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废话了，长途电话是很贵的。”
“我不是正等著你的好消息麽？”
陆威扬这时停了一下，脑海中送别爱徒离开的场景还正是鲜明，使他无法迅速地从为人师表的身份中转换过来，从那个青年眼睛里透露出的正直无暇的本质，从见面起没有改变过。这就像是一排细小的针尖，持续在他心底的柔弱处激起不适，到口的话语仿佛凝成了石头，堵得喉咙呼吸不畅。
“齐洛刚刚已经乘坐T5409号列车返回达鲁非了，估计过几天就能到的吧，你们能查到时刻表。”
“很好，我知道了。”
“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你吗？没有多余的任务了，就好好留在皇家军校吧，像以前一样，过教官的平常日子就好。其他的交给我们吧。”
“我只有一个请求，”陆威扬握著话筒的手不禁一紧，逐字逐句地强调，“不管怎样，不要伤害他。”
“怎麽，”那头的男人明显怔了一下，开始有些不悦，“还什麽都没开始，你就觉得有点後悔了吗，2311？这就是你所谓的觉悟？”
“阁下。”陆威扬也毫不示弱地正色到，“齐洛当了我多年的学生和部下，而您我甚至连面都没亲眼见过，您所要求的米迦勒以及这个机师的情报我从来都有求必应，您该不会认为我的行为是一时兴起吧，究竟是谁不相信谁？”
“好了好了，别把我想象得跟十恶不赦的大反派一样。”对方突然笑了出来，用难免显得做作的轻松调子解释到，“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们只是想能立刻将他引荐给外层区的政府机构，再怎麽说，我也帮她把姐姐照顾得像公主一样，她身体已经恢复到了最佳水平，精神状态也很稳定，算是给齐洛一个见面礼吧，呵呵。”
“我不是幼稚园小孩，您真正想做的恐怕没那麽简单吧？”似乎是被莫名的不安困绕，他的手绞紧了电话线，语气已变得生硬。
“别担心，我能理解你的负罪感，你履行的是一个军人真正的道义，我不会忘记你帮过我。”男人似乎读懂了他的情绪，放缓声音宽慰到，“隐姓埋名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了。”
放下了电话後，他庸懒地靠在了沙发上，从正对著的落地窗可以望见因遥远而显得细小的塔，它身上晶莹的鳞甲集结著尖锐的厌憎，并将越黑暗越美丽，下面被雾气笼罩的就是达鲁非肮脏混乱的中心区，观看人性陨落直到颓败成泥的最佳舞台。他若有所思地拿起手边喝了一半的浓烈白酒，望著桌前刚刚摆放成型的棋盘，忍不住笑出声来。
“差不多……棋子要集合完毕了，呵呵。”
说完他猛地一扬手，被打翻的棋盘滚落下去，黑白混杂的棋子便凌乱地四散在咖啡色的地毯上。与此同时，还未承蒙迟到的春之恩惠，从寒冷的残冬中苏醒的北国悖都，数年来不分昼夜都如满弦之弓般警戒的拉贝格尔司令部，和担任首都防卫工作的巨大综合军事基地“欧瑞拉之陆”（AURORA LAND），都显示出一派罕见的平和。虽然准备和谈的消息还并没有从官方新闻中得到证实，倘不伦这是否是悖都认输的先兆，统治者选择暂时放下数十年来蛮横的征服史，尝试用文明的方式与世界上的其他成员对话，也使得大量至今流亡在外的士兵松了口气。
“就算拒绝也没有用啊……”
费尔似乎相当无奈地合上手里的移动电话，喃喃的自语顺著光滑的金属壁均匀回荡，他随後将电话塞进了制服的内袋，抄起手靠在了角落冷蓝色的阴影里。巨大的维修仓库已经到了下班休息的时间，亮著寥寥几盏灯也只是直射著仓库中央静静停泊的机体，其余地方几乎是接近黑暗的昏沈。这里只是欧瑞拉之陆上百个高配置维修仓库中非常普通的一员。
“我告诉过你的，”很快，一个回答从那架黑色战斗机上传来，“你现在是拉蒙总司令最心腹的参谋，他被委任成了谈判团的核心成员，怎麽可能没你的事？”
费尔抬起头，看著斜坐在梭型驾驶舱边缘上的机师，他正翻身踏上架在一旁的梯子，慢慢下到地面。虽然严重受伤的膝盖留下的後遗症让他走路出现颠簸，可惜了那原本挺拔健壮的身材，但对於他始终卓越超群的驾驶技术，却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彦凉在调试了一天的飞机後似乎有点疲倦，拖著步子走到他身边，随手将脱下来的工作外套扔到椅子上，拧开军用水壶喝了起来。两年前在那命运的岔口与贺泽彻底绝缘後，如今已经在悖都空军的一级先锋大队担任队长的他，不但身兼新型操作系统的指导工作，更在新型战机LAVA的开发过程中参与了举足轻重的协助设计。
执著的男人是可怕的。费尔觉得当初宁愿放走那两人也把他留下的选择很正确，因为这个人对机体的了解程度甚至胜过他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可他们的理由实在让我很想笑，说什麽因为我曾经和贺泽那位被俘虏的王子打过交道，所以带上我一定能对和谈有所帮助。”冷淡的参谋继续没有表情地说著，却掩饰不住神态中明显的讥讽之色，“听他们的意思，大概还真有人再见到绑架过自己的敌人时，满心都是重逢的喜悦。”
彦凉便跟著笑出了声，一把擦去不小心逸出嘴角的水，口气仍然无所顾忌，“得了，反正那也不过是一个过场，我们很快就能结束这愚蠢的作秀的。难得冯•安烈脑子不灵光了这麽多年，才憋出来这麽个办法，早干嘛去了？”
“女王至今都不是很喜欢这个计划，按照她的说法，‘阴谋取得的胜利是肮脏的荣耀’，不过，十多年的征伐没有成果，也确实让她担心起自己的威信来。”
“哼……对我来说，唯一的肮脏就是失败。”
“再说，我们不是在等他登场吗？”费尔径自说著，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眼前被惨白色射灯照亮的战斗机，“如果没有一种压倒性武器做保证的话，陛下也不会下此决心的。”
虽然他不懂得任何和机械有关的知识，但仅仅以一个外行人的审美观来看，那结实却毫不累赘的躯体，优雅却不显纤弱的线条，更多地体现出兽类般精简的力量，相对於米迦勒躯体上妖娆的银色花纹，悖都空军还未投入实战的新型战斗机“LAVA”，除了尾鳍上显眼的白色缩写“L”，只是周身的纯黑，简单却强烈，如同真夜诞生之物。
两年之前的那场惨烈战斗，导致三架米迦勒坠毁在悖都的殖民地纳靳城内。这些宝贵的残骸被小心地搜集起来保存在仓库，後来送到了悖都的武器开发中心，希望能由此找到揭开米迦勒秘密的线索。然而，核心区没有遭到毁灭性损坏的只有齐洛的M1而已，幸运的是机能的报废让担任保密工作的应急自暴也失去了作用。
彦凉至今还记得那种全身恶寒的瞬间。当他亲眼看到，M1处於驾驶舱後部的核心区被彻底打开，完整暴露在无处可藏的灯光下时，展现在眼前的并不是什麽想象中精密异常的芯片集合，而是……
“少校！”
仓库另一头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彦凉随即转过身去，看到正站在工具储藏间门口的一位技师。
“您的坐骑状态怎样？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吗？”对方一边玩弄著手上的扳手，热心地问。
“恩……可能需要更多的氧，早上我飞的时候感觉有点迟钝，也注意一下电解质的平衡。”
“真是个娇气的宠物啊。”费尔在旁若有若无地感叹著。 大脑。
看到那一幕的所有人都几乎停止心跳，被养育在M1躯体内的中枢组织，是活生生的……人类的大脑和脊柱。
当那摊已经碎掉一半的脑组织，和标本一般将它储存的奇异容器，还有如同蠕虫般密密麻麻的连接著它的各种感应器和微电流电极，被研究人员一把拖出来的时候，彦凉感到一种几乎快要吐出来的恶心。
自诩为将维护人类的尊严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条的贺泽，和魔鬼做了此笔交易。米迦勒美丽的外壳和荣耀的光环之下，竟然是利用人类的器官做成的丑恶内核。难怪，一定是有疯狂的制造者发现，一切人工智能都只是拙劣的模仿，将完整的人脑与机器结合，才是比任何超级电脑都更强大，更可怕的控制系统。
人类到底被当成了什麽？在病床上不治而亡的士兵，连尸体都没有冷却就被翻个面，从背後锯开身体，将新鲜的脑部和脊柱完整取出，泡在准备好的溶液里就变成了工业零件，压榨得无比彻底。
没有人来回答他的疑惑。基於同样原理的LAVA很快如火如荼地进入开发阶段，在达鲁非秘密提供的技术支持下，第一架原形机以另人不可思议的速度，早在一年前就从特殊的兵工厂里下了线，无奈却迟迟没有通过检测。
因为妄想追求比米迦勒更强大的力量，原先被加诸在人脑上的“净化”步骤被偷偷去掉了，没有经过压抑和限制的中枢系统，使得第一次接触精神操控模式的新手，也能轻易地到达80%以上的同步率，获得一个人类不可能企及的战斗力。但这样的代价就是，LAVA的机师的更换率极高，因为普通人的体质根本无法适应在如此高的同步率下战斗。人类变成了消耗品，他像是一个吸血鬼，给予机师力量的同时抽干他们的精力和生机直到死亡。而现实的情况却更残酷，当第一架LAVA原型机诞生时，一些参与试飞的优秀机师甚至在电极刚刚插入的时候就因承受不住而猝死。
“不过你似乎很合他的口味，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他换过的主人吧。”
“哼，怎麽能让自己养的狗骑到自己的头上去了呢，”彦凉不屑地冷哼一声，“他比米迦勒容易解决得多，M需要长时间的磨合与互相了解，这个畜生只需要证明我比他强，他就会乖乖听话了。”
之後，这把危险的双刃利器经过一年多的调试，加上对机师的严格筛选，悖都终於建立起配备有LAVA量产机的完整编制的空军大队，却自始至终没有向外泄露一丝消息，因为这支强大的秘密队伍，将被赋予即将到来的计划中的关键任务。
“我已经等不不及了，混蛋。”他看著这足让人征服一切的魔物，在胸口深埋了两年多的积郁变得难以压抑。
“看来这兵器是会刺激人的欲望，特别是在和主人兴趣相投的情况下。”费尔从靠墙的位置直起身来，别有意味地打量彦凉眼中闪过的冷火，淡淡地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同步率，那里面装的一定是个强奸犯的脑吧。”
“是麽……我倒宁愿是个妓女，那样没准会让我更兴奋。”
彦凉似乎习惯了他有意无意的挖苦，轻浮地笑了笑。等到刚刚的技师拿著一系列维持细胞活性的添加物攀上LAVA的机体，两个人都将注意力投向了那里，看著他用手里的螺丝刀熟练翘开层层外壳，从一个小孔里开始喂食。
强烈的射灯似乎有点晃眼，彦凉微微垂下眼帘，散开的焦距让这黑秃鹫的轮廓水墨般晕开。齐洛……我很期待，现在的你已经进步到什麽程度了呢，不过，若你连90%以上的同步率都达不到，就压根别想从我手上活著回去。你就好好地，在接下来虚伪的平静中享受最後一段日子吧。
“别忘了，你们答应我的东西，我可是要活的。”
当彦凉的脑海里紧接著第成千上万次浮现出俊流的样子时，他几乎是恨恨地挤出了这句话，早已经分不清楚到底这切肤的情绪从何而来，只确定他所有的冲动都一定是指向这当初不断背离他的少年。
费尔只是若有若无地弯了下嘴角，不与回应。接著似乎是注意到已经沈淀起来的夜色，他转身拿起挂在墙边的外套和军帽，迈著悠然的步子朝仓库出口走去，皮鞋清晰的磕碰声成为回荡在高耸空间里唯一节奏，在关上尽头那冰冷铁门的刹那，像指挥家手里投下了戛然而止的休止符，仓库里再也没有了一丝声响。 《禁城》第一部 贺泽篇 完 新章预告 当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是阴谋，他们将何去何从？ 在强大的侵略下坚持了十年之久的贺泽是怎样在一夜之间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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