正对上五皇子笑眯眯的双目。 "不记得我了吗?"五皇子上下笔划了一番。 "哦,是你啊!"那女子笑颜如花,"怎么,没大病一场吗?" 五皇子笑着摇摇头,"多亏姑娘的伞,还未请教姑娘的芳名。" 那女子的目光在五皇子脸上转了两转,调皮道:"叶儿,叫我叶儿吧,你呢?" "伍潜!" 闻名,叶儿即是一惊,高呼道:"啊,原来你就是那个伍潜啊!"她的音量颇大,周边的人闻声纷纷回目,两人顿时成了周围的焦点。 五皇子一窘,拖着叶儿挤出了人群。 "你做什,我还要看比赛呢!"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比这儿看得清楚。" "真的?"叶儿凑上前来。 五皇子皱皱眉头,"你就不怕我把你拐了?" 叶儿甩开五皇子的手,冲他调皮地做了个鬼脸,一边蹦蹦跳跳地奔向前方,一边道:"你才不会呢,我知道你是好人!" "嗯?" 叶儿走到他面前,戳着他的鼻子道:"因为坏人才不会笨到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淋雨呢!" 五皇子一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许久没这么舒心地笑过了。 "你真是那个伍潜吗?潜风棋行的老板?" 五皇子点点头。 "听说你们那那个棋师,姓沈的,叫什么来着......" "沈逸枫?" "啊,对,沈逸枫!听说他也是个美男子呢!" 五皇子笑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也是个美男子喽!" 叶儿脸颊一红,回过身忽道:"你说的好地方在哪,我可不要错过开幕!" "看见前面那个山丘了吗?就那儿了!" 叶儿立刻冲了上去,越过顶部,竟是一片翠草地。叶儿一脸惊叹地回脸望向五皇子,"你怎么发现这儿的?" "前年和若雪来的时候,他身体不适,本打算提早回去,却意外地发现了这儿。" "若雪?" 五皇子轻轻一笑,虽然若雪已经强调过多次,但还是不自觉地称他为若雪而不是枫。"沈逸枫的妹妹。" "哦,那一定是个大美人喽!潜,你喜欢她吗?" "潜?"五皇子轻声重复。 "怎么,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吗?"叶儿不悦道。 "不,"五皇子摇摇头,"只是以前也有人这么叫过我。" 叶儿眨眨眼,一脸不解状。 五皇子轻轻一笑,向后仰坐在草地上,顺势望望天,碧空万里无云,忽听得前方鼓声大作。"啊,开始了!"他指指前方,叶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眼下正是开阔的湖面,岸边情形也一览无遗,想必赛龙舟的全程都可毫无遗漏地尽收眼底。 "这地方好是好,可惜远了点,也冷清了点。"她笑着回头看看五皇子,"算了,你心情不佳,我就做做好人吧!" 我心情不佳吗?五皇子看着前方兴奋雀跃的人儿,再抬头处,依旧是那片蓝天。 "五爷,您去哪了?害我和枫好找!"莲儿嗔道,忽好奇地探过头来,"莫非佳人有约?" 佳人有约啊-- "明天我在断桥等你,你可一定不能爽约哟!" "大概吧!"迎来的是莲儿诧异的目光。 断桥。 有点可笑呢,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玩弄于股掌之间。五皇子在断桥上来回踱了已近半个时辰。夏日的酷热卷着湖水的湿气上涌,鼻前虽偶有丝丝凉意,但额前也已满是湿湿汗意。五皇子悻悻地踏上归途。 "潜,我来了!"肩被人轻拍后,一个顽皮而俏丽的人影出现在面前。看见五皇子涨红的脸庞和不悦的神情,她赶紧双手合十,歉然道:"对不起啊,昨晚睡得不好,来的时候竟在半路睡着了,可我一醒来就马上赶过来了!" 半路睡着了?有这种事吗?这丫头找藉口也不会找个动听的! "走吧,我今天一定要游完西湖十景!"她拉着五皇子的手奔下桥。 "西湖十景?" "咦,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很了解的呢!"叶儿失望道。 五皇子摇摇头,笑道:"我看你是第一次到杭州吧!要赏完这十景啊,至少要用上一年的时间,哪里是一天便能游完的!就像这‘断桥残雪'便一定得等到冬季,而且若是那年没雪便又要等上一年。" "啊!"叶儿捂嘴一笑,眨眨眼睛道:"那钱塘潮呢?很有名的那个?" "那个啊,倒是每年都有,不过得等到中秋之后,需到海宁才能找到最好的观潮位置。" 叶儿的神情顿时由兴奋化作失望,喃喃道:"中秋啊,只怕是等不到了。" "咦?" 叶儿摆摆手,大咧咧地道:"算了算了,能赏什么就赏什么吧,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她拾起五皇子的手,拉着后者便要奔出去。 "喂,"五皇子甩开她的手,正色道:"你该不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吧。" 叶儿伸伸舌头,无辜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了。你放心,我可是经我爹同意之后才出来的哟。"她晃动指头点点四周,"还有人暗中保护我哦!"五皇子狐疑地望着她,叶儿不耐地又拉起他的手,"你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地做什?快走了,再磨蹭便要天黑了!" 五皇子无奈地摇摇头,只得任由她摆布。果然,我是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呢! 西湖之游在"雷锋夕照"中划上了句号。西沉的红日将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远山的轮廊异常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山间的那座孤塔诉说的是无尽的春秋星霜。坐在对面的叶儿正专注于眼前充满梦幻与遐想的一幕,橙红的余辉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焕发着健康的光辉。也不知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途中好几次叶儿都累得喘不上气来,五皇子禁不住有点担心她的身体,此刻见她健康红润的模样才稍稍安心。 "雷锋塔下压的便是白娘子吧。"叶儿将目光转向五皇子。 "嗯。" "其实我好羡慕白娘子。" "嗯?" "我想人的一生重是的不在于长短,而是有生之年能全力去爱、全力去恨,那样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不会留下悔恨。我觉得白娘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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