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袁崇焕被凌迟处死了!"只觉得一声晴天霹雳炸响在耳畔,段震此时身心俱震,整个人仿佛踩在棉絮上一般,勉强扶着扣儿才站得稳。 只听得小德子继续说道:"皇上和刑部的大人们说袁督师里通外国,密谋造反,证据确凿,判了他凌迟处死,满门抄斩--" 小德子下面的话段震已听不到了,他只是失神地冲着扣儿机械地说道:"去,我们去菜市口!"即使在正午火辣辣的阳光下,菜市口仍是笼罩在一团阴森冰冷的气氛之中,偌大的场地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场地中央孤零零地竖着一根遍是锁痕的断龙柱,就是这根断龙柱百年来也不知锁了多少受刑之人。 一阵阴风吹过,场中用来吸附血水的黄沙被吹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就扑向愣在场边的段震主仆。漫天的黄沙中,在段震的耳边隐隐响起谁人无声的哀嚎,撕心裂肺,催人心肝。 段震发狂般奔向场中一把抱住断龙柱,坚硬如铁的阴沉木上到处是人用指甲划出的印痕,有的甚至深达数寸,可想而知当日受刑者忍受了怎样的折磨。 突然间段震的手摸到了一个图案仿佛是个字,段震立即凑近一看,赫然是一个用指甲刻出来的"明"字。 下一刻,段震已经扑到在地,起初是低声呜咽,接着号啕大哭,继而声嘶力竭,最后归于无声,扣儿奔上前扶住段震,只见他泪已流尽,眼角已有血痕,脸白如纸,木偶般靠在扣儿的怀中细若无声地说道:"自毁长城!是不可教,是不足教!扣儿,我们走!走!" "少爷,天晚了,您歇着吧!"坠儿看了一眼在灯前坐定不动了几个时辰的李简怯怯地劝道。 "你累了,就去睡!"李简自从回来后这心就没安稳过,整日烦躁不安的。 "不累不累!少爷,我替您去沏壶茶来!"坠儿傻笑着溜出了门。 才走到后门不远处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谁啊?"坠儿嘀咕着拉开了后门。 "哥!"猛地与扣儿打了个照面的坠儿尖叫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别说那么多!快去叫李少爷出来接夫子!"扣儿偏了下身子,露出了身后的一辆小马车。 "夫子也来了!哦--我就去!"坠儿慌慌张张地奔了回去。 "快!把那东西移开!"李简小心翼翼地将段震由马车内抱入了卧室,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发着高烧的段震昏昏沉沉的不省人事,手中却还抓着写了一半的书稿。 李简心痛地握住段震的双手,头无力地贴在这双又冷又潮的手上,一时间五内如焚。 "伯符,是你吗?"不知过了多久,段震清雅的声音在李简的头顶响起。 "霆玉,是我,你--你怎么病成这样!叫我叫我--"猛然抬起头来的李简痴痴地凝视着段震瘦削的脸颤声说道。 "我没什么,真的,你不用担心,如今我已辞官,我们的约定,你放心!"段震用同样的痴恋的眼神看着李简,手不觉抚上了李简略显忧郁的面孔,触到的是一片刺手的胡子渣。这几年他同样也憔悴了许多。 "霆玉,我再也不会放手了!不管是谁,谁也无法将我们再分开!等你的病稍好些,我们就离开这,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天涯海角也不要紧!"李简紧紧地搂住段震纤弱的肩膀将他按入怀中,简直恨不得将他揉入身体之中。 此时段震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一阵暖意油然而生,只觉此处便是世间最平安祥和温暖如意的所在,心上沉重的负荷得以暂时放下,便也放纵自己汲取这怀中的温暖,悠然说道:"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你放心吧,我的《字说》就快完成了,等此书写就,我在世上也无挂碍,到时候我便与你天涯海角,一蓑烟雨任平生!" "好,我们击掌为誓!" "啪--" 门外不远处,一脸忧色的扣儿在听到那声响亮的击掌声后这才露出浅浅的笑容。 "文字者,六籍之宗,王教之始,前人之所以垂后,后人之所以识古。中原板荡,汉室蒙尘,震不避暗昧,作此《字说》九卷,冀传书香一叶,不使文柄断绝于斯,致百代后不复知斯文二字。金陵段震 皇明崇祯三年十一月初二" 写完这"月"字的最后一笔,段震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待胸中翻腾的血气稍稍平复下去后,方才唤道:"扣儿。" "老爷,您可是写好了?扣儿恭喜老爷,即将得偿所愿。"扣儿的嘴角隐隐的有些笑意,顺手将手中的盛有熊胆酒的药碗搁在了段震面前。 "又是这个!"段震露出少见的尴尬表情,说实话他实在不愿再喝这老什子又腥又辣的熊胆酒了。 "老爷,您可别辜负了李少爷一份苦心,他这几个月来为了给您治病冒了多大险,也不知猎了多少熊取了多少熊胆!您若是不喝,这--"扣儿的话还未说完,段震已然端起了药碗苦着脸一口喝了下去。(向金庸金大侠致敬) "伯符他人呢?"放下药碗段震第一句话便是问李简的所在。 "李少爷刚从回来,现在大概在后院里梅树那练剑呢。" "走!扣儿,抱上琴我们去找他去!"
"有客堂堂空两手, 谁人为借太阿来! 与君上决浮云破, 放出阳光万丈开!" 那株千山万里而来的四季梅下,一身戎衣的李简兴致极高,口中吟诗,手把宝剑正舞得起兴,剑气纵横,满树的梅花被他的剑气所击纷纷激射到半空中,霎时落英缤纷,红色的梅影夹杂在雪花般的剑光中煞是好看,也更增添了李简的兴致。 忽地一阵动人心魄的《将军令》的琴声破空而来,震动四野,与李简的剑势丝丝相扣,不用回头,李简便知是何人所弹,胸前一热,内力源源不断地涌上,手中的剑招舞得惊天动地,口中随着琴音的节拍大声吟道: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儿命在破竹中。 ...... 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去!" 最后一势手中长剑化作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眼前的巨石便一分为二,而同时段震的那曲《将军令》也奏出了最强的一节,两者配合的天衣无缝,有如神助,直把一旁的扣儿和坠儿看得目瞪口呆心醉神迷。 "妙!琴音、剑气,配合地如此巧妙,堪称双绝!"身着副将服饰的吴三桂不知何时站到了一边,大声赞道。 李简眉头一皱,收剑入鞘,自顾自地径直走向段震处,口中敷衍道:"吴将军缪赞了!" "哪里哪里,段大人,吴三桂给您请安了!"吴三桂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走到段震面前。 对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段震直觉地不喜,心中也恼他打搅,只是不便表露,淡淡地应付道:"吴将军太客气了!在下无官在身,实在不敢当!" "段大人客气了,想当今圣上对大人圣眷正隆,无日不望大人重返朝堂。大人如此说,真是太过谦了。哦,李大人,京里有紧急军报递来,请大人速回大营接旨。"吴三桂此话一出,李简的脸上不禁变了脸色,段震忙暗地里使了个眼色给他。 李简略停了停,这才转身说道:"我知道了,这就去。" 在他身后吴三桂的唇边露出一丝阴沉的笑意。 李简走后不久,扣儿见一个吴三桂的心腹小校官将一封信和一个布包送到了段震的手中。 段震读完信后又拆开了包裹,拿出了包袱内的那本《三国演义》仔仔细细地翻阅过后,便沉默了下来,独自坐在窗前,扣儿只见他将那块永不离身的玉简握在手中,不停地在桌边敲击着,越敲越响,越敲越急,最后只听"破"的一声,玉简的一角被敲碎了。 段震也停了下来,就这么呆呆地盯着手中那方碎了一角的玉简,玉简上的字已然清晰地显现出来: "情深无惧,心终不死,玉为之记,万劫如斯。" 段震喃喃地念叨着这十六个字,虚弱的身子如风中秋叶般剧烈地颤抖着。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你--"扣儿焦急地一把抱住段震冰冷无比的身体,段震仿佛溺水之人一般,求救似地拉住扣儿的手,神经质般反反复复地说道:"大错已铸!大错已铸!" 接着段震便一把推开了扣儿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眼神呆滞地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停在了扣儿的脸上,扣儿感觉到他看着自己,但是段震那黯淡无光的眼眸又分明什么都没看见,只听他用一种空缈虚无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段震啊段震,你教出了两个好学生啊,一个刚愎自用,自毁长城;一个通敌卖国,献计夷狄。好好好--这三百年大明江山就毁在了你的手中,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你容身之所?" 说着说着段震冲着扣儿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轻声问道:"扣儿,你说,你说我能去哪?我还能去哪?" 扣儿不知所措地望着段震,但见段震无力地闭上了双眼,用力撕下了一块身上的长袍,将玉简包在其中与那封信和书一起摆在了书桌上,摇了摇头转身吩咐道:"扣儿,我们走吧。" "去哪?"扣儿无助地问道。 段震也不回答,只是拿起了桌上的书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待得李简带着坠儿匆匆地从营中赶回,房间里已是人去楼空。 一眼看到那本他亲手翻译的满文《三国演义》躺在桌上,李简的心中瞬间凉了一半,颤抖地伸出手去拿那块袍子,那块浆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袍子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李简几乎拿它不住。 才拿在手中,袍子里包着的那块玉简便已掉在了地上,那声响声就像是丧钟一般,令得李简霎时脸色雪白,一口腥甜的鲜血已然涌了上来。 发狂似地奔出门外,只见到地上残留着的两道崭新的浅浅车辙印,远远地不知通向何处。 "瞧这雪下得!" "世道已经这样了,这老天爷还来凑什么热闹!" 京城郊外许家屯最大的药铺--和乐堂的两个小伙计一清早刚打开大门就被扑面的风雪吹了个透心凉,忍不住大声埋怨了起来。 "这鬼天气,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人来看病了,我说小四啊,老爷子今个可以歇上一天了!"年长的那个伙计边卸门板边说道。 小四白了他一眼说道:"哪有这好事!长三,我们老爷子施了这几年的义诊了,你说有哪天歇过?" "这倒也是,我说小四你说咱们老爷子干吗放着好好的太医不做,跑回老家来又是炼药又是施义诊的啊?" "我哪知道!你问老爷子去啊--" "哎,好像有马车声!" "是啊,是啊,直冲咱们这过来了!" 果然街道尽头一辆简陋的马车正冲破漫天的风雪箭一般地直往和乐堂而来。 赶车的年轻人一直将马车赶到了医庐门口,一停稳便冲上前喊道:"两位小哥,快,帮我将车里的病人抬进去。" 长三和小四应了一声连忙跑到车前,小四一掀车帘只见里头一动不动地躺着个男子,头朝内侧卧着,看不清样子,身上盖了件厚实的白色裘衣。 小四照规矩先伸手把了把脉,一搭手便叫了起来:"不行,不行,这死人你怎么能往我们和乐堂送呢?快赶走,快赶走!" "小哥,您行行好,他还有气呢,快抬进去让大夫瞧瞧!我求您了!"赶车的那人满脸风霜看上去疲惫已极,口中却仍是不停地求恳。 "不行,快走,快走!" "求求您了!" "不行!这死人怎么医啊!" "小四,大清早的,你吵什么?"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边问话一边从医庐里走了出来。 "老爷子,您看呀,他硬要把个死人送进来!"小四一脸委屈地辩解道。 赶车的那人知道这就是大夫,忙赶上前说道:"大夫,人还活着,您好歹给看看吧!" 那大夫略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有口气就不该放弃!让我来--你,你不是扣儿吗?"突然间那大夫看清了赶车人的脸惊叫道。 扣儿也是一惊,再仔细看了看那大夫的脸猛然叫道:"您是许太医!您,您快来看看我家老爷吧!" 许汉这时也知事情紧急忙奔到了车前,掀开车帘一眼便望见段震那张白中带青毫无生气的病容。 "不好!"一望之下许汉心中已知病势危急,"快,你们与我将段夫子抬进里屋。" "天意!天意!"详细地诊断过段震病情之后许汉摇头叹息道。 "这--难道老爷的病真的就--"扣儿双目圆睁,眼里布满了血丝。 "夫子他六脉已沉,就医家来言,这已是死脉,是断无回生之理的,然而"许汉挫着手沉吟道:"然而我这几年闭门炼药,为的也就是治好夫子的痼疾,如今这剂药已然配成,只是--" "只是如何?"仿佛在绝望之中瞧见了救命稻草,扣儿一把拽住了许汉的衣袖颤声问道。 "只是还缺一味金散子做药引,这金散子只有南海才有,我已然派了人去买,原本前几日便到了,偏又碰上了罕见的大雪,黄河结了冰,船过不来啊!而夫子的病已再拖不得一日,今日若不救治,到明天只怕是华佗再世也--"许汉自己也急出了一身冷汗,束手无策。 "不用这药引行吗?"扣儿不愿放弃这最后的希望仍问道。 "少了这味药引,这药力就嫌太过霸道,结果会怎样,我自己也无法预料!"许汉只能如实回答。 "这怎么办呢?用还是不用?"扣儿此时早已乱了阵脚,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用药!"此时门外有人坚决果断地大声说道。 "李少爷!" "李公子!" 许汉和扣儿同时惊喜道。 "哥!"坠儿从李简的身后窜了出来,一把拉住扣儿的手说道:"你们前脚走,我和少爷就一路追了过来,终于被我们找到了!" 这一边李简开门见山地问许汉:"许大夫,你说实话,用这药你有几分把握?" "三成!"许汉也据实答道。 "不用呢?"李简又问。 "明日必死无疑!"许汉脱口说道。 "用药!"李简看着段震一字一顿地说道:"便是只有一分希望我们也要去试,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呢!" 药庐的屋檐下,李简凝视着苍茫一片的天际已有五个时辰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上的衣服早就被飘进的雪花打湿,结冰的走廊上也只有他站着的这一小块地方没有积雪。 "李少爷!您进来避避雪吧!"扣儿在他身后劝道。 "许大夫给他用过药了吗?"李简轻轻地问道。 "用了,还用了三套梅花针!"扣儿答道。 "这就好,这就好,你说,"李简仍是看着远方口中却喃喃地问道:"我如果进去守在他身边,他若醒了,瞧见我,会不会不高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惹他不高兴!可偏偏还是使得他如此难过,你说--" "李少爷,您别说了,"扣儿动容道:"你对老爷的情意,老爷对您的情意,别人不知道,我这个老爷的身边人还会不知道吗?老爷他是爱之深方责之切,他让您难受一分,他自己就得难受三分!您快进去吧!" "真的吗?对,我是应该进去,我要陪着他,就算他不要我陪我也要守在他身边!" 李简从怀里掏出了那块被袍服包裹着的玉简大踏步地走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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