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雅!"我心里喊着,而声音仍然没有从我干痛的嗓子里发出来。我猫下腰,贴着花架悄悄走,树影筛过的路灯灯光如野兽派的现代画,映得地面看上去似乎到处是弹坑和裂隙。
"泰雅!"我终于喊出了声,猛地跳出绿化带,落到那两人面前。穿白色毛衣和针织背心裙的女孩子尖叫起来:"啊!救命!"泰雅从长毛中探出头来:"朱夜!怎么会是你?"
"天呀!你们认识!"那女孩子夸张地扶住额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杀手。"
我冷冷地说:"两天不见,你倒学会花女孩子了。" "你说什么呐,"泰雅笑道,"是LUCY的爪子卡在栏杆里受伤了。"我这才看清,他抱着的真的是一只大狗,而不是模仿"神犬莱茜"制作的玩具。狗的一只前爪上还包着手帕。 "你说,LUCY明天就可以走路了是吗?"女孩子细声细气地问。
"没问题的。"泰雅说,"只是表皮擦破一点。" "那...谢谢你背他走了那么远。我家就住在这一栋,"她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捡起刚才吓得丢到地上的一只马夹袋递给泰雅,"那,再见啦。" 大狗轻松地从泰雅怀里跳下来,跟在女孩子背后,摆着尾巴跑进楼里。 "你怎么这时候..." "你怎么能这样在外面乱跑!"没等泰雅说完一句话,我向他吼道,随即一阵头晕,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花架。 柔滑的手指抚上我的嘴唇:"你生病了?发烧了?" "别碰我!"我低声吼道,一面紧张地四望,生怕被人看见这种亲昵的动作。他慢慢地、无力地缩回手。我咳嗽几声,轻声说:"马上回家去。现在!立刻!" "你怎么了?"他淡淡地说,"从来没有看到你发这么大的火。" "好吧。"我警觉地望了望四周,"我有一千个理由发火,但今天这是最大的一个。到家再说。" 走进屋子,我一下瘫坐在沙发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我坐了几十秒钟,才积聚起足够的力量说:"这几天你最好不要到处跑。外面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 "是吗?"他在翻找着什么,好象毫不在乎。房间里的空调开到30度。我昏昏地坐在沙发上,有太多事情想问他,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口。泰雅俯下身,拿一个什么东西在我耳朵里点了一下。"几度啊?"我迷迷糊糊地问。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该吃药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你自己。"这好象是我以前说他的话,现在倒是全部还给我了。
"你说的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他在厨房里煮着什么,应该会有香味飘来,但是我什么也闻不到。
"很多很多,说不清楚。" "那就一样一样来。" "好吧。这可是你自己提议的。"我顿了顿,"你为什么用泰安的身份证?" 他在厨房里说:"就是这个事情吗?很简单啊,因为我没有身份证。而等我想到需要用身份证这类东西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泰安过去的学生证,所以就用那个补办了身份证,名字自然是季泰安了。只要照片是一样的,就没有人有异议。" 这个解释听上去很自然。我又问:"那...你这两天在干什么?昨天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在家?"
"你妒忌吗?" 我愣了一下:"我?妒忌什么?" "因为我很有可能在别的男人的床上。"他从厨房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放了一杯茶在我面前,手指轻抚我的额头,"你妒忌那些男人可以随便地占有我?" "我为什么要妒忌?"难道这两天够我头大的事情还不多吗?我接着说:"那些在教堂里上你的人?笑话!呆在哪里恶心死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呆。" "你是说你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对我?"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望着我,却让我突然感觉那双眼睛距离很远很远。 "拜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是头大无比,这几天明明都是为了他在那里东奔西跑,否则我何苦花这么多力气?现在他却酸酸地说这种话,真让我受不了。我搭着他的肩膀说:"你受什么刺激了?那天晚上的感觉还没缓过劲来?还是又乱吃什么药了?" "那...你这两天又在干什么?怎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有没有搞错!我到什么地方干什么要你管!"我真的有点发怒了,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擦肩而过的危险吗?"你怎么不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昨天晚上我走了没一会儿,你到哪里去了?" 他别过脸去:"我不过是一个男妓,你说我会干什么去?"
听到这话我更难过:"你又在自暴自弃!其实你只不过是买吃的东西去了?不是吗?那天冰箱空了,我看过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回答我?你以为伤害你自己,别人就会同情你吗?你错了!你越自暴自弃,别人越看不起你!你为什么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干这种事!" 他低着头,没有发出抽泣声,肩膀也没有颤抖,可是我感觉空气似乎湿润起来。我咳嗽几声,力图缓和因为自己的粗暴而带来的紧张气氛,接着说:"其实我也不能算一声不响。我给你发过一个短信息。"
他抬起头,慢慢地转过眼睛望着我:"那是你发的?"
"是!是我借了同事的手机发的。"我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那时正在紧张工作。一时没法跑开。不过你放心,我在那个手机里留下的讯息都已经删除了。" "那么...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捏着痛得直跳的太阳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说出真相,告诉他泰安已经全部对我说了,他会不会立刻尖叫发作?如果继续装糊涂,那个短消息不是显得非常没头没脑?最后我简短地说:"是啊,我都知道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做声。我偷偷看去,只见他靠着沙发背,两眼望着窗外似乎很远的地方。柔和的灯光下,他的侧影是那样清秀,人间有这样的美几乎是一种奢侈。为什么会有人要破坏它、撕碎它、践踏它?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我不会放过作恶的人,这你应该可以确定。不管是谁,不管是在哪里,我都会把他揪出来,吊上绞架。"
"朱夜,你爱我吗?" "什...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 "告诉我你爱我吧。"他仍旧望着窗外,我的脑子转了几个弯才反应过来他确实是在对我说话,"爱我,拯救我吧。" "你瞧你,扯上哪儿了?"我慌乱地缩回手,以为这个动作使他误解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我可没有..."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双眼含着泪水,如星光般闪烁。我喏喏无言,恨不得马上变薄,薄到可以从沙发缝里钻进去。突然,他起身离开:"汤要热好了。你吃一些东西再吃药。" "我不是趁机轻薄你。"我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他快步走进厨房,不知道他是否听见。
热气腾腾的罗宋汤吃在嘴里似乎没有什么味道。我吃下一些他做的松饼,只是为了填填肚子好去吃药。我实在太困,几乎一沾上枕头就睡着。 DEVIL 17 等待魔鬼降临
3月31日 凌晨 但是我睡得很不好,做了好几个恶梦。 我梦见还是摇晃学步的孩子的我张开双臂迎向自己的母亲,她的手温暖而丰润。她抱起我,凑近我,似乎要亲吻我。可是头发盖住了她的脸。我一层一层拨开她的头发,还是没有看到她的脸。突然我发现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颈后,空空的感觉环绕我的手腕。我不顾原则地高声大哭。 我梦见还在读中学的我,乘着电车去同学家。透过车窗,我看到几个狼头人身的怪物推搡着一个穿短袖白衬衣的男孩往电车行驶的相反方向走。马路上人来人往,电车上人挤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有什么反应。我大叫停车,拍打着玻璃窗,仍然没有人反应,甚至我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突然那男孩转过头看着我。是的,他听到了。我正兴奋地想,却突然发现车上原来都是狼人,瞪着碧绿的眼睛望着我。我嘶声尖叫,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唔,就是这个样子,疯子的儿子..."
我梦见阴雨绵绵的银锄公园,湿滑的后山坡上,赤身裸体的男孩蹲在树下,双臂紧紧围着自己,嘴巴咬着手腕,歪过脸抬起眼睛看我。他剪着短短的学生头,我没认出他的脸。但我知道那是泰雅。我张嘴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踏着粘湿的土坡向他走去。地上越来越湿,竟然是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泥土里冒出来。冒出的鲜血汇成滩,汇成流,向他涌去,漫过他的脚,漫上他的脚踝,无情地侵蚀他。我不停地走,我的鞋子沾满了鲜血。可是他离我总是那么远,永远不能再靠近他半步。我叫喊着,尽力地跑着...跑着...
陡地我从梦中惊醒,艰难地喘着粗气。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跳,似乎要从喉咙里崩出来。我觉得恶心、头晕,浑身冷汗。伸手摸去,隔壁的被褥下竟然是空的,而且是凉的。"泰雅..."我轻声叫道。无人回答,仿佛只剩我一个人被遗弃在黑暗的大陆。我骂了一声,伸手拧亮床头灯,时钟指向5点,黎明前的最后一刻。黄绿色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泰雅?你在哪里?"我套上毛衣和长裤,眯着眼睛从床上起来。
我感觉很不好。不是熟悉的感冒发烧,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踏出几步,才发现自己是如此虚弱,心脏如巨锤般敲击我的胸壁,放眼望去,房间里好象蒙上了黄绿色的雾霭,好象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是胶片泛黄的黑白片。
不祥的念头从心底里冒起来。"泰雅!泰雅!"我跌跌撞撞地走向客厅,打开开关。
客厅的落地窗开着,晨风吹动窗纱。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影。 "你...你发什么神经..."我跌坐在泰雅身边,"打扮成这样...半夜三更地,要到哪里去?"问完这一句我就晕得说不出话来,靠在沙发背上休息。 他洗过澡,头发喷了摩斯,整整齐齐地往后梳。身上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衣、藏青色镶边的V字领白毛衣,腿上套着朴素的靛蓝色牛仔裤。我早就看到过他备有这样一套衣服,有时拿出来摩挲着,但从来不穿,因为这件事被我嘲笑过好几次。 "瞧你这样子..."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背上一个书包就可以到随便哪家中学上学去了。干什么?赶去早自习也不用那么早?"
他仍旧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阳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阳台上空无一物。对面的另一栋楼没有一盏灯亮着。记忆中雪白的墙面现在看上去也是污浊的黄绿色。难道我的头真的晕到看不清颜色的地步?我低下头想再休息一阵缓缓劲儿,却发现泰雅脚上居然还穿着红色鞋帮的帆布高帮篮球鞋。平时他最爱干净,如果我没换拖鞋就进屋,他准会跟在后面默默地擦地板,让我这种野孩子脸红不已。 这不对劲。
我费力地环视四周,他的手机压着一叠纸放在餐桌上。 绝对不对劲! 我强撑着爬起来,扑向桌子。信纸印着黄玫瑰的底色,我什么也看不清。手机上,定格着短信息清单。最后一条就是我发来的。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功能键。 有人伤害过你,有人继续伤害着你,可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隐藏的恶魔终究会被揪出来,所以让我来告诉你:不要再去伤害 在我头脑中比较清醒的一部分开始占优势,最后的一句话反复在我脑海中回响:不要再去伤害... ...双胞胎...马南嘉走后床单上很少的血迹...浸满冷水的浴缸里挥散不去的血腥气...泰雅严重损伤的身体...顾正洪... "你...杀人了?是你杀了陈天青?"尽管已经在拼命克制,我的声音仍然不住地发抖。 "谁?你说的是谁?" 他的反问给了我少许信心:"3月18号,就是我第一次在你家看到马南嘉的那天下午,在银锄公园死了一个男孩,你知道这件事吗?" 他的身体在沙发上仿佛不断地在缩小:"你说什么?真的有人死了?不!我...我只是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那些血是哪里来的..." "告诉我!" "我...我..."他颤抖如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梧桐叶。 "快告诉我是顾正洪杀了他!"我绝望地吼道,"你他妈的都看到些什么!" "天呐!"他抽泣着,"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那人走以前最后亲了一下我的嘴,说他从来没有看到我那么主动过。他很满意,以后还要来找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身上痛得要命,血水浑着精液顺着大腿流下来..." "你被...强暴了?"
"好象不是...我也不知道...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的石头上,最上面却是一把刀,就是家里平时用的那把水果刀..." "你..."我真害怕听到他再讲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隐约记起我好象在等待什么人,可是我不知道我在等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天下着蒙蒙细雨,冷得要命。我痛哭起来,心里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又闷又痛:我就是这么无耻,连这山坡上的泥土都比我干净。" "别...别讲了..."我喃喃道。然而泰雅没有听见我的话,仿佛又沦入那天迷乱的心境。他接着说:"那时我偶尔抬起头,看到树下映着我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就那样神情淡然地看着现在的我,肮脏、下贱、卑劣的我。突然我想到,象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如果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死掉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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