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唉……其实我还想呢,你当时怎么就看上那号人了呢……你图他什么呀。”李秋实再次尝试引开话题,他感觉王竞云今天跟他说话全都是横着来,怎么横怎么来,让他背后仿佛生了芒刺,坐立难安。 “咳……”这次的笑,多了一层浅浅的悲哀和无奈,“图他什么,图个新鲜吧,差异太大了我跟他,他有好多事儿是我不敢干的,我上了几年学,就当了几年好学生,累了。” “……”李秋实本想说句什么安慰安慰,可接下来王竞云的一句话就让他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了。 那丫头说:“人都看着自己办不到的眼馋,然后就容易因为这个在一块儿。就跟……您和我爸在一块儿那样。估计这是我们老王家人的遗传,改都改不了了。” 李秋实半天没说话。 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迟疑,在犹豫,在摇摆不定,然后,他决定还是先正襟危坐起来,争取一个好态度,就好像上学的时候那样,犯了错误时首要任务是从老师那儿争取一个好态度,不然什么小问题都会恶化成大事件。 但是,王竞云又给了他更刺激的一句话。 “……可我爸比我走运,最起码您会疼人,我爸累了这些年,早该有个人好好心疼心疼他了。” 李秋实的正襟危坐刚尝试了百分之八十,就差点儿又从沙发上出溜下去。 什么叫大惊失色呀?这就叫大惊失色。 李秋实脸上几乎都没能展现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他僵了。 然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脑子都没转这么快过。 他在大脑高速运转了仅仅几秒钟之后,突然异乎寻常的镇定下来了,接着,他咬着下嘴唇叹了口气。 “……你真是你爸的亲闺女……眼比谁都毒,心里比谁都明白。” “……他是我爸。”竞竞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李秋实苦笑出来。 对啊,那人是她爸,是扶着她学走路,教她会说话的人,是她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好你个李小三儿,你就是一傻×,你忘了你,天底下谁都好瞒,唯独他王春华的亲闺女,你就是大罗金仙燃灯古佛,都不可能瞒得住她,你以为她是个小丫头片子?好糊弄?那你还真就错了,这个小丫头片子早就把里里外外的事儿给琢磨了个门儿清了。 门儿清,明杠,一条龙,七对儿,幺九,大三元…… 这场牌局,你李秋实在王春华那儿赢过来的,又让王春华他闺女给连本儿带利收了回去。 那么,你到底是输家还是赢家呢? “竞竞……我跟你爸……” 他想说点儿什么,哪怕就是为了打破这种郁闷的气氛也得说点儿什么,但让他多少有点儿憋屈有点儿恼火的是,王竞云又把他的话尽数给噎了回去。 “行了李叔,我没什么好问的了。”王竞云站起身,然后用手轻轻抚平沙发上刚刚坐出来的折皱,“反正我就一句话,他是我爸,他要是让人坑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您要是能护着他,别让别人坑了他,我这儿就先谢谢您了。” 说完这句话,王竞云看了一眼还僵直在沙发上的伪阿拉伯人,转身朝自己房间走过去了,李秋实看着那丫头打开门,进屋,又关上门。 他沉默了两分钟,那扇门再次被打开了。 “对了,还得说一句。”竞竞又出现在门口,“我可没说过我接受什么了或者承认什么了,这需要一个过程,‘路漫漫而修远兮’,您慢慢儿‘上下求索’吧。” 这次说完,王竞云没有再在关上门之后重新跑出来,李秋实又沉默了两分钟,他伸手摸了摸茶几上那节竹筒,随后叹息,站起身,学着刚才竞竞的样子抚平了沙发上的褶子,又把竹筒小心放到电视机柜的尽里边,便关了灯,趿拉着拖鞋朝大卧室走了过去。 开门,进门,关门,锁门。 他把毛巾被和浴巾扔到一边,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然后,他紧紧抱住了被他制造出来的动静弄醒了的王春华。 “……干嘛去了?”睡眼惺忪的男人问,“身上都凉了你……” “啊……那可不嘛。”苦笑了两声,李秋实开口,“竞竞刚才回来了。” “啊?”王春华似乎一下子醒过来了,“都什么时候了她回来……” “刚九点多点儿,没事儿,她回屋睡觉了,您放心。”李秋实轻声解释。 “……哦。”王春华吁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李秋实没说话,只是拉过被子裹住两个人,然后把脸贴在他师父温暖的颈窝。 “……师父,甭管您信不信啊,反正我对您是当真的……”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赌气的小屁孩正在不甘心的强调自己的情绪。 “啊,怎么突然又说这个了……”王春华笑了几声,把手臂轻轻绕过李秋实肩膀,在他胳膊上像是哄小孩一样的拍了拍,“你啊……你这样儿让我又想起来竞竞小时候了。” “嗯?” “她妈刚没的那会儿,我哄着竞竞睡觉,那时候她刚跟我胳膊一边儿长,小枕头一样挨着我,跟你现在似的,脑袋靠着我肩膀,两只小脚丫还不伸不到我手边儿呢……冬天特冷的时候,我就拿手攥着她两只脚,怕她冻着……” 身边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抖,黑暗中,王春华听到一声压抑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沉默了半分钟。 “……至于嘛你……”有点儿无奈,有点儿伤感,王春华又拍了拍那小子的肩膀,“怎么了,我这么一说……你想你爸了?” “不是,没有。”李小三儿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耳朵轻轻贴在王春华胸口,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我就是觉得,您特不容易,这么些年,什么都不图,一路熬过来……又什么都不埋怨。” “谁说我什么都不图了。”王春华笑他,“我就图我闺女能好好长大成人,最起码以后能过得比我强,混的比我有出息。再说……” 那絮絮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之后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再说,我也没什么可埋怨的啊,我现在……觉得自己活的……挺好的,也挺舒心的……” 越到后头,那声音越低,越含糊,可是李秋实听了,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舒坦了。 “师父……” “……甭叫我‘师父’了。”王春华突然打断他,“也……别老跟我‘您’、‘您’的,听着别扭,这时候……” 这次,李秋实没说话,屋子里静谧的气氛就这样维持着,两个人似乎都在琢磨着什么,却又都没再轻易把自己琢磨的东西说出口。 有些东西,只得意会,不得言传…… …… ∷∷∷z∷∷y∷∷z∷∷z∷∷∷ “师父,起来了嘿,日上三竿了啊。”一个声音在叫他,然后是拉窗帘的“刷拉”一声。 “……”王春华微微睁开眼,用手挡住过分绚烂的阳光。 “师父,您瞅瞅这天儿多好,今儿个不出去溜达溜达就是犯罪您知道嘛。”站在阳光里的家伙看不大清轮廓,只是一个镶了朦胧金边儿的影像。 “……”王春华又闭上眼,在适应了挺长时间之后才再睁开。 “师父,您别冬眠啊,据我所知大狗熊才冬眠呢。”那家伙靠近过来,爬上床,凑到他面前。 看清楚了,是这小子,李秋实。那张还算帅气或是俊俏的年轻的脸就在他咫尺远,睫毛上还挂着洗脸之后没擦干的水汽,那薄嘴唇凑过来,亲了他一口之后开始傻乐。 “师父,起来吧,啊,赶紧的熊师父,春天到了。”李秋实开他玩笑,然后把他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我是熊师父,你还不成熊崽子了……”王春华边揉眼睛边坐稳当。 “我无所谓,反正咱俩是同类。”李秋实继续傻笑,继而把几件干干净净的衣服塞到王春华手里,“穿衣服下地吃饭了。” “……竞竞呢?”突然想起来女儿昨天回来的事,王春华清醒了不少。 “刷牙呢。”简单回答着,那小子灵巧的跳下床,往外屋走去,“您也快点儿吧啊,就等您了,再不抓紧时间粥都凉了。” 王春华抓了抓头发,看了看手里的干净衣服,突然笑了,他吁了口气,然后用最短时间抖擞了精神,穿好衣服,登上拖鞋,走到客厅。 竞竞正准备坐下,李秋实则在分筷子,桌上是热气腾腾的粥,放酱菜的小碟子,还有一看就是刚出锅的,金灿灿的鸡蛋灌饼。 “爸,您看我说什么来着,昨天我就说了,要是今儿个上我奶奶家您肯定起不来。”女儿接过筷子,端过碗,抬起眼皮看了看王春华。 “……师父来来来,坐这儿。”李秋实成功解围,他拉过椅子让王春华就坐。 “您赶紧趁热吃吧,这是李叔刚从楼底下买回来的。”王竞云把压在下面最热乎的那个灌饼放到老爸面前。 “竞竞,今儿我上你奶奶家,你跟我还去吗?”本想问一句“你昨天怎么大晚上的回来了”,却怕捅了马蜂窝,王春华还是选择了绕远的提问方式。 “哦,不去了,昨天我本来想住那儿,可又觉得还是回来好。”竞竞低头喝粥,抬起头来的同时轻轻舔掉了嘴角沾着的米粒,“爸,今儿您也甭过去了,我三叔昨儿个说今天带着我爷爷奶奶上远郊玩儿一圈,我四叔跟他女朋友也一块儿去。” “啊?怎么没人跟我打招呼啊……王春华皱眉。” “我说我帮着转告一声,他们就没打电话。”竞竞看了一眼要入座的李秋实,继续开口,“本来我二叔也说去,可我二婶这两天老发低烧,我奶奶就说先别跟着折腾了,让我二叔在家好好陪我二婶。” “哦,那阳阳呢?”王春华问的是自己二弟的儿子。 “也不成,他们学校今儿鼓号队活动。” “哦。”王春华点了点头,“那我回头打个电话过去。” “嗯。”竞竞也点头,而后又看了一眼旁边一直没插话的李秋实,“我待会儿也得走。” “你又干嘛去啊……” “初中同学聚会。”简单的答复,王竞云喝干净最后两口粥,站起身,放下筷子,抹了抹嘴,“挺长时间没见的了,碰个头儿。” “哦,人多吗?” “多啊,半个班呢。” “那注意安全啊。” “嗯,您放心,我们就凑一块儿吃顿饭,聊聊天,下午准回来。”想了想,竞竞强调了一下时间,“四点多左右吧,就这时候,那什么,晚上饭我在家吃啊。” “哦,成。”王春华点头。 “哎……李叔。”王竞云朝半天没动静的李秋实笑了笑,“晚上饭是不是还是您掌勺儿啊?” “啊?……哟,我掌勺儿?”李秋实放下碗筷,动作慌乱蹭掉嘴角的灌饼碎渣,“我会做的菜就那几样儿,昨儿都现干净了。” “今儿接着学啊,反正您也不走。”王竞云转身往门口走,站在门后的挂衣钩前,边摘外套边说,“您今儿白天跟我爸再学两招儿,您这么聪明,还学不会嘛?” “那你要是豁得出去,我倒是不怕弄不好。”李秋实咧开嘴乐,然后看了看埋头喝粥的王春华。 他师父没抬头,可是能看到脸颊上微微的红晕。 女儿,吃完饭就跑去同学聚会了。 徒弟,吃完饭抢着去厨房刷碗了。 自己,擦干净桌子,打开电视,调到早新闻频道,却发现连新闻结束的滚动字幕都没赶上,屏幕上只有周日连续剧的情节在上演,想了想,他扔下遥控器,然后走进了厨房。 李秋实在刷碗。 他看了看泡在水池子里头的碗碟,以及李秋实让凉水很快冻红了的爪子。 “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自己……”唠叨了一句,王春华凑过去,伸手打开连接着热水器的温水龙头。 一股暖流灌进冷冰冰的池子里,李秋实乐了两声,说了句“还是我师父疼我”。 一股暖流灌进热乎乎的心坎里,王春华哼了一声,回了句“该着我倒霉呗……” 李家小三儿没反驳,只是拉着王春华的手,探到池子里,说师父您看,不凉了,要不说热水器这个高科技的玩意儿就是好哈。 王春华也没挣脱,只是反过来在水里回握住那小子的爪子,说你甭美,待会儿教你做鱼香肉丝,学不会你瞅我不踢你的。 李秋实似乎很开心,说踢吧踢吧,打是亲骂是爱。 王春华就真的抬起脚来,不轻不重给了他腿上一下子。 然后,藏在水池子里的两只手不约而同握紧了,李小三儿探过身,凑过脸,贴上嘴。 王春华又感到那种刹时间的寂静了,于是直到亲吻结束,他才又听清了客厅传过来的电视里连续剧颇热闹的主题曲。 “……插起门来自己琢磨……谁让咱这么好的福气有时竟不觉得……春天花开秋天结果天伦之乐多快活,踏实别来虚的好事自然多磨……啦……啦……活着……” “嘿……”李秋实愣了两秒钟,突然笑出了声,他傻呵呵的,又特认真的看着王春华,“师父,我就觉得我现在特有福气,特快活……” “……留神吧你,乐极可生悲啊。”王春华面无表情。 “悲不了了,没地方悲了。”李秋实仍旧特认真。 “……你小子……”王春华看了他片刻,继而豁出去了一样的用没有浸在池子里的手拉过那小子的领口,在那张总是用特别认真的腔调说密语甜言的嘴上“恶狠狠”的亲了一口。 李秋实爽了,他暗爽不已。 然后他想,竞竞昨儿晚上说的话,还有那节竹子的秘密,都先就让它秘密着吧,找着合适的机会,他自然会顺理成章点破,至于在那之前,留点儿秘密也是一种乐趣。 再然后他又想,他跟他师父,不也是那么回事儿嘛,春天开花,秋天结果,折腾着,消停着,忙活着,乐呵着,播种着,收获着,最后,到现在,是真的收获了,大丰收。 “……谁谁谁谁谁是谁的谁谁那谁谁呀,藏不住的秘密说不出的滋味,谁谁谁谁谁是谁的谁谁那谁谁呀,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不说咱也心儿里美……” 李秋实有那么点儿想笑,电视里传过来的歌词让他想笑,也让他有点儿“心儿里美”了,于是,他干脆把手从池子里伸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泡沫,继而一把抱紧了面前这个他已经打算好了要跟他继续收获下去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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