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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塘——任雪

时间:2008-11-11 03:09:34  作者:任雪
《沉塘》


1初遇
  江南的春是绿色的。
  江南春的早晨是清嫩的绿色。
  万物在醒来,槐树叶上挂着成串的槐花,磊磊叠叠,压得垂下来,我摘下一串槐花,放在口中,一阵清香浸透齿颊。
  柳条儿随着风儿轻摆,象妹妹舞蹈时的样子,那些柳叶儿就象妹妹的眉,纤细而优雅。。
  路旁的迎春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点缀在小河两岸,长长的枝条向着河中垂去。
  儿童们放着纸鸢,在那块山神庙前的空地前尽情的跑着,欢笑着,闹着,小狗们也在他们的脚下追着,吠着。
  我看着他们,欢乐也在我心中盘旋,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哥哥--"
  "看我的风筝飞得多高呀--"
  是妹妹,她的红色的风筝是在那群大孩子中飞得最高的,远远地在天际飘着,燕子都没它飞得高,妹妹扬起了眉,开心的笑着,融入这春色中。
  我对她笑了笑,她的那只蝴蝶还是我前两天亲手帮她糊的。
  手里的木盆提醒我要走了,不能再耽搁了,我要去河边洗衣服,太迟了会误了做饭的时间,又会受到母亲的责罚。
  
  是迤逦的春色迷惑了我吗,村子里怎会出现如此俊朗的男子,高挑的身材,刀刻般的轮廓,双眉如剑,目如寒星,清风中白色锦缎的衣袂翻飞。
  这是我和他的初遇。
  我相信是清晨宁静的心情迷惑了我的眼睛。
  在我旁边一同来洗衣的邻居桃花妹妹在痴痴地笑着。
  "在下范蠡,请问这附近可有供人歇息的店家?"
  他在看着我吗?
  我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我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此刻我束发的布条不知何去了,一头长发散落在背后和胸前。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位布衣女子,这让我不知所措。
  我知道他误会了,一般只有女子出来洗衣,只有我是个例外。
  
  是昨夜的疲惫扰乱了我的眼睛?还是迷路的我无意中闯入了仙境?
  我范蠡也算走过大江南北,江南美丽的女子比比皆是,可是她竟是如此的迷人。
  她在河边洗衣,十指修长纤秀。
  乌黑油亮如锦缎的长发,长及腰际披散在身后,几缕黑发划过肩头,垂了下来,波光黑发中掩映出她晶莹如玉的脸。
  一身布衣并不能掩去她的绝世芳容,清丽而妩媚,中性的的美令她不似一般女子的妖娆。
  她的眼情竟然如流水般的清澈。
  我在他眼中看到一个痴傻木愣的男子。
  我忍不住向她搭讪,向她询问是否有店家。
  她站起身拿着木盆向我走来,纤细的身材赋予她江南乡独有的清秀气质。
  经过我身边时带过一阵槐花的香气,我仿佛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她没有出声,示意我跟着她走,我没有多想就跟着她走向那个村子。
  
  我想着没有洗完的衣服不竟皱了皱眉头。
  他在我后面跟着,我刚才看到了他眼中的疲惫。
  一定是迷路了,他需要休息。
  看他一身的锦衣华服,母亲应该不会怪罪吧?
  一个富贵的陌生人。
  回到了家,他有礼地停在了门外。
  母亲正在厨房升火。
  母亲看到我就拿着手里木条就朝我打来,我不敢闪避,那将招至一顿再严厉的毒打。
  我知道是因为我散落的头发,她一向严禁我这样子出现,她说我在媚惑世人。
  木条打中了我的手腕,木盆跌落地下,可能又要一两天拿不了东西了吧,可惜了刚洗好的衣服。
  "母亲,来了一个外村人,说要借宿,在门外等着。"
  母亲在骂我,我没有听她在说什么,我想着门外的那个男子,同为男儿身,我几时有他那般的英俊伟岸,气宇不凡,也不枉此生。
  最后我被母亲关进了柴房。
  柴房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在墙的顶端,结着蛛丝网,我躺在柴堆上望着那仅有的光明,想起今晨出门时的青葱春色。
  这样的责罚对于我来说已经习惯。
  柴房里静静的,我听着外屋的声音。
  母亲客气地延请客人进来坐的声音。
  妹妹玩累了回来向母亲讨着要水喝的声音。
  家里的小黄见到了妹妹又跳又吠的声音。
  家里开午饭的声音。
  母亲叫着妹妹帮忙铺床的声音。
  母亲做家事的声音。
  哥哥和父亲回家的声音。
  开晚饭的声音。
  
  他住下来了,我放下了心。
  妹妹、哥哥、父亲都回来了。
  家里吃过晚饭了。
  夜悄悄地来临。
  一天的饥饿和初春的寒气令我精神恍惚。
  我想着与母亲之间的关系。
  我心里从未对母亲有过什么怨怼。
  如果不是在我出世前母亲作了一场噩梦,如果闻名于世的法师恰巧来到了我们村子,如果母亲没有找他替我算命,如果不是法师看到了我将带来的连天战祸,如果法师没有诚实地告诉母亲我将媚惑天下、祸国倾城,我可能会象妹妹一样受着母亲的宠爱吧。

  母亲从来没有讨厌过我,只是惧怕我。
  她虽然不知道我将怎样的祸国倾城却惧怕我即将给这个家带来的不幸,惧怕她平安的生活就此将产生的改变,惧怕因为这个儿子令她的家人成为千夫所指,惧怕他儿子的一生按照这个法师的说法一一应验,她惧怕即将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的一切,我早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明了,同样是一个这样有月亮的晚上,我起来小解,听到了她与父亲的谈话。
  母亲用对我的苛责来掩盖对我的惧怕。
  所以我不怪她,甚至有些同情她。
  有谁可以长时间的生活在这种无穷无尽地恐惧中。
  有时我真的想为什么我要出世,带给她如此的生活,如果我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将是何等的幸福和安宁。
  
  是一个陌生的脚步声,有谁在这样料峭春寒的夜里还在家里的院子里散步?
  喔,是他,那个富贵的男子。
  妹妹的脚步声,她这么晚起来干什么,这个傻妹子一定又是来给我送吃的。
  那个人应该回房了吧。
  他在小声地和妹妹说些什么?仿佛依稀在谈论一个女子?
  妹妹迷惑地咦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你在说我哥哥?"
  拿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月光如水般倾泻进来,妹妹走了进来,他就站在明月清辉中。
  我定定地望着他,光影描绘着他的轮廓,明暗之间他仿佛散发着银色的光芒,他夺人的气势与此刻的月光是如此的契合,我在他明亮的眼中读到了些微的愤怒。
  我忘了妹妹的存在,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他也如此的看着我......
  "哥,吃点东西。"是妹妹最终打破了这层魔障。
  "哥,妈又打你了吧,她让我放你出去。"
  "哥,我扶你回房。"
  他走了过来扶起我,我想摆脱他,却力不从心,只有别过脸。
  "小妹,夜了,先回去睡吧。"我心痛小妹,小妹看他扶着我,居然放心地走了。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实在是无力,几乎是倚在他的怀中。
  他的胸膛如此温暖,我居然有几分依恋。
  走到院子里,我看到他眼中燃起熊熊火焰,我更加用力地别过我的脸。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的青痕,是今天母亲的杰作。
  他大力地拉开我的衣襟,我努力地维护本已破碎不堪的布衣,维护我自认为最后的尊严。
  我俩实力悬殊。
  他的目光犹如火焰,炙烧着我的肌肤,他抚过我上身的每一条伤痕。
  在银霜般的月光下,他吻上了我的脸。
  他吻了我。
  我一时无法思考。
  不--这是禁忌的情肆,我不知从何来的力气,拉上衣服逃走了。
  
  我吻过无数美丽的女子,今天在这月夜下我吻了一个男子。
  他是个男子,是我一时无法接受的事实。
  自从跨进他家门,我就在寻找他清秀的身影,他却如鱼儿消失在水中般消失在空气中。
  多年来的教养令我无法打探他的行踪,夜寂静,我却无法成眠。
  我似乎不应该寻找,不该苦苦追寻一个违反天意的答案。
  终于我找到了他,找到了我的答案。
  我怔怔地看着他,得知了他是男子我一时无法思考。
  他静静的躺在那里,躺在月光都照拂不到的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他依稀的轮廓和他的眸子,目光如水,幽幽地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浓浓化不开的哀愁。
  我定定地与他对望。
  我想拂去他的哀愁,月光下,我看到了悲哀的源泉。
  这样柔美的肌肤,有谁能下得了手伤害?
  我的心在被人撕扯,一滴一滴流下血来。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如果是仙子误落凡间,怎么可以给他如此的磨难?
  我情不自禁。
  吻了他。
2范蠡
  轰隆隆的雷声带来夏季第一场大雨,赶走了缠人的闷热,浸出阵阵清凉。
  郁闷了很久的心情也随着这阵雨得到少少舒解。
  雷雨后的下午,空气特别清新,长成的树叶油绿绿的,叶尖上的雨珠晶莹剔透。
  范蠡自从三个月前他将我接到他的别院后,就他就失踪了,虽然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对我恭恭敬敬,我却没有见到我的主人。
  主人,嗯,应该这么说,他从我母亲的手里用五百金买下了我,不然无论如何母亲也不肯放我走。五百金对于一个万物自给的农户来说是一世花不完的钱财,村里常有女孩被卖出去给人做婢女,还有因还不起债被卖去做奴隶的。

  施夷光于十五岁以五百金被卖予商人范蠡,从此生死婚娶与施家两不相干。是母亲要求立下的契约。
  我,应该是奴隶吧,虽然范蠡要我称他做大哥,可我应该有这份自觉,他买断了我一生,母亲说过,不要回来,生生世世再也不要见到我。
  家,我不舍,哥哥的汗水,妹妹的蝴蝶结,母亲的责骂声,父亲的叹息......
  就算有多少的不舍也再也不能踏进那个家门。
  母亲把我轰出大门,在我身后关上了它,我连再望多一眼也不可以。
  
  时间是一种奇妙的疗伤药,已渐渐地平复了我的哀伤。
  我无聊地坐在回廊上,看雨丝菲菲。
  顽皮的伸出手接檐上滴落的水滴。
  有人走到我的身后,双手扶住我的肩。
  我心中不禁狂喜,在这个院子里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对我,那就是范蠡。
  "范大哥--"
  "夷光,在这住得还习惯吗?"。
  我的心里有一丝丝的委屈,拉着范大哥的手回过头来望着他。
  无言。
  "我不过是出去办了点事,这里没有人怠慢你吧。"范蠡的笑容里满宠腻,我承受不起。
  "没有没有。"我想起这两天认识的多话的小蝶,慈祥的王婶。
  小蝶是服侍我的小婢,王婶负责打扫。
  其实我根本就哪里都没去,院子太大了,我怕迷路。
  除了坐在这回廊上看日出日落就是进屋睡觉。
  范大哥似乎了解我的心思,"闷吧,明天我们去打猎好不好?"
  打猎?很好玩也,每次父亲去打猎就只带哥哥,妹妹小红缠了好多次他都不带,回来的时候会带回的野兔、山稚、鹿等,有一次居然猎回一只野猪。
  一想到要进山我就不禁双眼放光。
  "真还是个孩子。"范大哥拍拍我的头,"今天早点睡,明天早上赶早,进山。"
  哼,我心里不服气,不过比我大了五岁,就一副老成模样。
  我才不与你计较,我要早点去睡--
  
  第一次打猎,第一次骑马,第一次试着拉弓射箭......
  我的心情新奇和雀跃。
  目光不停追逐着大哥英武的身影,大量的动作令他麦色的肌肤上凝结了点点汗珠。
  "大哥,那有只鹿。"
  百步外一棵松树外,一只小鹿正在低头嚼草,似乎是听到了声音,抬起头来望了望四周,没有看见什么,继续他的大餐。
  大哥取下长弓,从身后箭匣中抽出一支白羽箭,举起弓,上弦,射。
  "咻"一声,鹿儿负伤倒地,不住地哀鸣。
  我于心不忍,大哥对我一笑,"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的收获已经相当多了,一共猎了七只野兔,四只山稚,二只獾,还有一头鹿。全是大哥一人的成绩,我连弓都挽不开。
  看到大哥的笑容,我的心已不在那头鹿的身上,它自有侍从来收拾。
  催马跟上大哥,和他并骑骑着。
  "大哥,我几时可以有你这么一身好武功?"我无比羡慕大哥的武功。
  大哥说:"别急,武功是要慢慢练的,你有心想学,等我有空的时候教你。"
  我诚恳的点了点头,大哥又大笑,大哥今天的心情真好。
  "夷光,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景色。
  我们并骑立在悬崖上,崖下一马平川的大地,农田被分隔成小方块,拼成一望无际绿色的平原。一条河流在我们脚下蜿蜒,波光鳞鳞,在落日的映照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如金龙盘踞大地,河边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炊烟寥寥,天空灰蓝,只有一条云如线状划过天际,极目望去,金色的日就在地的尽头,红霞如血,
远处的城郭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痕迹。
  山河宏伟秀美,我俩人立于峰顶,卑微渺小。
  一只鹰在眼前划过长空,打破一片宁静。
  "故国山河--"大哥在长叹。
  大哥看着我,眼中带着热切和渴望,"夷光,和我一同爱这片土地,好么?"
  大哥伸出手来,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他的手干燥而稳定,给我带来无比的信心。
  我诚挚的看着大哥,眼中带着坚定的回答。
  "夷光,答应大哥,此生此世生是越国人,死是越国鬼,不要做吴国的亡国奴。"大哥的言语声里带激动,我不太明白大哥想表达什么,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努力记忆,不会忘记。

  我的心在轻轻的痛,明明看到大哥眼中无法渲泻的痛苦,我却无法分担,我懊恼自己的无力。
  大哥是那么深切地爱着越国。
  我望了望眼前的绿野,看着大哥,大哥的面庞也沾染上金色的光泽。
  我心中小小的希望,希望时间就在此刻停留,可以就这样被他放在手心里,默默地守在他的身旁,生生世世。

  自那日后,大哥要我唤他蠡。
  原本自小受委屈,又连日练武,加上这番折腾的身子,受不了冬日的寒气,我大病一场,大夫替我诊过脉后说我身子太弱,心脉受损,永远不要剧烈运动,不能再习骑射。
  我心中有淡淡失望,原本想跃马沙场,保家卫国的希望就此落空。
  蠡见我郁闷,日日伴在我身旁,跟我讲儿时趣事,旅途见闻,说到有趣处笑容开朗,说到紧张处眉头微皱,说到风景怡人处心神俱往,说到得意处神采飞扬,每每听得我亦忧亦喜,逗得我笑声不禁,我也放下心事,安心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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