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疯子的儿子...""...小疯子...""...没有爸爸的..."唧唧喳喳的话语,如同哔啵作响的干柴,烧光了我的理智。
"神经病!给我回家去...回家去..."我奋力扑向母亲,把她往家的方向拖。她死命挣扎,破口大骂,顺手打了我几个耳光。嘴里涌上一股咸腥味。我死死地拽住她的棉衣,直到突然手下没有了分量,老旧的棉衣分崩离析,纠结缠绕的棉絮洒了一地,破布条从她身上挂下来,仿佛腐烂的伤口流下的脓血。耳边传来外婆和居委会吴大妈急匆匆的声音:"哎呀,怎么在这里,福利院的车子马上就要来了。""不知怎么又给她跑出来,东西都准备好了。"我顺着她的肩膀往上看... 一片空白。
我摇了摇头,走进市七福利院的传达室。 上午10点以后才是探视时间,但是我的工作证起了作用,值班的主任亲自陪我去探视。钱副主任居然记得我。她是个絮絮叨叨的肥胖的中年妇女,一双红肥圆实的手不断地在胸前相互磨擦着。"啊呀呀,我怎么不记得你!那时候不是我在入院登记处问你要不要去看你妈吗?你说不要呢!我又问了你一遍,你还是说不要。人很小,主意倒是很大的样子。时间过得真快呀,你都长得这么大了。怪不得我老了呢..." "她现在怎么样?"
"现在安静多了。和另外两个老太太住在一起。喏,就是这里。" 踏进房门前我犹豫了一下。走廊里送饭的推车隆隆而过。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哀号,有人尖叫,有人无缘无故地大笑。相比之下这间房间反而显得安静。淡淡的阳光穿过铁窗栏,细碎地洒在地上。 她穿着绿色条纹的衣裤,裤腰上露出系尿布的绳头。她的头发几乎全白,剪得很短,低着头安静地坐在床边,面前放着乘热水的脸盆,等着忙碌的外来妹给另两个明显是老年痴呆症卧床不起的老太太洗漱完毕,再来给她洗脸。我放下苹果和蛋糕,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仔细地看她的脸。消瘦,皱褶,空洞,陌生。假如加上一点眼神的生气,倒不失为一个清癯健朗的老人。我搅了一把毛巾,轻轻地擦拭她的手背。纠结的静脉在消瘦的筋骨间蚯蚓般穿行。在毛巾掠过她右手失去的手指时,钱主任慌忙解释道:"那是她自己去拿烧着开水的水壶...几个人也拉不住...这件事很久以前就同你讲过..."我摆手表示不用在意。我重新搅过毛巾,给她擦脸。钱主任在旁边起劲地说:"阿婆,你儿子来看你啦。儿子在给你洗脸呐!你笑一笑呀!"那张脸仍然一如既往,消瘦,皱褶,空洞,陌生。
公务员端来豆浆和包子放在每个人床头柜上。我放下毛巾,由外来妹给她漱口,然后喂她吃饭。钱主任跑前跑后地张罗水果刀削苹果,打开蛋糕的袋子给她当早饭,忙得一阵小喘。
我们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她笑着说:"你看,我们这里的修养员都照顾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我说:"谢谢你。我很放心。恩,有件事,是私人的事,想麻烦你一下。" "是要介绍什么人住进来吗?现在床位很紧张呀,不过呢,"她笑得眉眼眯在一起,"是你介绍过来的,我们总归要尽量想办法..." "不是那种事情。"我说,"你以前是入院登记处做的,是吗?能帮我查一个人吗?他叫季泰雅,是91年6月住进来的。一个男的,现在...大约有30来岁的样子。" 一阵惊慌掠过她的胖脸。很快又堆起笑容:"啊呀呀,最近怎么那么多人找他呢?这个人么...住进来没几天就死掉了。"
"死掉了?" "死掉了!" "怎么死的?生什么病?到医院看过吗?还是这里的保健医生看的?死亡证明呢?" "呃...我找找档案才能知道,不过钥匙也不在我这里...找他有什么事情吗?是不是有人找他?不过他好象是孤儿,没有亲属的。" "你见过他吗?" "怎么会没见过!这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我都见过。我记性很好不会忘记的。" 我抬头看看院子远处,做了个手势,接着说:"你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吗?" "我记得的!一个很文气的男孩子,瘦瘦的,眼睛大大的。很老实相。连问他几声,一句话也不说。看上去..." "就是那个样子,对吗?"我指指花园的葡萄架下坐在小张身边的泰安。 他的头发没有扎,柔顺地披在的肩头,右手紧挨着小张的左手,上面搭着一件外套,掩盖下面的手铐。他听到我的声音,正好抬起头来,愠怒的眼神无声地追讨着他的清白和自由。 钱主任半张着嘴眯着眼睛望向葡萄架下,看了好半天,突然惊叫一声直往后退:"妈呀!妈呀!不是我!不要找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一把抓住她:"别怕,那是人不是鬼。到底什么事情说说清楚。" 在办公室里,当着我和小张的面,钱主任哼哼唧唧地哭着,翻出了陈年的旧记录。关于泰雅的资料,仅仅是登记入院的证明和本院保健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死亡时间写着91年7月4日中午12点,死因是急性循环衰竭。但是钱主任坦承死亡证明是假的。她记得泰雅是在老院址收入的,但是搬家停当以后,再也不见他的人影。一连找了十几天音讯全无。大家急得团团转。当时这里附近非常荒凉,有不少废弃的鱼塘和水井。后来打听到他在本市没有其他家属,估计不会有人追查,于是就让医生出具了死亡证明。钱主任一再强调主意是退休的老院长出的。开始大家胆子小,甚至不敢把假的死亡证明放进他的档案袋里。直到好几年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声息,当时参与的每个人才逐渐说服自己,季泰雅此人确实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 我们采取了钱主任的证词,然后驱车回803。泰安依然咬着牙独自坐在后座上。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行道树和电线杆,疲劳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来。小张很开心。这是他第一次作为唯一的警官完成一项任务。他不停地和泰安说话,甚至把他们是同一所小学的校友这件事也抖出来了:"哈哈,你还记得那个四眼的大嗓门教导主任吗?听说她老住在银锄公园旁边的,所以每年春游、秋游她总是提议去银锄公园,这样她可以早点回家。我去过不下4次,哪里可以打游戏机、哪里有卖风筝,闭着眼睛都可以摸过去。你去过几次?你们那时候玩什么?‘官兵捉强盗'?嘿嘿,说两句话嘛。你现在说的话没有人会拿去做证据。"泰安闭上了眼睛。"算了,让他安静一会儿吧,"我说,"要进市区了,开车当心。"
在网络时代,虽然因为信息的传递大大加速而带来许多垃圾,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伟大的进步。下午,深圳警方发来回复,有证人证实季泰安90年起一直在那里工作,从未离开所有同事的视线超过1天以上。
DEVIL 16 动机
3月30日 夜 "但是,动机呢?"傍晚的第二次吹风会上,蔡副局长拍着桌子问,"谁能解释这两个案子为什么是同一个人干的?就算照什么犯罪剖析的理论,3.18案和3.29案也完全不是同一回事情。"在胡大一开口以前,他果断地把手一挥,"不要告诉我什么变态杀人狂之类的东西。这里是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不是美国,哪里有那么多变态的人到处杀人?" 屋里一片沉寂。
"还有,谁让你们花那么多时间去搞什么十几年前的伤害案?无端的怀疑,是最大的浪费!" 倪主任咳嗽了一声:"那个案子,其实我记得。当时我参加了调查和现场堪验。印象非常深刻。"我本来一直闭着眼睛,努力保持清醒,听到这句话,陡地醒过来。他接着说:"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意见认为是反动邪教组织的封建迷信活动,怀疑这个男孩和邪教有关系。当时在这方面的调查花了很多力气。但后来没有进一步的线索。" 怪不得泰雅的父亲永远丧失了晋升的机会。哪个单位会用可能和邪教组织有关联、还随时可能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的人呢?
"说不定邪教组织又在活动了。"李警官补充道。 "这两个案子确实有很多相关的地方..."胡大一说。但马上被李警官打断:"这些所谓相关的地方都可能是巧合。谋杀案件最重要的因素都不同:作案手法,作案对象..." "作案对象其实是相同的,就是相貌漂亮的少年!"
"一个好好的家庭出来的中学生和一个男妓是相同的?笑话!手法呢?" "也是相似的,特点都是不同寻常的杀人方法..." "用刀杀人也可以叫做不同寻常吗?" 他们两人唇枪舌剑地吵起来。其实我比他们更有资格评述杀人动机,因为我知道得更多。不过谁会听我的呢?我捧着发烧的脑袋,强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脑子里一堆乱哄哄的念头飞奔来飞奔去。 我可以肯定一点,杀人犯不仅仅是要从肉体上消灭这两个孩子,或者说3个,如果把沈强也算上的话。他(她?)是在表达强烈的情感。而且他(她?)的情绪游移不定,从力图撕碎别人而后快到只是随随便便把别人往冷冻车里一塞。谁?谁有那么多情感要表达?他(她?)要表达什么?
马南嘉?不。他会在任何人面前毫无遮拦地表现他对泰雅的占有。如果他知道泰雅有任何不忠就会威胁要杀死他。当然他会直接地去杀死他,就象他直接地表达对他的占有一样。如果他要那么做,他多半会公开地有目的地做。而且他也有的是别的方法可以发泄别的怒气,例如威胁、敲诈那几个贪官。所以他的可能性很小。
泰安?不。我不愿意他是杀人犯...该死!我已经开始犯错误!什么叫"不愿意"?这是最最讲不得愿意和不愿意的。在我讲"不愿意"的时候,已经让他站在了嫌疑犯的圈子外面。这对别人太不公平。拿点实际的理由来吧。理由...见鬼!我手头有一堆他杀人的理由:他恨泰雅,却又亏待了泰雅,因此不能对泰雅下手,就找长得象泰雅或者和泰雅一样是男妓的男孩出气。而且,他有的是杀人的条件。他有一份自由的工作。他是一个身高1米75的成年男性,可以轻易制服对方,杀死对方。85%以上的谋杀犯是成年的男性...不过,我好象在哪个关键的地方错了...
杀死那些男孩不必非得是有着有力双臂的男性。只要找个机会接近沈强,和气地问他几句话,趁他不备把他推下去...然后指示陈天青探查一个树洞,在他视线不及之处突然掏出小刀割开他的喉咙...接着从地上扶起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SHINJI,摇摇晃晃地登上冷冻车,再绑起来...天!她才是最有动机的人:她最恨夺去她丈夫和她婚姻的尊严的人。这三个案例她都在场,而且都有一个非常有力的旁观的位置。她没有把握杀死泰雅,所以挑容易得手的男孩动手。她看上去最不象杀人犯。林彤啊!这勇气非凡的女人!不过无论她多么值得同情,也没有理由杀死无辜的男孩。在法律惩罚她以前,上帝已经惩罚她了吧?
但是!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动机和可能,我需要证据。有什么证据证明林彤杀了那三个男孩呢?一个也没有!没有指纹,没有凶器,没有证人。一丝一毫也没有!
或许真的还有一个变态杀人者,幽灵般游荡在这深不见底的大都市,随时寻找他的下一个目标?可是连续杀人犯没有意外不会住手。他不会在15年前几乎杀死一个男孩,15年后又突然跳出来再杀几个,而且是在相隔那么近的时间里。这不符合连续杀人犯的一般规律。 难道真的是魔鬼下的手?因为它妒忌泰雅的温柔和优美,妒忌泰安的开朗和爽利,妒忌马南嘉的成功和精明,妒忌我在这微妙的平衡中来之不易的安宁和短暂的幸福?真的是魔鬼吗......
"你们...在干什么?"我惊讶地盯着紧紧围住我的警官们。接着发现自己浑身酸痛,由以后背和后脑为甚。而且现在的我不是坐在会议桌的后排椅子上,而是平躺在地上,眼睛看上去就是天花板。
"朱夜你晕倒了。""朱夜你发烧了。""朱夜太累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让他回家休息休息吧。"蔡副局长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没事的。"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扶住墙,"不是打算大规模搜查吗?会需要很多人。" 倪主任说:"去看一次病吧,开张情假条,需要你自然会叫你。现在还不到关键时候。"他父兄般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晕晕乎乎地去推自行车,感觉鼻子里喷出来的气烧灼着自己的脸,而身体却冰凉冰凉。酸痛的肌肉每迈出一步都会提出抗议。生病总让我深刻体会到人是多么弱小无力,连细微的病毒都可以轻易打倒。传说中斯巴达人用烈酒和冰水给婴儿洗澡,不能耐受的就自然淘汰。象我这种,早就在淘汰之列,连今后锻炼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吧?我悲哀地想。在这魔鬼肆虐的城市里,我这样渺小的人类有多大实际的作用呢? 因为实在不放心,在街角的公用电话亭里,我拨了泰雅的手机号。"嘟嘟嘟..."手机开着,但没有人接。"真是该死!"我摔下电话筒,转头望了望市一医院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轩月华庭的方向,最后龙头一拐,向后一个方向骑去。
泰雅的那套房间没有人。但是屋里还有他的气息,甚至还有他身体的温度。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他就在附近。我登上阳台,在小区里四望。从这里的阳台上,可以一直看到小超市,美亚租片店,东方书报厅,出租车扬招点,可就是没有泰雅的影子。一时间各种可能性在我心中涌动,我只想立即扑回803,揪住胡大一请他开始证实调查。忽而又冷得发抖,汗水瀑布般从背脊间流下: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就会找到泰雅的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
最后我绝望了。尸体就尸体吧。至少给我一个结果,这样的等待会耗干我所有的心血。就在我走向停车棚的时候,铸铁栏杆边碎大理石步道上的两个身影掠过我的眼睛,一晃而不见。 "泰雅!"我心里无声地喊道,"是的,就是他。"不,也许是我的自我暗示...不过,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谁?我拔腿就跑,可是步道很快隐没入精心修剪的绿化带和雕塑。我喘着粗气,跳过一道冬青,踏上假山石,又跳过一道冬青。路灯下,周围静得出奇,连平日常见的出租车和私家车的马达声都没有,我的喘息听上去突兀而鬼气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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