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武林这条路时,就该有不是每个人都很傻、很天真的觉悟。 灰衣剑圣不晓得听过多少个武林人士为父、为师报仇的故事,但那只不过是故事而已,他根本就没听过有什麽真的报过仇,也没听过什麽穷小子、小门派翻身成为江湖重镇。这个武林,比商场、比官场、比任何地方都还要现实。 做梦之前,要先想想自己有没有足够实力做梦。 「无论如何,你总该听听他为什麽要找你复仇。」 「听了又如何?」灰衣剑圣傲然,「你还记得在去年中秋,你对我说过如果你要结仇的话会如何,还记得吗?」 「......如果我决定要结仇,绝不会让仇家活著。」白衣剑客垂眼。 「那麽,他就怨不得任何人。」灰衣剑圣扬剑。 情急之下,白衣剑客也不再隐藏实力,快绝无伦的剑气在他挥剑的同时像是无数度银光乍现。灰衣剑圣不得不挡,一掌拍开青衣少年,回身以大剑发出同样凌厉的红黑色剑气。 不同的颜色,同样的锐利。 银光画开黑网,黑网又吞没银光。剑气交击之声无异於刀剑本身相击,发出无数金铁交击声之後消失於无形。 两人同时退後一步,拉开距离。 「好个『剑气』。」灰衣剑圣微微眯起眼,「不愧是剑老认定的当世第一剑手,你在每次决斗之中果然都保留实力。」 「你也是一样。」白衣剑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跳得又快又急的心脏却也没办法马上平复下来。他以为灰衣剑圣已经练到无形剑气的境界,不需用刀剑,剑气自然依附在他的手上。没想到,灰衣剑圣也同样到达剑气的境界。 有剑也好,无剑也罢,剑随心意而发的高手境界。 这下子,又变得势钧力敌了。 青衣少年摔在院子的地上,慢慢地爬起。他的眼中有股被刻意压抑的恨意,但却被他脸上那让人无法忘记的苦笑盖过去。从养父被杀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决定要永远记住当时的恨意,却绝不让这股恨意侵蚀他。 但他却再一次犯错。 错估了情势,错估了灰衣剑圣的强悍,也错估白衣剑客的态度。 在灰衣剑圣与白衣剑客面前,他过去的心计就如同孩童一般根本不足道。他以为自己和武林盟主不相上下,自然就没有武林高手可以伤得了他。可是,在灰衣剑圣和白衣剑客之间的顶尖剑客对决,其实容不下半点心计,只能以实力论高低。 因为一旦剑在手上,灰衣剑圣和白衣剑客就失去了「人」的感情,身处於剑的领域,就只剩下剑和无敌。 「喂,青衣小鬼头。」灰衣剑圣看也不看青衣少年一眼,彷佛刚刚意乱神迷都是假的,「不想死的话就快滚。」 青衣少年咬著下唇。 他不甘心。 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剑客与剑客的禁忌之巅(21) 青衣少年终究走了。 即使已经没有其它人在场,白衣剑客和灰衣剑圣依旧保持全神戒备的态势,手搭在剑上瞪视著对方。白衣剑客不是不了解灰衣剑圣之所以对青衣少年如此残酷的理由,但他也没有不放走青衣少年的理由。 做到这里就够了。白衣剑客是这样认为。 「你是真的打算在这里一决胜负吗?」灰衣剑圣注视著白衣剑客的剑。 一看就知道是那个老头的新作品。 有人说剑是人的延伸,什麽剑客就该拿什麽剑。剑老比任何人都同意这点,所以剑老才会不断地指点剑手,不断地从剑客身上发现他的特质、他的剑法,进而为那名剑手打造出最适合那名剑手的剑。 没有剑客,剑就没有存在意义。 他自己的剑之所以长成这副模样,也是剑老根据他的剑法所打造。看似巨大笨重,实际上却是某种特殊金属所制,重量其实比纸还轻;而白衣剑客的剑看似长而薄,却是玄寒奇铁打造,剑身薄而锐利,份量不轻。 「要在这里决胜负......也可以。」白衣剑客心念不动,只待灰衣剑圣出剑。 虽说是在这里一决胜负也行,白衣剑客的心里却是百般抗拒。一向没有任何犹豫的眼中透露出一股为难。并不是因为灰衣剑圣隐藏的实力让他意外,而是他本能上地抗拒在这个时间点上进行决斗。 他知道差一点点就会发生什麽事,也知道自己或许不该阻止。只是,知道归知道,脑袋里却无法不把灰衣剑圣对他说过的话和眼前的尴尬场景切割开来。 有的时候觉得他明明是个好人,只是时势所逼;但现在却证明这是白衣剑客一厢情愿的认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看不到的地方,灰衣剑圣是不是有别的面貌? 也许他只是因为个人的感情,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白衣剑客的眼中透露出悲哀。 同样的,灰衣剑圣注视著白衣剑客的目光也是若有所思。 他没有料到白衣剑客会突然出现,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麽尴尬的情况。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解释的必要──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从青衣少年出现在灰衣剑圣眼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刻意的偶然。也许青衣少年自认为隐藏得很好,但在灰衣剑圣眼中,青衣少年根本掩饰不了杀气和恨意。而从那一刻,他就决定不对青衣少年手下留情。 他从来不是好人,也不打算做好事,可是为什麽白衣剑客现在的眼神却让他十分难过?彷佛让白衣剑客失望是他的错误一样。 不、不,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好像我做错了什麽。 他不想让对方失望,却又不得不让白衣剑客失望。 就在双方互相制衡,随时都有可能引发战火之时,灰衣剑圣突然大笑出声,收起大剑,「哈,你想决胜负,我却不想。」 随性地坐回床上,拿起酒壶就往嘴里灌。在白衣剑客眼中看来,灰衣剑圣身上全都是空隙,任何一个空隙都足以掉了性命,灰衣剑圣却大剌剌地曝露这些弱点,毫不在意。 白衣剑客无法不感到困惑,「你......」 「我今天没心情跟你打,如果你想陪我喝酒的话就留下,不想的话就滚。」灰衣剑圣边说边将另一壶酒抛了过去。 白衣剑客单手接下酒壶,却迟疑著不知道该不该还给灰衣剑圣。 该喝,还是不该喝? 该留下,还是不该留下? 有时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没有理由,也不是凭理智就做出了决定──白衣剑客决定留下。 收了剑,将从未喝过的透明液体倒进嘴里。他昂首的姿态里,有一种剑客独有的豪气。这辈子从未喝过酒,料理用的酒是碰过一点,但灰衣剑圣扔给他的酒,像是热辣辣的火焰通过他的喉咙,让他呛咳连连。 「这是......」 「是让人不得不清醒的酒。像你这样的剑客,喝不惯吧。」 白衣剑客摇摇头,跟著坐下,「你让青衣少年走是因为同情吗?」 「是因为我不放他走,你势必要跟我打一架。而我最厌恶的,就是你为了其它人和我决斗。」灰衣剑圣嫌恶似地说。 「我怀疑对你而言,我有如此重要性。」白衣剑客平静地说,「我对你而言,也许只是另一个青衣少年。」 「不,你不是。」灰衣剑圣揽住白衣剑客的肩,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同样是吻,却失去了甜度和温度。只有浓浓的酒味,怎麽样也挥之不去。 他应该推开灰衣剑圣,但他没有推开。 剑客与剑客的禁忌之巅(22) 一夜无眠。 ============================================================ 没错,这回就五个字而已。 剑客与剑客的禁忌之巅(23) 灰衣剑圣醒来的时候,白衣剑客已经走了。 就好像白衣剑客这个人从不曾存在过。 也许白衣剑客只是需要时间思考,毕竟很多事凭著冲动而做。接下来却不能凭著冲动来结束。灰衣剑圣需要、白衣剑圣需要,两个人都需要时间好好地想一想。 过年的时候,灰衣剑圣拎著一头烤猪,爬上了紫禁之巅。每一次都白吃白喝,他也是会不好意思,相信这头烤猪应该会让白衣剑客大吃一惊。 好吃不好吃不是重点。 灰衣剑圣心想,说不定白衣剑客会露出意外的表情啊。 但是...... 白衣剑客没有来。 事实上,白衣剑客这个名字就好像突然间在江湖上消失了,没有人再见到他,也没有人知道白衣剑客现在身在何处。就好像他一觉睡醒,白衣剑客就脱下白衣,变回不属於人的千年神仙,再也不出现在他们面前。 也许他是狐狸。 抹去所有记忆之後,就离开人世的千年狐狸。 可是,如果白衣剑客真的是狐狸,为什麽不将他的记忆一起抹去?突然发现,没有白衣剑客的日子,内心空空洞洞,彷佛被挖走了什麽。 不,也许那部份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 人原本就是孤独地来到世界上,然後又因为学会了不能寂寞过活而离开这个世界。灰衣剑圣已经习惯心中的某一部份被白色占满,挖空才会特别地疼痛。 失去了,才发现失去真的很痛。 是的,他是真的很痛,可是痛得他无法明白。 灰衣剑圣无法理解。 他从来没有不珍惜过,为什麽还是会失去? 为什麽非得要让他失去,他不用失去就懂得珍惜了啊。还是说,这一切只是个梦?只不过梦醒的时候,还闻到残留的香气,感觉到残留的温度。 可是,如果是一个和真实完全没有分别的梦,那还可以叫做梦吗? 唯一相同的,就是醒来之後还要回到现实。 灰衣剑圣带著混杂著遗憾、满足、难过、开心等等互相矛盾的情绪,来到京城找他唯一的一个朋友──御医。 这一趟京城之旅却让他有了意外的发现。 事先有约定时,他和御医通常会约在皇城之外的某个馆子见面:事先没有约定,他就自己溜进皇城去见御医。这一次虽然没有约好,他却想要到平常相约的馆子去碰碰运气。 事後他才发现,他的运气总是比别人好。 无论是千分之一的机会还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总是很凑巧地让他遇上。 改过名字的馆子,现在挂著一个「福」字当招牌,据排队等著进入的客人说,这间馆子开门还不到一年,已经是京城里最有著名的餐馆。特别是二厨做的点心,简直不是人间能够有的美味。 基於人都会有的好奇心,灰衣剑圣也站在排队的人群里,跟著走进福字小馆。 一直低头在打算盘的掌柜年纪不大,但目光扫过灰衣剑圣时,他就有一股背脊发凉的感觉;而看起来沉默老实的店小二目光虽然温和,灰衣剑圣却发现店小二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他;更别提一直扫地的驼背老人,似乎不断地用眼角馀光观察他。 他们每一个看似平凡,但灰衣剑圣还是可以感受到他们身为练武之人怎麽样都没有办法隐藏的高手气息。这些人个个都不平凡,虽然还不到灰衣剑圣能完全掩盖自己身上杀气的超级高手,在江湖上也该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才对。 偏偏,灰衣剑圣却一个也不认识。 在江湖打滚了二十年,灰衣剑圣自以为能认出江湖上的所有人物,但这掌柜、店小二的武功路数他却怎麽样也看不出来。 灰衣剑圣带著狐疑坐下来,点了一壶茶和水晶糕。 蓝色的水晶糕,怎麽看都不像是可以吃的东西,灰衣剑圣却还是拿了一块试了试。 好熟悉的味道。 「......这是谁做的?」挥手招来店小二,灰衣剑圣心中还是惊疑不定。 「是本店的二厨。」店小二指著厨房的方向。福字小馆的厨房虽然是在店的後方,但没有关上门,窗子也是打开,绕到店後就可以看到师傅们做菜。有不少客人就围在福字小馆後头想要学做同样的点心。 灰衣剑圣带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绕到馆子後头。 他站在较远处观看,然後发现低头揉著面团的人,他曾在梦里遇见过。 ∷∷∷z∷∷y∷∷z∷∷z∷∷∷ 到头来,只是个谎言。总有一天要破灭的谎言。 只是,白衣剑客是个谎言,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没有人生来就是剑客,更没有人生来就是剑圣。 每一个人都曾是只会哭闹的婴孩,曾经是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徒弟。每一个剑客背後,都有个不能告人的秘密。他自己也曾经是......灰衣剑圣按著自己的脑袋,莫名地又痛了起来,眼前的景像突然失去了清晰,化成模糊的光影。 他按著自己的脑袋,大口地喘气。 灰衣剑圣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找白衣剑客,他闯进厨房,将白衣剑客推向墙。 白衣剑客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面粉沾在灰色衣服上,一下子就变得灰灰白白,分不清颜色了。 「你到底是谁?」 「我是白衣剑客,也是福字小馆的二厨。」白衣剑客平静地回答,就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到不能再更理所当然。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 「十几年前,有一个海边的一个小村庄,全村的人都得了病,隔壁村的人将这个村子围了起来。他们不让外人进入,也不让村子里的人出来。虽然他们不敢进这个村子杀人,也没有胆子杀人,不过他们切断了村子里的水源,粮食,因为他们知道等村里的人饿死、病死,再将村子一把火烧了,就可以得救。」白衣剑客平静地说。 「......你是村子里的幸存者?」 「村子并没有因为疾病毁灭,有一个路过的高明医者救了全村的人,村子里的人很感谢医者,愿意为医者做任何事。但他不需要报偿。」 「医者需要的是什麽?」 「他想要的东西,永远得不到了。」白衣剑客看著灰衣剑圣,「曾有一个人,因为医者的叔叔救不了一个女人,就杀了医者的叔叔和医者的父亲。」 「......」很久以前,依稀有这件事。 还很年少,还不了解世界的时候。那时候只觉得明明就医不好人,却在那里大言不惭收取高额佣金的郎中很可恶。 「医者说,他的父亲和叔叔也许不是好大夫,不过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叔叔。」 医者行走天下,用精湛的医术救人救世,不过是想要挽回的父亲和叔叔的性命。医者救人时所坚持的其实是无法达成的执念。 「村里的人决定要替他报仇,有一个十岁的男孩就爬上了剑峰......」 「够了。」灰衣剑圣摇头,接下来的故事已经不必再说了,「杀了他父亲和叔叔的人是我吧?」 「是的。」 「所以,你真的是来杀我?」 「是的。」 「从头到尾......」 如此接近的距离,他仍是看不清那张脸。 他的世界分裂成两个,一个是他无法控制的谎言,却如此甜美让他不忍清醒;一个是他所知道的真实世界,却残酷得让他不想面对。 人很矛盾。 剑也充满了矛盾。 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响起时,他正在压在白衣剑客的身上,试著想要亲吻对方。 白衣剑客并没有反抗,那双清彻的眼神里照映出他丑陋的样子。 「我告诉过你。」 「......你为什麽不骗我骗到底?」 「因为你说你不想被骗。」 这就是真话。 其实,真实并不疼痛也不伤人,只是没有办法接受。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欺骗他。白衣剑客是为了杀灰衣剑圣而来,但排除掉这两个身份之後还有其它的东西。 「你的恩情、万花楼的二姑娘、剑峰的剑老......还有你要杀我。」他几乎要疯狂了,「你说啊,在你告诉过我的事情里有哪一件事是真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白衣剑客只是看著他,一句话也不辩解。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大雨落在他的脸上,他几乎分不清是被雨模糊、还是因为他已经渐渐看不清东西。他的病似乎就如御医所说,渐渐地开始影响他的理智判断,无法控制那一股脑涌出的情绪。 他想知道哪些是真实的,又有哪些是虚假的。 但在雨中的混在一起,他根本就什麽都分不清了。 「你不开口是因为说了太多谎话,还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实话可说?」 雨滴顺著灰衣剑圣的长发,落在白衣剑客的脸上。眼前一片蒙胧,什麽是谎言,什麽是真实,他也分不清楚了。 到底福字小馆里只专心做甜点的二厨是他?还是要杀灰衣剑圣替恩人报仇的十岁少年是他?又或者是和灰衣剑圣在一起游山玩水,开怀畅饮的白衣剑客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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