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你要问什麽赶快问吧!」 「那时,你为什麽要走?」 那时… 预期外的问题让余景文抿起了唇,他很清楚对方问的是什麽,就是9年前他不告而别的原因。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向对方明说的原因,他害怕被察觉,自己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有时他也搞不清楚为什麽会如此害怕… 唯一的原因,或许就是他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在乎「刘晓霆」这个人。 他害怕太过依赖别人的感觉,谁都不值得他信任,只有刘晓霆,给了他无法言喻的安心感。所以,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无法离开这个人。 因此他更害害怕自己沉溺其中,无法再维持应有的尊严,无法抓住自我,只要一旦失去对方,就连自己也失去了… 为什麽会这样?他也不清楚,只好用逃避来遗忘答案。 等了许久没有得到余景文的答案,刘晓霆自嘲地笑了。 「我这麽问并不是对你还有什麽眷恋,我只是想要知道答案而已。其实我自己大概也知道原因,应该是我可笑的告白吓到你了…」 心,又开始痛。 余景文咬著下唇,明知道答案不是这样,明知道那诚挚的告白一点都不可笑,但他没有办法开口解释,只能听刘晓霆用苦涩的语气诉说。 「我那时候还太小,对『喜欢』之类的情感分不清楚。我想,那时候只是不想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对你的感情,其实也仅止於友情而已,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以前那样,继续当好朋友。」 好朋友?…友情?… 余景文深深地皱起眉,不知为何,他就是对这些词相当感冒。 难道对方所说的「喜欢」,就仅止於此吗?长久以来对自己抱持的情感,不过是友情?… 压抑著不悦的口气,余景文冷静地望向刘晓霆。 「那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嗯?」 「你们不是有爱心树的活动吗?你折的花,是要送给谁的?」 这是明知故问。 可是,他非得逼出刘晓霆的真心话不可!「我不想说。」 刘晓霆淡淡的回应,余景文也料到他不会轻易松口。 「那你只要告诉我,你要送的那个『最喜欢的人』,是哪种喜欢?」 是你说的友情?还是…其他更令人心悸的情感?… 「只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就可以了,是想要和对方恋爱的那种喜欢吗?」 再一次,余景文紧盯著刘晓霆,期待那原本属於自己的唇说出回答。 「嗯…」 鼻腔中发出低吟,尽管刘晓霆将头转向窗外,但接下来的回答还是相当清晰地传进耳中。 「是吧!…」 心已经抽痛到几乎痉挛的地步。 余景文看著那凝望窗外的侧脸,如同看透了隐藏在躯壳内的灵魂。 时间和空间彷佛倒回下著雨的樱花树下,转身躲进房间里的自己,凝视著孤伶伶被遗留在树下的身影。 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在乎著自己,却逞强地宣称只要和他当好朋友,到底想要维持虚假的友情到什麽时候? 为什麽不肯说实话? 还有,为什麽自己对於这样暧昧的情况感到焦躁? 「你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吧?」 不明白为何余景文的语气里带点讽刺,刘晓霆疑惑地回头望著他。 「可爱吗?…那倒不见得…」 「至少是女孩子吧?」 沉默许久,刘晓霆才漠然的回答。 「…那当然。」 「有多喜欢?」 不顾刘晓霆皱起眉头的为难表情,余景文忘记自己承诺过只问一个问题,不断逼问著。 「愿意为她付出一切那种吗?」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有那麽多『一切』可以付出…」 「那麽简单来说,就是会产生…情欲吗?」 「啊?」 「就是…不是像我们之间这种『友情』喔!」 余景文也不知为何自己就是对这两个字很感冒,不自觉地又强调了。 「也就是说,会想著对方…那个的那种…那个就是指…」 「我懂了!你不用再说明了…如果你要这样问,答案是肯定的。」 刘晓霆赶紧摆摆手,一脸困窘,却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就是我会…那样啦!这样回答可以了吧?…喂!小景?…」 不顾刘晓霆的呼唤,余景文一股脑地冲进浴室,用力甩上门。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一定对我图谋不轨…还在嘴硬…」 这个人,自始至终从未改变对自己的情感,那种赤裸、真诚到令他想逃的情感。 如同延续那个青涩的吻,如今已演变为情欲和爱恋交织的情感。 「停!快停啊!」 搥著激烈鼓动的胸口,余景文发出低吼,扭开水龙头,不断将冷水泼上灼烫的面颊。 「停啊…」 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余景文睁开被水迷蒙的双眼,眼前浮现的脸庞让他移不开视线。 镜子里映照出盈满水光的黑色瞳孔,正直直地凝视著他。 想伸手触碰拥有坚毅线条的下颚,却只触碰到感受不到体温的指尖,和冰凉的玻璃。 光是看著这不属於自己,却和自己密不可分的容颜,那种从心脏溢出的激烈痛感,又开始蔓延… 余景文无意识地抚上镜中抿紧的唇,曾经为他吐出无数的安慰,曾经为他烙下温柔的亲吻。 而他最在乎的,是压抑在唇瓣里的答案。 为什麽他一定要听到对方的答案?一定要确定这个人是不是还喜欢著自己?当初明明是他亲手抛弃这份情感的啊! 是内疚? 「才不…谁会为你这个变态感到内疚…可恶!快停啊!」 还是…不舍?… 以及後悔?… 「刘晓霆,你这家伙…」 尽管一再假装已不在乎彼此,但光呼喊著这个名字,就会觉得呼吸困难。 『恋爱会导致瞳孔放大、手心出汗、心跳加速,以及体内的肾上腺素大增,会影响身体的正常运作,对健康有害…』 曾经被自己嗤之以鼻的新闻,在女主播字正腔圆却略嫌夸张的声音中,彷佛嘲笑他似地,不断在脑海中反覆播放。 「…老师…晓霆老师!」 「啊!」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余景文激动得几乎跳起来,小薇老师以为自己吓到他,有点不好意思。 「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啦!怎麽了?」 小薇老师环顾一下在教室各区从事角落活动的小朋友,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谈话,才小声地开口。 「玮修好像不见了,可以麻烦你帮忙找一下吗?」 「咦?」 余景文回头一看,果真,图书角已失去那安静的小身影,他本来有特别注意玮修的行踪,却一不小心又失了神,他今天满脑子都是那个人。 他的心好像有一个洞,曾经努力遗忘、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过往,全都满溢出来。 他们从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总是不经意地跳出来占据他的意识。 『是哪种喜欢?』 『可爱吗?那倒不见得…』 『会产生…情欲吗?』 『答案是肯定的。』 昨晚的攻防对话,也不断让他再三咀嚼其中的意义。 看!他这下又开始神游了。 「平常他虽然会自己跑到教室外去玩,不过应该早就溜躂回来了,可是现在还不见人影,我有点担心,他要是跑到学校外面就糟了…」 看小薇老师担心的神情,余景文发现事态严重。 「好,我去找找看。」 「拜托你了。」 余景文走到教室外,这里的环境他还不是很熟悉,但他所有能找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就是找不到玮修。 想起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蛋,玮修今天还是没有和他拥抱,只是低头说了声早。 没有精神的玮修看起来相当疲惫,八成又没睡好。尽管他不喜欢小孩,但看到这麽小的孩子饱受失眠之苦,也会感到心疼。 唉…自己什麽时候连心肠都被改变了?… 「该不会躲到哪去睡觉了吧?」 要是跑到哪个柜子还是小房间里睡著,这就难找了。 余景文叹著气,继续呼唤著玮修的名字,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最後来到阴暗的打扫间。 伸手拉开窗帘,让暗沉的室内透透光,却从窗口看到遥远的学校後门,出现一抹孤寂的小身影,正迈开脚步往前飞奔,眼看著就要从门口跑出去。 「玮修!」 余景文急忙离开打扫间,往学校後门跑去,那里明明有警卫亭,怎麽没人拦著他?… 对了!今天说要换新的警卫,难道去交接了? 「糟糕!」 余景文焦急地发出呐喊。 「玮修!」 和往常一样,玮修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继续往校门外跑去。
余景文急忙冲出学校後门,却看不到玮修的身影,不知他又跑到哪去了。 「冷静…一定要冷静下来…小孩子跑不远的,可是,遇到坏人怎麽办?他会跑到哪去?我为什麽要来当保母啊?可恶!…不行!要冷静…冷静个头啦!…」 「叭!叭!…」 身後传来的喇叭声令人烦躁,余景文不悦地回过头去,一辆陌生的深蓝色轿车和他并行,从车窗探出男性端整斯文的脸,长相依旧陌生。 「刘老师,你好。」 穿著整齐的西装,男性露出亲切的笑容,声音低沉悦耳。 「你大概不认识我吧!我是浣熊班小杰的爸爸,以前送他上学的时候有看过你,不过最近比较常在电视上看到。」 「嗯,你好。」 「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你怎麽会在这里?」 余景文戒备地望著眼前的男性,虽然讲话相当有礼貌,不断追问的口气,似乎想要探询什麽。 「发生什麽事情了吗?有我可以帮忙的吗?」 余景文保持沉默凝视著对方,凭他在演艺圈阅人无数的经验,可以感觉得到这个人并不像外表那样亲切,一定怀著什麽目的。 这时,另一辆车切进深蓝色轿车前方,余景文看著一只手臂从车窗探出来向他挥手,他立刻明白来者是谁,毫不犹豫地追上前方熟悉到令人安心的轿车,打开车门坐进助手席。 「喂!刘老师!」 将男性的呼唤声关在车外,余景文一边回头,一边嘱咐驾驶座的刘晓霆赶快开车。 「他是谁?」 刘晓霆从车旁的後视镜观察後方的深蓝色轿车,余景文摇摇头。 「我没看过,他说他是浣熊班什麽人的爸爸…」 「那个人有问题。」 刘晓霆斩钉截铁的说道,踩下油门。 「我们幼稚园部只有4班,每一个小孩我都记得,也知道家长是谁,这家伙八成是记者。」 「记者?…这些蟑螂…」 以往只要不去回应,不去管这些无聊的报导,风波就会平息了。没想这次竟然闹了这麽久,同性恋有这麽罪不可赦吗? 车子驶进小巷,还东拐西弯了一阵子,终於甩掉还在後方跟著的车。刘晓霆才松了一口气。 「小景,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你为什麽会在学校外面?」 「玮修跑到学校外面来了,我追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人了。」 「我们先到他外婆家找找看,就在学校附近而已。他妈妈说过,他家和外婆家因为住得近,有时他也会一声不吭,自己一个人跑到外婆家去。」 很快下了判断,相当熟悉学校附近路况的刘晓霆,流畅地转动方向盘,离开错综复杂的巷弄。 很快地,车子弯进另一条小路,不远的前方,一个小小的身影沿著水沟迈开脚步,即使跑跑停停,却很坚毅地持续往前。 「是玮修…」 「我们下车吧!」 两人下了车,静静地跟在玮修身後。 余景文望著那坚定前行的背影,复杂的心情涌上胸口。 臭小鬼!不知道我多为你担心吗? 因为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可以信赖的人了,你就这麽讨厌我?讨厌到要不惜逃离学校?不惜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吗? 玮修低著头走了一段路,在种著茂密树木的庭院前停下,开始敲门。 在「来了」的应门声中,一位老妇人开了门,看到伫立在门前的小孩,讶异地睁大了眼。
「老师,抱歉啊!他又自己跑来了,还害你们特地跑出来找他,真的很不好意思。」 老妇人揽住依偎在身边的玮修,一脸抱歉。 「大概他妈妈最近比较忙,没空带他来吧!」 刘晓霆用手肘顶顶余景文,提醒他「现在你才是正牌老师」,但余景文依旧沉默不语,他只好挤出微笑,顺理成章地扮回老师的角色。 「这麽想念外婆啊?那我们就替他跟学校请个假吧!玮修妈妈那边我们会通知的,也麻烦您晚点提醒妈妈一下,下班记得到这里来接他。」 「好好…」 「那我们先走罗!」 刘晓霆向老妇人点点头,蹲下身来注视著玮修,而小小的脸庞依旧埋进外婆怀里,瑟缩著不敢凝视他,刘晓霆只是拍拍他的头。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余景文,最後还是没有再多说什麽,跟著刘晓霆走出了老妇人家。 两人默默地回到车上,刘晓霆发动了引擎,却没有开动的意思。 余景文也没有催促他,因为他找不到自己可以去的地方。 他已经无法回到属於他的舞台,也没办法扮演称职的老师。 想起那飞奔而去的小小身影,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全心全意想要获得这个孩子的认同,最後还是被逃开的滋味,真的好难受… 「小景,你怎麽了?生气了吗?」 「没什麽好生气的,只是被小孩讨厌的感觉真差…」 余景文沮丧地低喃著,就他记忆所及,除了他存心要让人讨厌,不然大家都会围绕在他身边。 「讨厌?怎麽会呢?玮修没有讨厌你啊!」 「那他为什麽要逃出去?」 「也不见得是逃出去…他只是很想去找外婆。」 刘晓霆摇摇头,缓缓开动车子,沿著来时路往回走。 「小孩不会想那麽多,他只想到朝他的目标前进而已。尤其像他这样总是困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孩子,他没有办法不这麽做。」 只朝著自己的目标前进,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并不是讨厌你,或是讨厌任何关心他的人,也不是不在意,而是他有更重要的目标要去实行。如果没有达成,他就无法安心。」 只是为了达成更重要的目标,抛下关心他、甚至他也相当在意的人… 为什麽如此熟悉? 余景文这才发现,或许自己就像那个孩子,太执著於自己的梦想,在逐步迈向目标的同时,却忽略更多原本已经拥有的。 『希望你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找到最值得努力拥有的事物,并且永远珍惜。』 隐藏在美丽纸花中的祝福,此时却像热铁一样烙在内心。 他找到了吗? 一路独自走来,艰辛地走了这麽长的路,他找到那个让他不枉此生,为自己而活的珍贵事物了吗? 「目标达成以後呢?」 彷佛扪心自问,余景文低声问道。 「玮修他会觉得开心吗?」 「我不知道。」 刘晓霆平淡地耸耸肩,语气却是无可奈何。 「即使我很关心玮修,也很想好好陪伴他,却无法完全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但这也是没办法的。」 没办法的… 余景文不禁揣测,当初自己任性的离去,或许曾为这个人带来深刻的伤痕,就像自己现在所感受到的一样令人颓丧,才会被追问离开的理由。 但不管理由是什麽,都叫人难受。 他开始有点了解这种痛楚,想到刘晓霆或许也曾经为此难过,心又跟著抽痛。
余景文不自觉地转过头去望著刘晓霆,原本属於自己的侧脸相当苍白。 对了,昨晚他还发高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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