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口气,换上了更加沈稳的语调,从此时几乎空白的大脑和止水一般的心境中,流畅的字句透进了四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最开始来到这里的你,留在这里的你,是在期待什麽?把自己伪装成卑微麻木的样子,只是因为无力承担,缔结牵绊所要担负的重量?” 话音落地,台下的贵宾区里的才开始了轻微的骚动,一头雾水的各色人物忍不住面面相觑,用眼神互相询问著刚刚所听到的不著边际的提问。正式规格的皇室发言,不,即使是任何一种公众性质的演讲,难道不应该先对宾客致辞,尤其要提及对到场民众的感谢吗? 不顾这基本礼节的遗失,俊流反而提高声音,径自继续下去,“……而现在你混在这片人群中,借周围人隐匿自己的身影,在一个不会招惹麻烦的距离,远远望著,观察著,这个站在台上万众瞩目的家夥,会给自己的今後带来什麽样的利害?如果他够宽容明理,或许你就可以放心地更靠近一些,跟著大家一起显示表面的欢欣,但如果他妄图以居高临下的立场在你身上加诸任何压力和职责,你不是选择忍气吞声暗地咒骂,就是偷偷地逃离吗?” “奇怪……这是谁写的讲稿?” 在身後发出的哗然中,终於一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忍不住,带头质问出声,这便像开启瓶盖的起子般,立刻引发身边一连串的同声附和。 “荒谬,他是在讽刺普通百姓的作为吗?” “这怎麽说也是官方性质的演讲,会被看做公然挑衅啊,真不敢相信……” “他忘记是谁赋予皇室战争时期的统治权的吗,太伤害民众的感情了!” 早已经察觉到触犯敏感话题的孩子所造成的紧张气氛,裕青也开始有点坐不住,在周围的客人故意投向这边的质疑目光下,焦急地求助於还未有所动作的丈夫,“俊流他一定是拿错讲稿了,陛下……我昨天还亲自检查过,怎麽会这样……” 就在这时,匆忙来到身後的国民会事务秘书也俯下身来,轻声询问道,“陛下,新闻部的负责人来紧急信息,询问是否立即切断转播信号?” 义征始终无所动容地坐著,目光没有偏离站在台上的俊流的身影,那倔强得让人又爱又恨的样子似乎勾起了他某些值得咀嚼的回忆。 “什麽也不用做,”他垂下眼帘,表情淡淡地说著,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既然他已经有觉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作为父母的为何不让他如愿?” “当然……”在无人出面制止的情况下,一时的混乱又渐渐按捺下来,俊流望了眼下面带著各种各样扭曲表情的面孔,又收回目光,盯著放在讲台上自己紧握的手,一鼓作气说了下去,“如果硬要强迫站在下面的每一个人,再对被浸没在战火里十年的日子抱有什麽积极的幻想,本身就是无理取闹的,只是最低限度的生存就已经如履薄冰,於是这样的大家,一方面对那美好极端渴望,想要追求,却又害怕,或者意识到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愧自责,噤若寒蝉。” 说完他停下,突然轻松地笑了起来,“没关系呢,如果觉得有被辜负……就尽管把那尖锐的矛头指向我,诅咒或是定下罪名。但是在那之前,不要用你那惊弓之鸟的想象随意扭曲我的样子!” “达鲁非和悖都高度统一的军队体制,以统治阶级利益为第一准则的士兵的确可以凝聚成强大的战斗力,但我绝不承认那是贺泽应该走的路。别忘了我们拿起武器的初衷,正因为有和我一样想要保护弱者的人,才会有无数的士兵义无返顾地牺牲。如果不是怀著这种心情,战争和集权只会不断产生杀戮、仇恨和死亡的阴影!……所以,若真的想要蜷缩起来,去追求难得的平静,那就尽管卸下矜持的外壳吧,依赖我,放心坦白所有的胆怯和不满,这样的你们,今後会由我来保护。” 俊流说著认真地抬起头,同时将右手紧紧握拳,又郑重地放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这在历届成年礼或皇家仪式上沿用的鲜明手势是在提醒所有人注意,接下来的话语不是在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是作为拥有王族名誉的一员,用他的尊严,人格,心和生命做出的最高保证。 “我上官俊流在此宣誓,会用我今後的所有来保护你,和你存在的地方!而我也绝不会再放任,再允许任何人任何机构,借战争和国家利益的幌子,践踏普通生命的尊严,把他们玩弄於鼓掌之中!”“各位……自早已过去十多年的皇室倾轧的丑闻之後,我们怕是要重新认识贺泽新一代领导者了。” 坐在转播信号车里,仍然能感受到外面爆发出的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欢腾,像经久不息的大潮,一浪盖过一浪。来自墨德兰堡的主播似乎也受到那振奋的感染,迫不及待地在特写镜头对准俊流的瞬间,向远方共同关注这一幕的同胞们传达著她对这意外收获的惊喜。 “很精彩,作为关注盟主国各种动向的媒体,已经把各种闪烁其辞,美其名曰为客观严谨的讲话当作理所当然,但这样个性鲜明的发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个人认为,在这个疲软无力的战争後期,且不论贺泽皇室今後能做到多少我们所希望的程度,但至少这次的表态是非常合适而且意义积极的。” “我很难描述这次演讲的风格,没有以往存在的距离感,虽然简短,却像是在与台下的每一个普通人直接对话,深入他们的内心,试图安慰和解除他们深藏的顾虑,我几乎能感同身受,王子为了让对方接受和信服所做的努力……总之,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在广场一端的角落里,原本就十分有限的视域,更是被沸腾著挥舞的双手和各种大小的标语牌档了个彻底。骁易於是偏过头,将视线转向了站在身边的年轻飞行员身上,却兀然发现,一直沈默著站在原地聆听的青年,双眼早被一丝朦胧的深雾缠绕。 “上尉,你还好吧?”他忍不住靠近一步,轻微的问候在鼎沸的人声下,像缓缓潜行过风沙的细流。 齐洛急忙回避过他的注视,并迅速抬起右手,刚刚残留在脸上的,柔软之处被千百个掷地有声的词语刺穿而留下的痕迹,被他狠狠抹了下去。 谢谢你,俊流,谢谢…… 我几乎确定,这一生就只能在这一刻,听见从你一个人的口中说出要保护我,要保护和我同样被战争扭曲过的人的话语,这样就足够了。 很奇怪,不久之前我竟然也开始萌生了和彦凉相似的想法,担心你被这过於沈重的责任束缚,不想你因为家族而违背自我意愿,但是我甚至比他更卑鄙,能够做的不是为你分担,而是假装什麽都不知道,回避了解你的感受,利用你不愿烦扰我的温柔,一次次故意忽视。 与你飞上夜空去看星星的那天,当你说出“如果这样死去该有多好,”我的疼痛就像万箭穿心,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想要传达的心意吗,不,我比谁都清楚!我是个小人,只是装做不懂,带你一起飞翔,吝啬地给予你短暂的只属於我们两人的时间,也是我减轻那种罪恶感,自欺欺人的做法而已。 你太善良了,俊流。面对我始终的缩头缩尾,你却选择让我看到你比我更坚强的样子,勇敢地要用一个人的肩膀支撑起我们的希望,并且包容我的自私和残缺,真的够了。 似乎多少顾虑到了对方此时的情绪,骁易静静地站在一旁候了几分锺,这才礼貌地提醒到,“上尉,恕我冒昧,时间差不多了。” “好的,”齐洛抬起头来,平静的面颊上再也找不出更多内心的线索,他下意识地向著几乎被遮挡怠尽的主席台方向望了最後一眼,在没有寻见那个让他留恋的身影後,还是机械地迈开步子,跟随著骁易的引导慢慢穿过拥挤的人群,从一条冷清的小旁道里走出了广场。 “後生可畏啊。” 站在面前的头发花白的老人嘴角带笑地重复著,一边晃动著手中澄清的琥珀色香槟,朝面前这个始终缄默的青年投去赞赏的目光,“各个盟国的反响比预计的还要好,这次讲话的内容,难道都是即兴发挥的吗?” “贺主席真是抬举我了,”俊流微微把注意力从缠绕的心事中分离出来,平淡地回答,“这当然是之前安排好的,我顶多花了点力气背下来。” “呵呵,不用谦虚,这个可不是我熟悉的发言稿风格,还是说你们换了新的撰稿人?” “是啊……新的撰稿人,风格比较激进呢。”他喃喃说著模菱两可的话语,转移开他另人无法捉摸的黑色眼睛,低下头喝了一口拿在手里的橘子汁。 小洛不在……怎麽回事,走之前明明让婆婆转告过骁易,要他在成年礼结束之後把他带到这个大会议中心参加宴会的。 他趁著这谈话的间隙又环顾了一圈整个会场,仍然没有发觉那个青年的身影,心中不由地产生一股无名的焦躁。 本来想要在这里确定的,他是否听到了在广场上他当著几乎整个东大陆的人对他做出的承诺,好让这只敏感的流浪狗能够安心地留在这里,不再过曾经那种担惊受怕,没有保障的生活。 与悖都的和谈计划连日期都已经初步拟订了,你为我争取的和平就快来了吧?已经不会再出现战争的牺牲品,无法反抗的婴儿们,再也不会有强权的黑手摆布他们的未来,他们会从温暖的母亲的子宫降生,感受血脉安排的因缘,而不是成为孤独赴边疆满身伤痛的士兵。如果限制我的个人自由就可以有机会改变现状,有机会为更多弱势的人带来全新的未来,那麽就算是第一万次,我也会登上那矗立在悬崖边的荆棘王座。小洛,为何不来一起迎接,并且庆祝那一刻的诞生呢? 不知是什麽样的直觉让他越来越心神不宁,终於找了个借口从国民会主席那里脱了身,俊流甚至没有告知就站在不远处的母亲,径自出了宴会厅,顺著涂有光亮清漆的深褐色雕花扶手,加快步伐奔下了长长的旋转楼梯。 第 43 章 车子呼啸著擦破午後郊外的温暾光景,停在被新发的嫩绿色蔷薇藤攀著的花架下时,不等引擎的闷响落定,俊流便打开车门跳下去,略显急促的脚步横穿过刚被撒上水露的草地,很快踏上了主屋正门前的白石台阶。 他心无旁骛地穿过玄关,从透进阳光的日间会客室旁进到了草木扶疏的花园中庭,又径直来到了西苑一翼,顾不得擦肩而过的侍女略微不知所措的反应,加快步子跑上了位於顶楼的尽头那间视野最好的客房。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脑袋空空如也,房间内明显已被仔细地打扫过,重新恢复到了没有使用之前的状态。被子和枕头被挪走了,床上铺著挡灰的大印花罩,摆满厚重书籍的木书柜也上了锁,屋顶正中繁复的古典吊灯被丝质护帘覆盖。夏曦园里这样闲置的房间数不胜数,一年到头也用不上一两次,它们又被很好地封存起来,至少留做皇室的遗产。 “我才不会告诉你是哪天呢,到时候就突然消失。”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齐洛曾经玩笑般说出的话语,俊流的心口突然涌上一阵慌乱,他冲进屋子一把打开衣柜,发现原本挂著的寥寥几件衣服已经不在了,桌子上没有他翻过一半的那本传记,塞在床下面的行李也都不见了踪影。 “不,不会的……别开这种玩笑……!”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又急又恼,凌乱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房间外传来的声音才打断了他一团混乱的思维。 “殿下……?发生了什麽事吗?陛下说你们晚上才会回来的啊……” 俊流看到一脸茫然的彭丝站在身後,急忙几步跨到她面前,“婆婆,小洛去哪里了?你们收拾过房间,肯定知道他什麽时候走的!别骗我……” “他……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彭丝瞪大眼睛,“您不知道吗?骁易说他定好了车票,所以很赶时间,我还帮他打包了行李……” “谁允许你们这麽做的!为什麽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一声?!”不等她说完,俊流便忍不住发了脾气,看著眼前的老管家说不出话却又略显委屈的样子,他突然模糊地意识到其中曲折,这些对皇室忠心耿耿的家仆绝不会擅自行事,可惜现在不是还有空闲问责任何人的时候。 他再没多想,撇下呆呆站在原地的彭丝冲出了房门,“我要马上联系骁易,叫他把人给我带回来!” 他的脚步刚刚踏上面向花园中庭的外廊,雕花的柱廊被西下的日光拉长了影子,把前方长长的走道划分成了黑白分明的格子,耳畔突然传来的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加上不经意的目光扫向下方被淡黄色春花簇拥著的空地上时,俊流又猛地站住了。 齐洛还是穿著前去参加成人礼时的,被打理得光鲜体面的白色制服,一动不动地站在底层的花园正中间,背後的喷水池像个制造效果的布景,折射出的光晕让他显得有点不真实。但是当他的目光焦点聚集在俊流尚还处在失神状态的面庞上时,嘴角一如往常般温和的微笑,就如同某个源动力般,让对方的心跳乃至血液的流动都在上一秒的凝固後,又一下子冲破了那揪紧的阻塞,平稳顺畅地运做起来。 “……什麽啊……你吓了我一跳,小洛!你们居然联合起来玩我?”俊流在整个松了一口气之後,脸上跟著扬起回应对方的笑容,脚下便迫不及待地移动起来,准备顺著走廊走向另一端的楼梯。 “别动!俊流。”始终仰起脸专心致志地注视著他的齐洛,突然开口制止到,“就站在那里,听我说好吗?” 对方的表情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换上了严肃,俊流又有些摸不著头脑了,他迟疑著渐渐停在了外走廊的正中间,用眼睛询问从下方仰视著他的青年。 “我到底还是做不到……不辞而别。”齐洛放轻的声音似乎在自言自语,他逆光的位置让脸上的细微神情很难从高处辨别清楚,“你在自由广场说的那些话,一直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荡,今天你的表现真的出乎我的意料,相比之下,我如果连当面告别的勇气都没有,未免太差劲了……所以我从半路折了回来,为的是再见你一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才转眼而已,俊流心头的大石便又悬了起来,他的上身不由地向栏杆外倾斜出去,似乎想让声音传递得更直接,“你要去哪里?现在已经快进入谈判前的停战期了,你回去前线也不会有什麽任务,为什麽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住一阵子?我们两年没见,你只不过停留了不到两个星期而已!” “俊流,我已经退役了。”齐洛不由地躲避开那焦灼的目光,微微低头,似乎不想面对他眼中下一秒即将出现的失望,“我不会回前线了,而是达鲁非。” “什麽……? 不可能,你的服役期才刚完成了一半啊……” “是的,我提前申请退役了,空军的上级部门也批准了,在一个多月之前。” “为什麽?!”俊流把手握得一阵生痛,心头不觉急噪起来,“你为什麽……就那麽想要离开这里吗?” 齐洛感觉到脖子有些僵硬起来,因为能确实触碰到对方情绪的陡然波动,他沈默了片刻,在周围水流一样微软的植物气息中,如同石像般镇定下来。虽然挖掘出心底扎根的刺,将牵扯到深远敏感的疼痛,并且把他们暴露出来会有些不堪,但他认定,在这个地方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是他应当履行的责任。
52/54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