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以忘记,庭芳父亲的责问: "冷子寒,你带走的是萧家好好的一个女儿,为何送回来的却是她的骸骨?你们这些唱戏的,果然都是无信无义之人!" 面对老人的悲愤,他一句话也说不来,只能忍着泪水,在心中千万遍地忏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青伶见他无力回答,替他答道: "萧老伯,子寒从来没有夺走过令嫒,即使在天涯海角,令嫒对你们始终怀有深深的愧疚之心。今日送回来的虽然是一捧尘土,可是这其中却包含令嫒的一片心意,她没能来得及说出的话,就让青伶代为转答吧:女儿爱着父母,女儿也爱着夫君,这两种爱都是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你们爱她,就应该能体谅。令嫒的生命虽短暂,可是与子寒在一起的日子,她是快乐的,就连她死去,唇边仍挂着笑,在夫君的怀里,她享受到了人间最大的幸福,所以她是瞑目的,这是青伶亲眼所见。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得到二位老人的原谅。如果您心里还有令嫒,也希望她的夙愿能达成,幸福能完整吧。" 庭芳母亲再忍不住,大哭着责怪父亲:"都是你啊,当初答应了他们也不至于女儿活得如此艰难,也不至于最后一面也见不到。。。都怪你,你还我的庭芳来--" 庭芳父亲则颓然地低下了头,心中懊悔不已--事到如此,全都是因为他为了脸面,如果当初能想开点,也不至于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就这样,庭芳父母虽仍心有芥蒂,但还是很平和地同他们道了别,以后也允许冷子寒到这边拜祭妻子,多年的遗恨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 道别之后,杜青伶又对老人说道: "忘了和您说,--戏子,不都是无信无义的!" 在老人错愕的表情中,青伶拉起子寒,迎着如血的夕阳,大步踏上了归途。 那一瞬间,冷子寒觉得身旁的杜青伶周身散发着洁白的光,很耀眼,很夺目。 向青伶道谢,青伶则一笑了之: "身为伶人,在这浊世里可能无法保住身子的清白,但心的清白还是能够的。" 然后,是彻底的折服。 想到这,冷子寒坚定地对康顺王说: "明日,我们去找青伶。" 康顺王看看熟睡的荀一: "他呢?" 冷子寒皱皱眉,叹了口气: "这呆子要是知道青伶下落,定是首当其冲,瞒也瞒不住,索性一道去。" 康顺王点了点头,又嘱咐道: "那你看好他,别冲动起来,不管不顾的。" 冷子寒笑道: "那么王爷呢?见了青伶,也能镇定得了吗?" 康顺王一下子被梗住,翻过身去冷冷说道: "睡觉!"明月渐渐地西沉,没了月光,屋子里也黑了下来,杜易之的鼾声仍震天响。康顺王和冷子寒却沉沉地睡了过去。 明天,就是明天,一定要带回青伶! 在爱与爱之间 翌日夜,翠红楼。 经历了砸场的事儿,杜青伶还是执意要唱下去。 对青伶的表现,老鸨是心有余悸的,本来是打算就此打住,让他走人就好,可经不住春桃的软磨硬泡,青伶又一再保证,方勉强答应下来。 "你得记住你说的话,起码把一出戏唱完。"老鸨最后一次警告青伶。 "我记得,要把戏唱完。" 得到这样的保证,老鸨就同意了他再唱一次贵妃醉酒。 隔了两天,青伶又站在了翠红楼的戏台上,再唱贵妃醉酒。 来听戏的,依然很多。 准确地说,大部分不是为了听戏的,而是抱着猎奇的心理而来。这个特别的戏子,这个会在戏上唱到痛哭的戏子,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好奇之心。何况,这个戏子又是那么绝色,即使他站在那里,一个字也不吐,仍然会让人为了想要搂在怀里,好好抚摸那具纤细的身体想得抓狂。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要嫉妒他。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想得到他。 所以,经历了上次,翠红楼的客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空前高涨了起来,甚至一些之前没来看过的,也听了传言兴冲冲地赶过来,一赌佳人风采。 这是老鸨没有预料到的,本以为生意就这么被搞砸了,可是出奇意料地,反而红火了起来。感谢上苍她没有赶走杜青伶,而是答允了他的请求。她也终于明白了,有没有客人,关键不在于青伶戏唱得好坏,而是在于这个人,只要有杜青伶在,即使他唱得比哭还难听,也有人爱听。杜青伶的在她眼中无异于金元宝、摇钱树,随便他唱荤的,素的,香的,臭的,都无所谓了。 命运就是这么奇怪,你以为平步青云时,它偏偏设个悬崖给你,你以为穷途末路时,它偏偏给你来个柳暗花明。 不知道,这对于青伶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庆幸还有这么多人肯再站在这里。 不幸这么多人肯站在这里的原因,不是为了听他唱戏,而是为了看他出丑,或者只是为了他的脸蛋。 他恨极了自己的这张脸,这张标准的戏子脸,带给他巨大的困扰,他得时刻警惕着周遭这些猥亵和侮辱的目光。 如果没有这张脸该多好,可是如果真的没了它,还有多少人听他的戏? 不管有多少人是真正来听戏的,只要有一个人,他也要唱下去。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真的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肯定是--林雨楼。 只有林雨楼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在这唱。 今日,他去了林雨楼那儿,求他再来一次翠红楼,再听一次他的贵妃醉酒。 林雨楼说:"你那天的表现,让我迷惑,我不知道该如何做你的师傅,如何教你。" 杜青伶没有做任何解释,他只是苦苦恳求他再来看一次。 --如果他肯来,自己一定要用心唱好贵妃醉酒,得到他的赏识。那个辛红雨说的并没有错,他根本就没用心去唱,他满脑子想的只有脸面和那点可怜的自尊,却忽略了伶人最应该有的职业操守:只要有听戏的,就要有唱戏的。他犯了一个多么致命的错误! 为了柳残月,他愿意抛下那点儿自尊,在妓院里唱。 林雨楼也终于决定再跑一次翠红楼。 对这个同门和后辈,他还是心存怜惜的。他的先天资质非常优秀,只是有些事情还参不透,导致在戏台上,不能专心致力于演艺。 所以,他又来了,仍是上次的座位,仍是面前一杯清茶,淡淡地品着,淡淡地看着。 来的人,还有何晋元。 自从稳住了辛红雨,看看时过境迁,何晋元又想念起青伶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翠红楼。 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牵肠挂肚时,他的身体,他的思维就都不再是他的了。 他就是想再看一次杜青伶,唱什么都罢,他就是想再看一次他,即使被辛红雨发现,被辛红雨威胁,他也心甘情愿。 辛红雨没有预料到,杜青伶早就扎根在何晋元的梦里了。 他能绑住他的身体,却管不住他的梦,他的心。 他依然那么美,那么清俊脱俗。 这一次,他唱得很顺利,没有在中途发生任何状况,老鸨一颗悬着的心也安了下来。 但是他知道,自己唱得并不好。自从柳残月死后,这出戏就像一块巨石横亘在他的心上,只要唱起这出戏,仿佛带着咒怨似的,眼前就会出现柳残月惨死的情景。这道槛儿,如果过不去,他与戏曲就算是绝缘了。 因此他逼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唱,就唱这一出,唱到不惧怕,唱到满意为止。 他努力唱着,忍受住台下淫亵的目光,抵受住强烈的羞耻感,甚至在唱着的时候,被台下人拉一下裙裾,摸一下脚面,他也只是躲闪,却没有停住。 他绝不让林雨楼看低了自己! 正当眼看着就要完成时,突然台下一人大喝道: "你这也叫贵妃醉酒?" 心中一惊,以为又是那个辛红雨来拆台,抬头望去,却看到一个人怒气满面地用手指着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心脏也差点停止了跳动。 荀一,他果然还是找来了。 冷子寒站在他身旁,而康顺王则靠在大门口的门框上,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三个人用不同的眼神看着他,一个怒视,一个平视,一个则是审视。 不管是哪种目光,他都不愿意被他们看到自己在这种地方,这些人面前唱。 虽然他早已抛弃了自尊,可是他还想在这三个人面前保留一点点骄傲。 如果连这点骄傲也没有了,他就真的完了。 于是,他还是停了下来,没能唱完整出的戏。 台下又骚动了。 "杜青伶!我问你,你这也叫贵妃醉酒?"荀一又重复了一遍问话,冷子寒告诉他青伶在妓院唱戏,他不置可否,亲眼目睹了,方才知道,那个曾经那么轻狂骄傲得让他着迷的小戏子,也能委曲求全,为了金钱,在这里出卖色相。 他愤怒了: 残月,这就是你舍命也要救下的人! 荀一,这就是你爱得不能自拔的人! 他配吗?! 杜青伶咬紧牙关,脸色惨白地看着荀一,眼睛里的绝望越来越大,渐渐形成一个黑洞。 他又来砸他的场了。 第一次是在京城的兰馨坊,为了和他说话,让他成角儿。 第二次在扬州的妓院里,为了责怪他,让他难堪。 他为何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和他说话?他就不能好好的和他说话吗? 他苦笑着,心越来越凉。 "你配唱这出戏吗?你配唱贵妃醉酒吗?我问你呢,说呀!" 眼前是他愤怒的面孔,耳边是他责难的声音。 他也随着他的质问,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杜青伶,你配唱吗?你配吗?你配吗?你配吗?。。。" "你为了钱,又迫不及待地,贩卖你的色相了吗?你还真是本性难改!" 他的话越来越刻毒,他则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伤他?他为什么不能相信他? 他不明白,原来自己在他的心里,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下贱的戏子,既然他认为他如此地不堪,为什么还要对他好,对他温柔,还要说。。。爱他? 他真的爱他吗? 冷子寒一直拉住荀一的胳膊,防止他不能把持,冲到台上去,但是,他没有阻止他对青伶的责问,因为这样的疑问,他也有,他想不通,这么作贱自己,青伶你难道真的是为了钱? 台下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响,此起彼伏,许多人不过是凑凑热闹,胡乱起哄,可是这些刺耳的声音却化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刺进他的心脏,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的消失,意识越来越不清楚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一开始是低声轻笑,后来越笑越响,到最后则是疯狂大笑了-- "呵呵呵。。。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那样惨烈,那样毛骨悚然,大厅里霎时安静了下来,只听到他的笑声在空气中,通过墙壁反射交错着,异常地诡谲、凄厉。 所有人都惊住了,林雨楼,何晋元,荀一,冷子寒,康顺王,春桃,老鸨,等等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疯,他,他只是太难受,难受得过了头,就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释放自己,如果他不喊出来,不笑出来,他会被那样的悲哀淹没。 --残月,只有你能了解我为何如此! 他心中绝望地呐喊着,突然从戏台上跳了下来,人群哗地一下往后退了开,他狠狠地摔在地上,不小心扭到了脚踝,却马上就爬了起来,四处寻找酒桌。 终于发现了桌子上摆着的大坛酒,一瘸一拐地奔过去抓起酒坛就一饮而下。 他的脸憋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荀一面前,凄然地笑道: "天底下,只有我柳残月配唱贵妃醉酒!" 然后,乱舞乱唱了起来。 荀一看着他纤弱的身体,悲戚的面容,心痛得快站不住了。 "青伶。。。" 杜青伶艰难地舞着,嘶哑地唱着,他只记得,一定要把戏下去,唱完。 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身子向一旁倾倒了下去。 荀一立刻伸出手去要扶住他,可是手刚伸到一半,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又缩了回来。 这是一个身影快速闪过,杜青伶没有倒下,而是被这个身影及时地接住了。 这个人,是康顺王。 在关键时刻的胆怯和犹豫,注定了,荀一这一辈子都不能拥有真爱。 他以为他爱青伶,可是他的爱却那么地狭隘,狭隘到连心爱的人遇到危险,他还要思考再三,到底救还是不救,等到想清楚了,也就错过了。 爱情是来不得半点犹豫的。 如果你犹豫了,那么爱就已经变质了。 这样说来,柳残月当初为了荀一对青伶所作的一切,都是白做了。 柳残月一生磊落,临死前还是办了一件错事,他只知道荀一心里有青伶,却没看清他爱得自私。 杜青伶也错了,他以为他爱荀一,但这根本不是爱,他不过是一点点被强迫着爱了罢了,被荀一,被柳残月,被冷子寒。 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爱他,他就爱了,可是,这根本不是爱。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他的态度一直很暧昧的原因。 康顺王在抱住青伶的一瞬间,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他对杜青伶的感情,从一开始的憎恨,已经发展到无法放手的地步。 以前他以为不过是喜欢他的戏,可是现在,他唱得再糟糕,他还是喜欢看。 他为了钱在妓院里唱,出卖色相,甚至发狂,没有鄙夷,没有轻贱,他所感到的,除了心痛还是心痛。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去救他。 这应该就是他康顺王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让他不再孤独的东西。 他想,这个东西是不是就是。。。爱? 以前,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爱,也没有人去教他,怎样去爱,他只知道,有了权力和武力就能得到一切。 权势确实很强大,强大到可以赢得天下。 权势确实也很脆弱,脆弱到,无法轻易得到一颗心。 想想,这真的很讽刺。 一个是总自诩能够唱戏,能够当优伶是一种福气,可是一到关键时刻,却又露出鄙夷和不屑,甚至不惜中伤对方。 一个是从小就带着对戏子的仇恨,认为天下戏子都是无情无义者,却又不自觉地为戏子高贵的精神所感染,甚至爱上。 这两种人,到底哪一种更值得被爱? 问情 康顺王架住青伶,看向荀一。 荀一的表情说不出的复杂,他突然觉得后悔,后悔本来自己离青伶最近,却没能及时伸出手,抓住他,现在,他却在另一个人的怀抱,手被那个人的手紧紧握着。 刹那间的迟疑,结果就是十万八千里。 几毫厘的距离,他和他,已经是天涯海角,天各一方。 他恨,恨自己的怯懦,恨自己无能,在每次他遇到危机时,他只会冷嘲热讽,袖手旁观。他从来没帮过他,却一次次地伤害他,他觉得自己很卑鄙。 真正不配的,是他荀一。 康顺王冷冷地看着荀一,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没有开口,然后在荀一的悔恨中扶着青伶就要走,刚走了两步,青伶就哇地一声把酒呕了出来,步子也迈不开了,康顺王皱了皱眉头,突然一把抱起青伶,扛在肩上,所有人立刻惊讶在当场,暗自揣度着,这位大胆的富家公子是何许人,他和青伶又有什么关系。 正要出去,突然面前出现一个红衣女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康顺王停住脚步,只见这女子妩媚如桃,正担忧地看着青伶。 "请等等!" "让开!" 他阴郁的脸把女子吓了一跳,脸现惊慌,随即又马上镇定下来,说道: "爷,听我说句话,再走也不迟。" 康顺王看了她一眼,脚没再向前迈。 "爷,青伶他身子很虚,又醉成这样,如果就这么出去,恐怕受了风,会引出病来。不如让他今晚暂时住在这里,我来照顾他,明日好些了,您再把他接走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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