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过去了,还是两天?三天?......我睡着或者醒着,脑海里全是家人的身影晃动--有死去的父兄,还有母亲和三哥...... 和整个大地和树林一起呼吸着,深深的呼吸着......我一直在认为我已经死了,我是被埋在了那个地方。 花儿缤纷开放,盈盈飘落;白云婷袅飘逸,于天际消溶......这个世界--应该是,应该是这样的吧?我最美丽、最可爱的世界...... 事实是我失踪了两天,侍奉我的宫人才报告了危。危把整个后宫翻了个底朝天,他甚至派卫兵把所有的池塘水井打捞了个遍。 整整搜寻了一天一夜,他才在那个相当偏僻的树林里找到我。后来哥哥告诉我危那天脸色难看极了--因为那树林是后宫处决嫔妃宫人的地方,是传说中闹鬼的地方。已有几十人的尸体草埋在那里--说白了,那就是乱坟岗--皇宫最偏僻最阴暗的地方。 可是鬼吗?--我既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也没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第八章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在彩云归。 夜里......在没有风、夏虫也沉默的夜里......撑支长篙,一边放歌一边向荷花的深处荡舟......淡淡的星光......淡淡的星光盛载了一船。 剥着青青的莲子,看流星自天堕落--象一滴冰冷的、光明的眼泪,而我忘记了许愿...... ......漫溯的萱草丛里,雪白的,雪白的百合花瓣上渗出丝丝、点点的血红--是悲哀的子规又啼歌了吗?--它又在思念故乡,洒落了这美丽的血...... --又做梦了--我梦见十四岁夏天的夜,梦见我独自撑舟徜徉在荷花丛中...... 那时的我单纯得不知世间险恶,贪恋的在自己的世界遨游。大哥,我最温柔的大哥最喜欢把我搂在怀里,他说:"错阳你这里有一颗泪痣--你会流泪的,为别人也为自己,你呀真是个小可怜......" 而十四岁的我总不以为意,做个鬼脸就跑去和另外两个哥哥玩。 抬起手,把披散在脸上的头发拂开,我摸索着下床。 沙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 外面在下雨吗? 我走出去,走出空荡荡的屋子--赤着脚,披散着头发,轻轻的走出去。 ......真的--真的下雨了,孤零零的站在花园......雨声沙沙的,沙沙的,在四周响......它们打落在头发和衣服上,那感觉......好凉,好凉。 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在下雨,黑暗的空气里都是它们的声音,而我好孤独。 树叶上滴落的水滴。 滴答。 滴答。 滴答。 ...... 大颗大颗打在地面。 我想象着,想象着那透明的、美丽的水滴不断落在黑暗的地面,在水洼里泛起银色的涟漪,一圈,一圈,一圈......好美丽...... 他来了--危来了。我听见他的脚步,他打着伞走来了,雨点激烈的打在油布伞面上...... 当那些敲打雨伞的声音罩在头顶时,危把我的身体搂进怀里。 "你都湿了。"他温柔的说着,亲吻了我冰凉的嘴唇。而我在他的怀里,淡然的微笑,象只陶醉温暖的鸽子。 ......冬天来时,雪无声无息的在窗外飘落。 "好大的雪啊!"我听见宫人们在说。 象鹅毛般洁白轻盈的雪片吗? 站在窗前,我想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定是纯洁的--象什么都没涂抹的白纸。 我已经不拒绝危的亲吻和欲求了--我花一整夜的时间听他的呼吸--听他的呼吸在我的怀里起伏,如隐隐海潮,直到宫人在门外秉道:"陛下,该早朝了。" 我有时也想起和危初遇的情景......那是春天吧,桃花开始凋谢,危站在花园,风吹起他长长的黑发,我倚在楼栏边看他,他很偶尔的投过视线,又淡淡的移开。那时我十五岁,父亲把我当做掌上明珠般的疼爱。 一个月前,御跑来问我为什么恨父王,为什么恨他?我怔住了。 是的--恨是有理由的,爱毫无根据!我恨危,我恨他的理由一目了然。而我的儿子,他无辜的做了牺牲品。 "母妃,你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吗?还有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默默无语任自己的手指爬上自己的脸,咬着小拇指的指甲。 "母妃......"御伏在我的膝头哭:"母妃,你为什么不喜欢御呢?" 心头象被刺了一下,很痛。我拥住了御--我的宝贝,本来应该属于我的宝贝。可喉咙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来安慰他。 知道吗?我大概一辈子都不能用父母对我的爱那样疼爱我唯一的儿子......他明不明白?其实我在心里,我在心里,真的是,非常爱他!胜过爱我曾经拥有的光明! 雪,美丽的雪,在飘落......无声......无息的飘落,象潜入梦里的白蝴蝶一样纷涌。 我的世界--黑暗的世界...... 松开手指--茶杯"砰"的在脚下摔得粉碎--如果我去死,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改变一切?! 咬着指甲,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我为了什么而活着,又为什么要活着?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就快乐了?是不是我死了,就可以去沸腾着火焰的地狱了? 我真的可以去死吗?可以吗?我累了......我可以去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 十六岁时,父亲对懵懂的我说:"错阳你要嫁进宫里去。" 十七岁时,大哥死了,父亲死了--什么忠义名节,什么同僚门生,全都是可笑而狰狞的幻像! 十七岁的我被打入了冷宫......我杀了人,放了火,逃出王宫。最后又回到辰京。 十八岁时,我重新回到月香阁。我杀了丽妃,生了御,被刺瞎眼睛。 十九岁时,二哥战死。 二十岁时,三哥回来。 二十三岁的我厌倦了人生,象不会唱歌的金丝雀在笼里垂着翅膀,蓝天是它永远无法接触到的世界。 贪恋--对人生仅存的贪恋,对我是什么呢?--我饱经磨难和重创的母亲刚去世,哥哥说母亲去前不停喊着的就是我的名字...... 如果不能流泪,我是不是可以从眼睛里流出血来为母亲哭泣?如果不能发出声音哭泣,我是不是可以用血来消溶撕心裂肺的痛?--作为母亲最疼爱的儿子竟不能侍奉膝前床头...... 正宵夜,外面放起了焰火。 象孔雀开屏一样在黑夜绽放的美丽焰火......我想起从城楼被我推下去摔死的丽妃,他曾是危最宠爱的妃子。可最宠爱又说明什么?危还不是很快忘了他,去猎取新的爱情。 年年桃花春发,桃花却不是去年的桃花......我听说危新纳的妃子是刑部尚书陈瑞的儿子陈非。陈瑞这只老狐狸把儿子送进王宫,是想爬的更高吗? 嘴角露出冰冷的微笑--如果我能看见,我一定看看这个王宫有多黑暗肮脏!如果可以发出声音,我一定大声嘲笑--嘲笑整个世界和苟且偷生的自己! "干杯!"危将一只冰凉的杯子凑到我的唇边,我把它挥开了。 "不喜欢吗?"危问。 我不回答,径自摸到床边躺下。我知道他来月香阁的目的,他喜欢和我过夜就尽管来好了。 当夜开始它混乱的节奏,我的手指在枕下摸到了那片瓷。 在要做出致命一击时,意乱情迷的危说:"月妃,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我的动作顿时僵止!--五年来危一直没要第二个孩子,为什么突然想要第二个孩子?--他不想让御做东宫太子吗? 我想我一定露出了迷惑的表情,危说:"我们好好爱他好不好?"他的手指划过我赤裸的胸膛,来到腰间,最后停在我的腹部。 手指在枕下不觉中松开,手臂缓缓缠上危的脊背,我仰起头和他接吻,象只迷惘不知归家路的鸽子。 那是种怎样哀伤而绝望的心情,那是种怎样混乱而迷惘的心情,我不知道,我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月妃......月妃......"危温柔的呼唤着我,而我摇散了一头雪白的长发,手指揉皱了床单。。 我不知道这个狂乱的夜晚有没有月亮,我不知道月光洒落在我苍白的身体上是怎样的情景,我不知道我雪白的头发还有我淡蓝色的泪痣是不是依然美丽妖异...... 红色的,血一样......红色的枫叶纷纷落下......十六岁的我嫁入宫中,忍受着无人堪受的寂寞和凄凉。那时,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少年我,怀着一颗纯净的心面对世界,却领略了人间所有的不幸...... --十六岁的,十六岁的我,穿着雪白的衣衫,惆怅在艳丽的枫树林中,目光一次又一次越过高高的宫墙和飞檐投向天空--夜风的温存里,衣也翩翩,发也翩翩,我看尽了星斗纵横。 算命的先生说我生就妾相,有双勾人的桃花眼。 对镜梳妆时,我脸上总浮起莲花般冰凉的微笑,好象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一朵,一朵纯白的云......我是多么的想飞向湛蓝的天空,往远处,更远处飞--直至破碎成雨,打落在大地...... 十六岁的寂寞,十六岁的伤痛和凄凉,我是那时开始死的--我的灵魂早已离开躯壳,流浪在天际。 而十七岁的我,活着只是为了复仇。 "月妃......月妃你在哭吗?"危突然停下来问我。 我紧咬着嘴唇,直至血,温热的血,流下来。 "别这样。"危说。 我扬手打在他脸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回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正宵夜--寄托着世人团圆祈愿的节日,京城里花灯如海,而我就是那只失火的灯笼...... 完结章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今天,三哥斗玉私藏匕首刺杀危未果,负伤带着独子夜樱逃出辰京。危盛怒下查抄了三哥的家,将三哥的家眷统统斩立决。 --我知道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三哥忍辱偷生,不惜以身家性命做抵押为父兄报仇,而我也终于可以让他偿愿了。 当晚,我听见宫内御林军在大呼小叫,声音越来越近。 "砰"--门撞开了--那瞬间,风吹起,我回首面对他们。 窗外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圆吧,传说中有着白发的月妃展露着他的笑--这么美的夜,如果死去,会变成最美的鬼吧......从此隐藏在这个肮脏、勾心斗角的宫殿,只在月圆时分出现...... "动手吧!"我说。 我听见有人一步步的走过来,然后冰凉的、锋利的东西刺进我的身体,又拔出去。 "月妃......"他呼唤着我。 "月妃......你不会死吧......"他说。 "你不会离开我吧?你流了血......可我真的爱你,月妃......" 把手从鲜血喷涌的伤口上拿开,我把手--把沾满了鲜血的手拂上凶手的脸,一抹血红还有他的眼泪都在我的手掌里。 "不要忘了我......危。"我颤动着嘴唇说出自己的遗言。 然后,然后......我仿若一朵......一朵不胜凉风的莲花于风中飘落...... 春天,是春天吧......死在一个这样的季节里。 ......桃花开始凋谢,危站在花园,风吹起他长长的黑发,我倚在楼栏边看他,他很偶尔的投过视线,又淡淡的移开。那时我十五岁,父亲把我当做掌上明珠般的疼爱。 --错过了太阳,从此不见星辰......我的名字叫错阳,我曾是传说中的月妃...... 当星辰在天空运转,当河水向东流逝,当树叶葱绿又黄了,当桃花开了又凋谢,当古老的铜镜变得模糊,当雨水在石阶留下滴水痕......我想问你:你还会爱我吗?......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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