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都是，但也许都不是。
也许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是谎言，但仍有一些部份他无法假装这是一场戏。
「回答我。」灰衣剑圣抓著那只手骨节修长，不管是当厨师还是当剑客都很适合的手。
白衣剑客看著灰衣剑圣，无论是说谎话或是说实话，他的目光里都没有半分虚假，坦坦荡荡地像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谎。
是因为骗一个恶人所以问心无愧，还是他并没有骗呢？
灰衣剑圣不知道答案，但白衣剑客却早已有了决定。
彷佛是下定了决心，白衣剑客对著灰衣剑客说，「有一句话是真的，只有那句话，我无法欺骗自己。」
只有那一句说不出口的话，无法欺骗自己。
灰衣剑客先是一愣，接著大笑。
笑声既悲伤又快乐，充满绝望却又满怀幸福。
「就冲著你这一句话，今年的中秋，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他放开白衣剑客，离去的同时，笑声一直没有停止。
剑客与剑客的禁忌之巅(24)End
看到灰衣剑圣突然出现在皇城之内，御医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彷佛早就预料到灰衣剑圣会来找他一般，「端午还没到，别想跟我要皇城後门的钥匙......」
「一开始就凶神恶煞的，但你猜错了，我不是来找你拿钥匙，是来看病。」
「看病？」御医先是狐疑，接著粗鲁地抓住灰衣剑圣的手腕开始把脉。没想到搭上灰衣剑圣的脉息不到一会，御医就皱起眉，「你是不是开始看不见东西了？」
「不只是看不现，我好像没有办法控制我的脚步了。」灰衣剑圣说，「照你的建议去做的话，这病会好吧？」
「你这是在问我还是在命令我？」年轻的御医斜眼看了灰衣剑圣一眼，拿出针扎在灰衣剑圣的穴道上。从一见面他就眉头深锁，替灰衣剑圣把脉之後，脸色又更难看。
「唉喔。」灰衣剑圣哼了一声，「你不能轻一点吗？别把你对付你家那口子的方法用到我身上，我可是怕痛得很。」
「哼哼......」御医眼中一丝光芒一闪而过，又抽出一根针。
「好了、好了，当我没说过吧。」灰衣剑圣收起说笑的语气，他在御医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和御医相熟，深知御医的性格。和御医之间的对话可以百无禁忌，但绝对不能随便提起他家的那口子──那个明明怕疼得要命，却老是惹御医生气，让自己皮肉痛的笨刺客，「你是我所知道的大夫中最高明的那一个所以我才问你，我只想知道这病能不能治好？」
御医手里拿著针，冷淡地说，「不知道。」
「身为医者，你不是应该告诉我一定会好？」
「世事无绝对，也许我半途就会想放著你不管，反正留著你在也是害人害世。」
「真是直接，不过我就是欣赏你这点。」灰衣剑客笑道，「今晚陪我喝酒吧，我从未见过你喝醉的样子，那一定很有趣。」
御医皱起眉，「一个人失去控制和理智有什麽有趣的地方。」
「难道你就不想灌醉你那口子。」
「我可不希望有人满身酒味吐得我一身都是。」
「算了，你也不懂得有趣。」灰衣剑圣挥了挥手，「说句实话，你偶尔也该对你那口子讲点甜言蜜语，或者让事情失去控制。」
「那有什麽有趣的地方？」御医挑起眉，「省省吧，除非我死了，不然想都别想。」
「好吧，等你死了我要第一个听你讲笑话......唉喔，你能不能轻点？」金针刺进虎口的穴道，灰衣剑圣敢用性命发誓......呃，是用可能不怎麽长的性命发誓，治疗他脑袋里的东西绝对用不著金针在虎口刺一针。
「不能。但是......」灰衣剑圣抬起头，只见到御医难得地有点像是人该有的感情，即使声调还是冷得跟冰块差不了多少，「就算你接受了我的建议，也不保证一定会痊愈。」
「我知道。」
「说不定在治疗的过程之中，你就死了。」
「这一点我也知道。」
「你死了，我可不负责。」
「这我当然也知道。」灰衣剑圣阖上眼，想像著当自己睁开眼之後，头痛、恶心、脚步不稳的问题都不在困扰。死亡的阴影散去，然後就再也没有谎言。
「你为什麽突然愿意接受我的建议？」
「因为我和白衣剑客约好了。」
「约好什麽？」
灰衣剑圣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我和白衣剑客约好──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所有的故事，唯一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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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楼的喧嚣和白衣剑客身上的清冷气息格格不入。明明同处一地，却像是两个世界。
「你现在是在吊丧吗？」二姑娘大大方方地坐下，将酒杯塞进白衣剑客怀里，「什麽都不要想，喝酒就对了。」
「我不喝酒。」
「就是因为你不喝才叫你喝，喝了之後什麽都可以忘记。」
「永远忘记吗？」
「废话，当然不是永远，但你这副要哭却哭不出来的样子，看了更让人难过。」二姑娘没好气地说，「要是你就在这里生了根、发了芽不走，我看万花楼也快要不用做生意了。你这是家里死人的气氛，不是花钱买姑娘找乐子的气氛。」
「抱歉......」白衣剑客准备起身，却被二姑娘给硬是压回原先坐的位子。
「说什麽抱歉，还是你其实是希望我对你说抱歉？」二姑娘柳眉倒竖。
「抱歉，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你能不能暂时安静一会。」白衣剑客对著二姑娘说。
「你呀......全天下只有你会对我这麽不客气。」二姑娘咕哝了一句之後，自己抱著酒罈坐下，「你是真的打算在我这里生根了吗？」
「时间到了，我就会走。」这一段时间里，他把灰衣剑圣的事情完全抛到了脑後，思考著剑老劝他回剑锋隐居这件事。
他这才发现，没有了灰衣剑圣之後，他的人生变得单纯许多。可是单纯并不代表就是好事，在剑峰上的日子很快乐，可是快乐的很平淡。和灰衣剑圣在一起的日子，他的人生才真正地精彩渡过。
刚开始练剑的时候，剑老问他「剑」对他而言是什麽？他答不出来。那时候，剑为他而言什麽都不是。现在，白衣剑客问自己，剑对他丝毫没有重要性吗？这个问题几乎马上就有了答案，「剑」对我而言依然什麽都不是。
重要的是那个对手，另一个拿著剑的人。
「我不是赶你走，而是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好。」二姑娘不是笨蛋，他看得出来白衣剑客心里有所迟疑，这个迟疑不用怀疑就是灰衣剑圣。有时候他会在心里咒骂那个混蛋，害了他还不够，现在又害了白衣剑客。
当然，感情这种事情并不是谁害了谁。
碰到了就是碰到，陷下去了就是陷下去了。
「其实，我并没有变得不好，只是没办法回到最初的白衣剑客了。」
开始慌乱的时候，才知道感情已经变了；开始担心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人。
从什麽时候开始不再将对方当作一个要杀死的对象？也许是在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也许是在五年之中逐渐变成朋友的过程。
然後，变成了欺骗。
白衣剑客这才明白，他欺骗的一直是自己。
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谎话，这一切都是作戏。欺骗自己并没有投入感情，欺骗自己说不能产生感情，欺骗自己说谎言总有被揭穿的一天，欺骗自己说当谎言被揭穿的一天一切都会结束。
其实，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对灰衣剑圣产生了感情，真的不是演戏而是真情流露。并非不能产生感情，而是感情本来就无法控制；并非等待谎言被揭穿的那一天就终结，而是打从心底希望谎言永远持续下去。
没有谎言，就无法被戳破。
明白了，就不能再逃避。白衣剑客不是个永远都在逃避的人，他决定要面对。
「今年的中秋，会是我最後一次上紫禁之巅。」白衣剑客对二姑娘说。
从此之後，将再也没有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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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剑客等了很久。
明月挂在半空中，那样圆满的形状是他从未见过。
三个月前，同样也是月圆之夜。他和灰衣剑第一次在节庆之外的时间比剑。比剑原本该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剑客在比剑之前做好准备、沐浴更衣，赶赴一场杀死对方或是要对方杀死自己的约会。
有时候，白衣剑客觉得比起敌人，他们更像是知己或是情人，透过剑所能传达的感情太多太多。每一年的中秋夜就像是一次最重要的约会，他和灰衣剑圣都十分重视。
但那一次比剑是出於一场口角。
现在回想起来，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什麽又做了什麽，唯一记得是灰衣剑圣的剑抵著他的咽喉，冷漠的眼神之中有一种不可挽回的绝然。
像是他离开剑峰，决定要还他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人情时的毅然。
他才惊觉，自己当初的决心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他根本忘记自己的目的。太过快乐的时光让他开始欺骗自己，谎言里的谎言是不是就是真实？他试著想要拖延，用逃避结局来挽留那段时光。
但是，事情往往是你越留恋，消失的速度就越快。
时至今日，白衣剑客仍无法完全理解灰衣剑圣这个人。
灰衣剑圣并不是没有污点的好人，也不像是二姑娘所说是个万恶不赦的罪人。白衣剑客知道每一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大侠可能会打老婆，恶人也可能很疼爱自己的妻儿，剑客除了剑之外的一切仍是平凡人。
即使明白，白衣剑客仍不免感到困惑。
他看到灰衣剑圣的恶劣之处，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不断质疑他的判断──这个人明明就有好的部份，为什麽不愿意去相信他？不，白衣剑客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想相信对方，可是有另一部明白这份相信搀杂了其它感情。
想要相信，不是因为真的相信。
而是因为......
因为什麽都无所谓了。
无论他们两人各自的内心怀抱怎麽样的情感。灰衣剑圣仍然是灰衣剑圣，白衣剑客仍然是白衣剑客，两名剑客之间一定得有分出胜负的一天。也许灰衣剑圣终於想起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有如此坚决的眼神。
白衣剑客想了三个月才明白这个道理。
一旦想通了，他就已经做好准备──准备好杀死灰衣剑圣，或是被灰衣剑圣所杀。
他必需在此做个了断。
不管决斗的结果是什麽，他都算是还了他原本以为永远还不了的人情。
从此之後，他就不再是白衣剑客，而他的人生也不再是个谎言，将属於在这二十四年的人生之中唯一一句实话。
白衣剑客对此满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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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灰衣剑圣没有赴约。
子时刚过，御医爬上了紫禁之巅。
「你是谁？」白衣剑客没有见过御医，但御医身上穿著绣有太医殿官纹的衣服，所以他知道对方是官府之人。
由於当今皇上、六王爷都对「大侠」很著迷的缘故，皇城在中秋夜都是紧闭城门，戒备森严，就是为了给这两位当世第一流剑客一个决斗的地点，从未有官府之人打扰。因此，当白衣剑客看到御医爬上皇城最高处时不免有点迟疑。
「我是御医，想必你就是白衣剑客了。」虽然御医也未曾见过白衣剑客，但灰衣剑圣告诉过他白衣剑客大概模样。本来以为是加油添醋过的美好形象，没想到真的是这麽一位美青年，「他今年的中秋夜将会失约，所以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麽话？」
剑身在颤抖，像是不好的预兆。
也许灰衣剑圣不想再被欺骗，也许灰衣剑圣已经知道真相，所以才不来赴约。
白衣剑客原本希望在做个了断之後再告诉灰衣剑圣真相，虽然不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性命能说出真相、或是有没有对象说出真相，但他并没有对未来的事太过烦恼。
但御医的语气却让他不自觉地想起这些问题。
御医注视著白衣剑客。
风停了下来，似乎全世界都在等著御医开口。白衣剑客第一次感觉到紧张，绷紧的气氛在周围凝固。
「他想告诉你『如果这一切都是骗局，就让骗局继续下去吧。只要在这个骗局里，有一件事情是真的就可以了』。」
「......他真的这麽说吗？」
「我有必要欺骗你吗？」御医冷冷地说，「他不会再回京城了，你也不要再来皇城上等他，这里不欢迎。」
御医不等白衣剑客回答就从紫禁殿的屋脊上跳下去。白衣剑客也没有阻止他，只是站在屋脊上一语不发。
闭上眼，皇城就在白衣剑客的脚下。
他问自己，站在紫禁之巅上滋味怎麽样呢？
现在，他终於知道为什麽灰衣剑圣为什麽总是一脸寂寞的表情，又为什麽总是在决斗中对他手下留情，为什麽当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只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时，灰衣剑圣的脸上会露出笑容？
他终於明白了。
原来，紫禁之巅是如此寂寞。
原来，两个剑客一起上紫禁之巅，就真的能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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