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第一章 孙白宇站在嵌入墙壁的落地铜镜前,手里握着一把意大利伯莱塔92F型手枪,伸直手臂,枪口压在镜内人像的眉心间,然后折返手臂,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眉心。 枪管长了点,无法对得太齐,他皱了一下眉,左手调整着右手的姿势,却总是无法让枪口整齐的贴着眉心。 门啪的一下被踢开,他迅速收起枪支,笑着回身,迎上沉重撞过来的身体。 "昭昭,半年不见了。"伸出手,想和对方拥抱一下,却被啪的一下打掉。 "居然舍得回来吗?南国佳丽名不虚传哦,看我们孙大老板都玩得乐不思蜀了。"展峻冷笑。 "那些庸脂俗粉怎敢在昭昭面前一提,她们全部站在一起,也比不上昭昭一根眉毛好看。"孙白宇坏笑。 "孙白宇我杀了你!居然拿我比女人!"展峻追得孙白宇满屋乱窜,爽朗的笑声充满写字间。 "这次呆几天?"展峻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一转眼便又笑吟吟的了,"对了,还没告诉你呢,我升职了,晚上请你吃饭吧,现在我得赶着去上班。" 孙白宇笑了笑道:"我知道,所以特意赶回来,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等你过完生日我再走。晚上也不用出去吃饭啦,我包饺子给你吃,下了班早点过来。" "我还要红烧狮子头。"展峻不客气的提出要求。 "知道你爱吃,少不了这道菜的。"孙白宇挥了挥手道:"快去上班吧,刚升职就迟到可不好。" 展峻匆匆忙忙地走了。 门边悄悄探进一颗头,小声道:"老大,对不起,虽然你说不让人打扰你,不过展哥那么欢喜的冲进来,兄弟们也不好意思拦着他......" "没关系,你们想拦也拦不住他的。"孙白宇倒也不生气。 如果是展峻的话,也就无所谓了吧,反正,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没有秘密的,除了那件事,如果可以,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比较好。 孙白宇和展峻认识的时候,文革刚刚过去。 那一年孙白宇九岁,展峻五岁,跟着父母一起住进了军区大院。 展峻的父亲展铮和孙白宇的父亲孙天方之前便已认识,所以两家往来得十分亲热。 初见面时,两个小孩就觉得十分投缘。 孙白宇听说展峻的小名叫昭昭,是当年住牛棚时取的名字,希望将来能沉冤昭雪,忍不住也想笑,却也不敢说自己养的那只小猫就叫昭昭。 六岁的时候,展峻进了当地的小学和孙白宇一起读小学,等他十二岁的时候小学毕业读初中时,十六岁的孙白宇已经读高中。 那时候,孙白宇正是少年叛逆期,生性顽劣,不是跟男同学打架,就是把女老师气哭,常常被孙天方按住一顿好打,展峻却很乖很懂事,平时不声不语的,象个小大人儿,似乎只有跟孙白宇在一起时,才有说不完的话,才会露出灿烂而羞涩的笑容。 孙白宇高考的时候,很自然地名落孙山。孙天方举着两指宽的篾片打得他满胡同窜。当晚他就翻出院子,伙着几个狐朋狗友闯世界去了。临走给他妈留了一封信,声言若是不混个人模狗样,绝不再回到这地面儿。 那时展峻快念初三了,功课很忙,一般周末才回家。那个星期五他一回家把书包一扔就跑到隔壁找小白哥。孙家乱糟糟,冷清清的,没有孙白宇的影子,只见到垂泪的孙妈妈和唉声叹气的孙爸爸。乖巧的展峻什么都没问,留在那边一直安慰孙妈妈,说小白哥只是出去散散心,过几天肯定回来,他那个人猴精,会照顾自己的。展峻回到家,面色平静,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那个周末,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书桌前整整坐了两天。 转眼间又过了一年。孙白宇还是杳无音讯,邻居们的纷纷议论也早已平息,而展峻,谁也不知道在他那安静的面容和深邃的眼眸里面到底想些什么,只有他的父母微妙而忧心的感觉到,这个本就不多言的孩子似乎更加沉默了。 中考前夕一个傍晚,展峻推着车,独自走在回家路上。那是一条小路,路的两边都是杂草和荆棘,中间仅容一个人通过。蒲公英在风中摇曳,空气中弥漫着皂角的香味,初夏的落日把淡淡的金斜洒在他身上,他高挑瘦削而略显纤弱的身躯沐浴在落晖中,看起来那样倔强,那样挺拔,那样圣洁。 前方被一片高大魁梧的阴影笼罩着。展峻没有抬头也没停下,只淡淡地说了声:"请让让。" 车把手被一双粗糙的,生满茧子的大手有力的握住了。头顶上传来戏谑的调侃的笑:"怎么,不过是大半年不见,连哥也不会叫了?" 展峻面无表情瞟了他一眼,扭头望远处那棵大香樟,半晌没说话。猛地,他把自行车推倒在地,狠狠掐住孙白宇的脖子,把他压倒在杂草从中。两人翻滚撕打起来。 打累了,两人仰面躺在草丛里,头靠着头,身子却离了老远。自行车孤零零地倒在旁边,没人去理会。孙白宇用胳膊肘碰碰展峻,展峻闭眼不理他。孙白宇笑笑,爬起来靠着他,掐了一棵蒲公英对着他,猛地一吹,雪白的小伞落了他满头满脸。展峻恼怒地坐起来,抓住孙白宇的衣襟作势欲打。孙白宇嬉皮笑脸地把脸伸过去给他打。展峻气哼哼地松手,又扭头不理他。 "怎么了?真打疼你了?"孙白宇嬉笑着伸手抬住展峻的下颌,检查他嘴角的青紫。手下的触觉如此细致粉嫩,令他爱不释手,真有点后悔打伤这好看的脸。虽然自己最不屑小白脸,不过这家伙的脸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呢。 "哼。"展峻推开他的手,俊脸倔强一撇。 "说回来,看你那么瘦,还挺能打的嘛。从前我都没看出来。"孙白宇继续厚着脸皮搭话。回答他的还是一句冷哼。 "还生气啊?跟哥生这么大气?哥可是特地回来,看你一个人。昭昭?昭昭?" 那边没声了。孙白宇碰碰他的肩,没反映。再碰碰,还是没反映。伸手往前面一摸,满手的湿润。孙白宇以为展峻被他没轻没重打伤了,如五雷轰顶,箍住他的肩膀重重一扳,却看到两行莹润的清泪挂在他的脸颊。孙白宇呆住了。 展峻用衣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站起来把孙白宇推了个踉跄:"孙白宇你这个臭狗屎!老子再不会跟你讲话了!" "哟哟,我的小昭昭居然学会骂人了。"孙白宇将瘦削的少年一把抱在怀中,凑着他的耳朵温柔的轻哄道:"是哥不好,是哥的错。哥以后再不会丢下你了,毛主席保证!哥以后到哪都会带上你,一辈子都带上你,啊?昭昭乖,别哭了,哭得哥心里头跟猫抓似的......" 展峻倔强地挣扎了几下,挣不脱。他再也忍不住一年来的伤心和委屈,在孙白宇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那年,展峻16岁,孙白宇20岁。 两月后,展峻考上了省城的高中。孙白宇没有食言,带着几个兄弟伙到省城贩西瓜,租了一间平房和展峻住在一起。展峻每天下午一放学总要跑到孙白宇摊上去帮他卖西瓜,而孙白宇总要把他撵回家做功课。两个倔得牛都拉不回的人凑在一起,必定是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而战斗的结果总是展峻被当街打屁股十下,然后被孙白宇扛回家去。 孙白宇的理由是:"哥已经没啥前途了,注定当一辈子下等人,大老粗,可昭昭一定得混得个有头有脸,给哥争口气。要上大学,当博士,出国留学,读到哪哥都供你!" 高一下学期,展爸爸突然脑溢血发作,没有抢救过来,展家的顶梁柱倒下了。展妈妈身体不好一直没有工作,受到这件事的打击,倒在病床上就再没下来过。娘俩就靠着部队给的一点抚恤金过活,连展妈妈的医药费都不够(展妈妈没有工作,医药费不能报销)。展峻就想着辍学,想法子进部队附属的兵工厂上班。刚跟孙白宇透了点这想法,就被孙白宇狠狠地揍了一顿。 孙白宇说:"你小子就这点出息?我真是看走了眼!你不读书了,好,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见一次打一次!" 展峻悲伤而骇怕地望着孙白宇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盈盈的泪在明亮的眼睛里若隐若现,如一汪秋水,随时会流泻而出。 孙白宇心顿时软了。将展峻拉进怀中,如往常一般抚摩着他的头顶、脸颊,柔声道:"昭昭成绩好,展伯伯对你期望很高,你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呢。你怎么不想想,还有哥呢,天塌下来有哥给你顶着!你的学费和展妈妈的药费,哥给包圆了。" 展峻将脸埋进孙白宇的臂弯里,啜泣着,怎么也流不完的泪水润湿了孙白宇的整条衣袖。在孙白宇怀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和放松,家中出事后就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竟沉沉睡去。 孙白宇轻柔地将他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大手小心翼翼而略显笨拙的轻揉他的太阳穴,眼睛凝视着他的面容,久久的,舍不得移去。 璀璨的天际挂着一轮银月,朦胧淡柔的清晖洒在河滩上两个依偎着的身影上,河面上泛起微微的涟漪,迎面扑来沁凉的风,垂柳的枝梢在夜风的撺掇下轻轻骚扰着这对沉睡的少年。真是一个甜美的夜呢。 展峻在孙白宇别墅大厅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长长密密的黑睫毛在眼敛上投下一片动人的阴影。 孙白宇脱下亚曼尼风衣温柔地盖到他身上,怜惜地望着他,眼中充满深邃、复杂、难言的情愫。 展峻低低的呻吟了一声,转过头来,难受地皱着眉。孙白宇熟练地为他轻柔太阳穴。展峻慢慢睁开眼睛,他没有完全苏醒,美丽清亮的狭长眼睛朦胧迷惘,含烟带雾。他轻喊道:"哥,几点了?"清润的嗓音含着一丝自然的慵懒和沙哑。孙白宇喉咙一紧。 孙白宇没好气地说:"管他几点,你这样子还想出门吗?头又痛了对不对?" 展峻讨好的笑笑:"我真得走。今儿我还得值班呢,哥。也没啥大不了的,就你那什么洋酒太烈了,我出吹吹风就好了。" 孙白宇脸一沉:"还敢推我身上。前阵瞒着我出差,去了七八天,回来看你脸色就不好,敞风了吧?知道自己头痛,身体不好就别逞能,我一看不见你就瞎折腾,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哪天我死了看你怎么办......" 展峻脸色一变:"哥,你胡说什么!你再瞎说,我......" 孙白宇神情自若的绕开话题:"总之,我限你一个星期之内搬到我这里来住,我要看着你才放心。还有,今天晚上哪都不许去,在我这好好睡一觉。" 展峻无奈道:"哥......"尾音上扬,嗲嗲的,撒娇一般。 孙白宇硬着心肠不理。展峻摇摇头,轻笑着叹道:"好吧,我打电话去请假。不过搬家的事,还得从长计议。我们公检法系统要知道我住这片儿豪华住宅区,还不请我去检察院交代清楚啊。" 孙白宇恼道:"你那鸟班还有什么好上劲!你们公安高层我见多了,没一个好鸟,就你一个傻样儿还在基层挨,黑锅你背,功劳人家领。你刚参加工作,想带你去你们球局长家走动走动,意思意思一下,你在人家里就撂脸子,还跟我急,说再管你的事就跟我掰。现在你自己看看,混成个什么鬼样儿,都工作七年才升个刑警大队长,还欢天喜地得那样......" 展峻呆呆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中的错愕和受伤看得孙白宇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伤到展峻了,想道歉,又抹不下面子。两人都心虚的不敢看对方,空气中弥漫的尴尬和凝重的气息使人窒息。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个傻逼,可我不在乎。我就想为群众真正办点事情,对得起头上的国徽......我知道这种话现在早就过时了,但是我......哥,有的人喜欢金钱,有的人喜欢权力,有的人喜欢享受,可你知道的,我都不喜欢,我只希望我能活得充实,有价值。你能理解吗,哥?" 孙白宇仰头叹息一声,闭上眼,将展峻紧紧揽进怀里:"昭昭,对不起。那是你的理想,你的追求,我不该这么伤你的。早该知道你不属于这个垢污的世界,你是出污泥不染的......哥会保护你,一辈子保护你......" 展峻抬头对他风清云淡的微笑:"哥,我梦到咱们小时候的事儿了。" 1990,在新理念的冲击下,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年展峻二十岁,在中政刑侦专业念大三。孙白宇还留在省城,那时他已经发了。 其实那些年生都不太平。京城刚乱起来时,血气方刚的展峻不明就里也参加过游行。孙白宇知道后,拼了命买了火车票,硬生生站了四十多个钟头赶到北京,把展峻生拉死拽弄回省城关起来。没多久那边就传来噩耗,大热天儿,惊出孙白宇一身的冷汗。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孙白宇的嗅觉就跟鼹鼠一样的敏感,大老远就能闻出各种各样的兆头,或是危险,或是,机遇。 90年代初,市场经济的浪潮冲击着这座古老保守的北方省会,政府决定在市中心修建一个大型农贸市场,把周围卖瓜果菜蔬的小摊贩都迁进去。本是一件好事,偏有的菜贩脑子是铁打的,认为政府是拐弯抹角坏他的生意断他的口粮,任你说破嘴也不搬。孙白宇早带着兄弟伙最先在里面占了最好的十几个摊位,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又怕被人告投机倒把,看到这情形,立即向拆迁办毛遂自荐,帮他们拔钉子户。 孙白宇这三字儿在这地面儿可是出了名的。在80年代中期,还摆摊子卖西瓜的他早早的就以其豪爽和侠义纠了一大帮兄弟,在那个老市场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但他并不欺行霸市,相反的,他很讲道理,对人态度和蔼,慷慨大方,谁家有个急处难处,他二话不说 解囊襄助,偶尔哪个摊上买家卖家发生点小摩擦,他也细心替人调解,以理服人,公正评判,直到双方都满意为止。但是,如果有人想存心搞事,他的手段会凶残狠辣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曾经有几个顽主儿吃了隔壁摊的甜瓜不仅不给钱,还把那个老实巴交的摊主打得躺地上吐血,众人义愤的将他们围起来,几个泼皮亮了刀子,没人敢上。孙白宇刚巧有事离开,回来看到甜瓜摊子的残相,愣了愣,一转头,几个小子走了几百米了。他二话没说,拎起旁边抄手摊的煤气罐,几步上前,往领头那小子后颈狠狠夯下去。这变故把周围的摊贩和几个小子都吓瘫了,孙白宇紧跟着几脚踢翻那几只软脚虾,尖头皮鞋往他们鼻子,肋骨和腿间狠狠招呼。几个小子口鼻淌血,大声求饶,只有领头那个还有点硬骨头,指着孙白宇撂狠话。 孙白宇不怒反笑,走到他跟前,一脚踏向那小子腿间:"不服软,老子碾碎你妈逼的卵蛋!" "我服了!大哥!别......"那小子惨叫,头一歪,吓晕了。 至此以后,周围几百户摊贩把他看得跟守护神一般。孙白宇去说服那些不愿搬迁的摊贩,还不是一句话的工夫,人还没到,贩子们自动收拾东西准备搬了,孙白宇赶过去,拍着胸脯保证大家跟着他都发财,贩子们心服口服的撤了。拆迁办主任圆满完成了任务,没多久就高升为国土局长,响当当的一把手。而他对孙白宇这个为他立头功的人,自然是另目垂青了。这是孙白宇在政治上挖到的第一桶金,自此以后,他就象一根坚韧的藤蔓,紧紧缠箍着"政治"这棵大树,直至发达,腾飞,直上青云。 孙白宇在农贸市场完成他第一笔原始积累。那时,他已经是几千户中最大发菜贩,发展到最后,他根本无须卖坐摊了,只需要租十几两大卡车从农村把瓜菜拉回来卖给其他的贩子,他成了批发商。但他还是觉得钱来得太慢,他亢奋地嗅出,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黄金时代,只要伸手就能捡到金子。于是在拆迁办钱主任的帮助下,不对,我们该称呼他老人家钱局长了,孙白宇集资成立了他的第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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