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如其来的一阵猛咳阻断了我们的进一步交谈,不过反正他叫我来的目的也已经完成。 "那麽,"临走时我问了最後一句,"既然您说我和您性情相似,这是个鸿门宴吗?" 类似於某种洁癖,我们纠缠在责任中不能脱身,在外人看来未免愚蠢,但却是不可根改的天性。 皇爷爷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他托付了我监国的职位,我就会做下去──因此也不会夺取或者帮谁夺取秋翾的帝位。 这样问也许逾矩失礼,但我需要一个明确。 "这也是理由之一。" 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皇帝,他并不怕伤我的心。 却突然轻轻地叹息:"但,你也是我的孙子啊,秋瑟。" 躬身行礼,退下。 我清楚他的潜台词,作为一个帝王,不管别人是否有意,对会威胁他地位的人都有所忌惮,有了监国之名至少我能自保了吧。 这是他对秋翾也是对我可能作出的最好安排。 身为帝王真得很累,即使对於亲近如家人也需要尔虞我诈。 幸好啊,当初没有选中我,只得暗自庆幸了。 三日後,太上皇驾崩。 简直如神话小说,那天下著鹅毛大雪,一天一地全是沈哀的白。 如此悲凉的氛围,却唤不起我的哀恸。 并非冷血,只是,在我心里,皇爷爷早在三天前就已过世了。 在我们的那番对话後。 在,我离开那个房间时。 仿佛做戏般的出殡,每个人都带著伤痛的面具,想要回忆也只是模糊不清。 唯一记得的,是从不著白衣的我那日一袭净白,得了大哥一声赞叹。 从此一身素衣不下身。 对於皇爷爷所担忧的我和秋翾的未来,我决定暂时搁置一边。 我当然不会单纯得以为是朋友兄弟秋翾就会对我不加防备,但也抱著侥幸地希望他不至於无谓地猜忌我。 未来帝王的教育中文治武功同样重要,秋翾每隔几天总会和御前侍卫比武。只是秋翾武功早已跻入一流高手之列,差点的比不上他,而可以一拚的又怕伤到太子,这样的比武未免无趣。 三番五次下来,秋翾有些不耐,我就成了他指定的对手。 马上功夫我是不如他的,但小巧的缠斗方面──拜皇爷爷所赐,天下能和我相较的人太少。 我以为这并不是皇爷爷的本意,学到今天这个地步,不知是他们太喜欢我把压箱底的都传授了出来,还是我真的天资聪颖。 只是切磋,我游刃有余地掌握输赢的尺度。先几次倒也相安无事。 被一个武功不是差自己太多的人逼迫是件很痛苦的事,尤其还要掌握主动选择输赢。 胜,尚能保证他安然无恙;败,却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能赢他吗? 这便看得出我们实力高下。 一时迷惘。 这是未来的天子,我臣服的对象。皇爷爷的话此刻却在心中滋长,苦笑,原来人人都有私心,我毕竟不能免俗。 终究是害怕啊,若是就此在他心里埋下疙瘩,未来不会好过。我却也罢了,但大哥......唉,大哥啊,不愿连累。 一闪神,眼前殷红飞溅,停在那里看了他半天才感到手臂的疼痛。 呵,看来是我输。 看到他冷然的眼神时却僵住了笑意和几要脱口而出的恭喜。 在旁人围上来之前,他越过我走出比武场,随风灌入我耳中的是一句:"秋瑟,别试图骗我!" 凌厉的一瞥把我定在当场,完全不知後来怎麽回的家。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彻底地明了,秋翾,是个帝王的事实。 从那天後,我再也未曾和他比过武。 十八岁的少年帝王。如果不是生在皇室,恐怕是难以做到。 但在庆贺登基的典礼上说得最多的贺词仍是"年少英才"之类的。 "好像没一个记得父皇上个月才死嘛!" 带著淡淡讥诮的口气,脸上还是完美的笑容。秋翾的话也只有在他身边的我才听得到而已。 虽然是这麽讽刺,但他的态度也不见得有多敬重。 "没看到廖齗也别拿大臣们开刀啊。" 我淡淡地戳中他的死穴。虽是各自为政,但各地藩王还是赶来道贺,但兴许仗著地多兵广,廖远却没有前来,甚至连个使臣都没派。 我并不爱提到廖齗,但这却是能让隐藏本性日佳的秋翾唯一变脸的话题。虽至弱冠,我还是喜欢恶作剧的,更况且秋翾适才的话将大哥也一起骂了进去。 还没等他发作,廖远的使臣却到了,说著他们的小王爷近日定亲,王爷因而不能到贺的原因。 下面还是一片赞叹恭喜询问声,却没人看见他们的君主坐在上首风云变色,居然不待宴散,抚袖而去。 长叹一口气,感觉自己太阳穴旁青筋抽动,居然还能笑著为他打圆场。 "原来是小王爷定亲哪,那自然是重要的,把君上放到一边也是应当。" 不管来使发青的脸色,也由得他们想皇上对廖远的重权在握终於有了猜忌,把我撂下处理这种局面本就心情不好,更况且这麽一来以後要攻打廖远也有了由头。 事到如今还能这般著想,连我都觉得自己伟大。
那夜不例外地陪著小皇帝喝酒,只是看他一坛坛地灌下自己却是薄饮。安置好烂醉如泥的他後去找了符俾。 把监国的位置托他保管,身为先祖皇的心腹又有代表监国的金牌,要博人相信不是难事。出於忠心他没有问理由,而我也不会告诉他。 拿了这个位子有些事情好办,但同样有些事也难办,秋翾决不会与一个监国交心,侍从却是另一回事。 在没有看到他和廖齗的最终结果,这仍是个有利的筹码。 秋翾甫一登基便加紧扩张自己的势力,在大哥眼里这是可喜的现象。 在謋光帝亲征攻下第一个藩国时,大哥的高兴远胜於当初长子的出生,以为这是一个不世出帝王将现的初兆。 每次听他兴奋地谈论著对未来的规划,一本本地递上写满建议的奏折。 想给他笑脸,却免不了黯然。 你心中的帝王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得到他心爱的男子,用天下和千万人的鲜血设下一个陷阱,捕获他的猎物。 最後的最後,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的眼光是对的,大哥。 只有真正的霸主,冷血而无情,才会这样子的,履行他的爱情。 事情的发生是必然的,但是没人想到会那麽快。 在秋翾还没有足够资格去挑战廖远的势力前,已经传来了廖齗成婚的消息。 这是早就想过的局面,我和以往每一次一样,看他把自己灌醉,再送他回宫,多年前的那晚我也是这麽过的,却没想过他和我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在烟儿慌乱地把我叫醒赶进宫里时,皇上的寝宫里已经和千里之外的那间新房一样,一片血红。 ──只不过那里装点的是红色的锦缎,而这里,却是一屋的鲜血,染就。 站在屋中的男子,月白的内衣也被血色浸透,恍惚仿佛洞房中的新人。 视线凝上他手中的剑,屋里暗哑的喘息声是被他砍伤的宫女太监,不过是为了替烂醉的他更衣,却遭此无妄之灾。 一步步走进去,听他如见到旁人踏入自己地盘的野兽般呼吸愈重,蹲下身把地上的两个人抱起来扔了出去,真惨,再晚片刻便没救。 随即,侧身,躲过了他一剑。 冷静地,注视著他充血的眸,发现它根本没有映出我的样子。 把他打昏会比较好吧。 转过各种主意,发现这是唯一可行的。 问题是,怎麽实行。 虽然发狂,却用著精妙的武功,加上比之平时更大上几倍的力气,要躲过他的攻击已是难事。 但事到如今,说要逃,又是不可能的了。 如果这样...... 腹部一凉,却没有躲,直接迎了上去,用力使他的视线对上我: "我的血,可以让你清醒吗?!" 看到他瞳孔的一阵紧缩,刚想伸手把他劈昏,却被他紧紧地拥住,低沈的嘶吼声传了出来。 缓缓地放下手,搂住了他。 "为什麽......"仿佛呜咽似地问。 我无法回答。 如果你们中有一方不是男子,是不是就不会到今日的地步,我并不知道。 只好听著他一遍遍地,不停重复地问我:"为什麽,为什麽......" 然後,沈入无尽的黑暗中。
再次醒来是三天後,先映入眼中的是秋翾欣喜而惶恐的脸。 "大哥......" 两个字,他确知我的意思,摇摇头。 是吗?的确也是的。这种事怎麽也不能与外人道吧。 问清楚了我不会有事後,秋翾安心地被赶去补眠。 我却叫住了御医,他的惶恐未免有些过头。 "你瞒了什麽?" 他脸色难看地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说了: "大人身体中混有紫貂之血,此血甚为怪异,若失血过多,它便会取代体内原有之血......" "结果呢?" 该不会长毛吧,我有些想笑。 他的脸色又阴沈了几分:"因而......大人血脉中阳气过胜,无女子可就──虽可行房,但......恐难有子嗣......" 原来如此,便是这样。 让他别把这件事说出去,赶了他出门。 打定了主意。 留在秋翾身边引起了众人的不解,就连当事人也不知道我所做为何。 "至少,寂寞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人吧。" 我轻搂著他,说了一句。 "不会离开吗?"他问。 "不。" "你父王要把你逐出家门呢。" "随他吧,"把他更搂紧些,"我总要放弃一个。" 而且,这也是留在他和廖齗身边最快捷的方法。 另一重关系的发生是自然而然的。 他有著嫔妃佳丽,我却不曾,性欲再过淡薄也需要发泄,更况且同榻而眠的次数多了,总会走到了这一步。 第一次过後,他好像有些懊丧,我却没什麽感觉。 反正外面早就说我以色事君,不过是把传言变成事实,没做就被指责不是比做了再被指责更冤? 这样说给他听,得来的是一阵大笑。 "连波,你总是出人意料。"他说。 接下来的四年,他攻城掠地,忙著为得到廖齗做准备。 而我,通过符俾扩张著监国暗部的势力,忙著打理他因外事频繁而无暇顾及的内政。 还有,等著他每次回来,给他个安憩的场所。 每次分离、再见,总会觉得他有所变化,渐渐地,他更懂得如何武装自己脆弱的一面,甚至在我面前。 最後的时刻终於到来,他要去"迎接" 廖齗。 到我这里跟我告别,临走时他突然问我:"连波,你有多久没叫过朕的名字了?" 却没等到我的回答就匆匆出门。 多久呢?我也不知道。 那麽,秋翾,你又是在多久之前开始在我面前自称"朕"的呢?
究竟,是得不到的最好,还是得到手的好呢? 曾经,在无所不谈的少年时代,我和秋翾讨论过这个话题。 我宁愿守候著镜中月水中花,而他,正相反。 这个争论本无所谓对错,却在生活中延绵著我们的抉择。
你爱的人不见得会爱你。 就算,你有多爱他都好。 这个道理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所以,绝对不会做无谓的争取。 在秋翾看来,这却是过度的冷静,或者,更嘲讽地说,不思进取。 那麽,他的行动,是自信呢,还是同样讽刺地形容他,莽撞? 我从调查廖齗的那一刻起,或者说,更早,从秋翾口中听说他的那时起,就知道,他不会爱上他。 那是个对於肮脏手段有著严重洁癖的男子,清楚地说,就是不通世事吧。 对於秋翾过於深沈的城府,他是永远猜不透并且避之唯恐不及的。 但如果,他能接受,秋翾兴许也就不会爱上这样的他了。 总之是两难的选择。 但对我,只有一条路:让廖齗离开秋翾。 如果大哥需要一个无缺点的君王,那麽,我给他! 计划的开始其实并不是从廖齗进宫时起,更确切的说法是:这件事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如果说得到手的东西是最好的,那麽能清楚地看出以往没注意到的缺点,也是在得到手之後。 运用手段使廖齗在战乱中死去不是不可以──我不会认为我有能力阻止秋翾把他的属地灭了──但这样一来却会成就最美好的幻想。 是一蹶不振,还是化悲痛为力量,我不会去赌仅只一半的机会。 再说,进行的计划虽然慢了些,却是少有风险的。 只需要,我慢慢地等著,秋翾的感情,酝酿成自己都难以发现的──放弃!
廖岑的行动是绝对的意外,却偶然地促使整个计划更加圆满。 本不过是小小的私心,倒牵扯了一大批的人。 也好,顺便清理谋私营反的朝臣。 这也是监国的职责。 剧终、拉幕、退场。 当是看完一出戏。 在这个故事里,我只做了一夕的主角,断秋翾十年的相思,断廖齗两年的梦魇。 虽有,十数年的规划。 旁观者而已。 本以为淡定自若,但,在秋翾彻底放弃後才发现, 如今心安。 原来我担心著! 讶异,复又讶异。 午夜梦回,几番思索,哑然失笑。 "你太聪明。"皇爷爷说的? 不,我太笨。 以为残忍,绝了秋翾的念。 以为漠然,灭了廖齗的国。 以为无情,断了月颖的爱。 以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大哥,仅此、而已。 却没发现,不想让秋翾纠缠在无望的思慕中,绝望半生; 不想让廖齗变成折翅的鹰,没了自由; 不想让月颖望著遥远的背影,空掷相思。 果然, 『多情』。 皇爷爷的"识人"之名不是白得。 无话可说,无言可驳。 事到如今,却发现最不了解我的居然就是自己。 不笨麽? 却仍是做著我淡然的连波。 现在、将来。 无情是个好用的面具,自当善加利用。 内里的,不该让人看见。 现状就很好,改变了对谁都是个麻烦。 我说过的,我最怕麻烦。 廖齗走後的第一个下雪的冬日,秋翾带了酒和我共饮。 "我们有多久没这样喝过酒了?" 微醺中,他问我。 给他一个笑,抬头思量,却是摇摇头:"忘了,谁记那麽多。" "连波,你老是这样。" 他的口气是连埋怨都没办法的无可奈何。 可我是真的不记得。 耸耸肩,躺到他身上汲取热量。 晃晃手里的酒壶,笑了起来。 真的,干吗要记那麽多呢? 反正,以後还有一起喝酒的机会,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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