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北伐中断了,可索三爷并没有闲着,他还是经常山下山上来回跑,还出过吉林省两次。这些事除非索三爷特意告诉孟清明,否则孟清明不会去问。或者索三爷跟二掌柜的他们商量的时候,如果孟清明在旁边,会听到一些。孟清明听他们商量的大部分都是有关日本人和东三省修路权的问题。每当看见索三爷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时候,孟清明问他怎么了,得到的永远只是两个字:没事。到了秋天,凤儿已经渐渐地在山上住习惯了。索三爷把绮香送回了春风楼。这期间因为凤儿说想念养父母,索三爷曾派苗四爷护送她回郝家探望过几次。 派苗四爷去,一是因为他功夫好,枪法准,再一个是他比较年轻而且为人耿直,不像雷五爷他们匪气那么重。接触了几次,凤儿发现他不善言辞,就老是拿他寻开心,一来二去地就混得熟了。这样一来,凤儿平时除了去找孟清明,苗四爷在的时候,凤儿还老爱往他那儿跑。背地里大伙儿经常跟苗四爷开玩笑,说凤儿看上他了。 东北的秋天早晚越来越凉,这天中午,孟清明正帮着二掌柜的清点院子里晒的过冬用的衣服和棉被。一个叫林生的崽子跑过来问大当家的在哪儿,孟清明看他一副很着急的样子,问他怎么了,他说:“北京来了个人,要见大当家的。” “北京?人在哪儿呢?”孟清明放下手里的皮袄,站了起来。 “在前院儿。嗯,他带来了这个。”说着,林生一抬手。 孟清明朝他手里一看,是达摩多罗像。孟清明停顿了一下,然后往旁边一指,“他在六爷那儿。” 林生转身跑了。孟清明继续数地上的皮袄,可连数了三次,都是数到一半就数错了,只好从头再数。 “你去前院儿看看吧。” “啊?” 二掌柜的看着他,“你去前院儿吧。” 孟清明想了一下,“哦”了一声就走了。 孟清明到了前院儿,索三爷还没到。他看见院子中央站了一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头发乱成一团,边儿上的崽子都在看着他,他局促地低着头,一会儿挠挠耳朵,一会儿挠挠头。孟清明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下,不是莫小岚,但是很眼熟,又看了一会儿,孟清明终于想起来,是莫小岚的跟班——小四儿,他长大了,但模样儿没变。 “你是小四儿?!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莫老板呢?” “我……” 这时,索三爷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他也以为是莫小岚来了,看见小四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一把抓住小四儿的肩膀,“小岚呢?” “莫老板他……”小四儿哭了起来。 “他怎么了?!”索三爷开始摇晃小四儿。 孟清明走上前拉下索三爷的手,“你让他慢慢儿说。” “莫老板已经死了。” “死了?”索三爷的表情僵住,“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四年前,直系控制北京以后。吴佩孚手下的一个李副官看了莫老板的戏,就开始天天去找他,后来莫老板迫于压力没办法,就搬进了李副官的府里。不到一年,李副官的四姨太也看上了莫老板,她三番五次勾引莫老板不成,就趁着有一天李副官不在家,把莫老板灌醉了。后来这事儿被李副官知道了,他就让人把莫老板打了一顿,然后把赶了出去。 结果莫老板的胳膊被打残了,再也抬不起来了,也不能再回戏班唱戏。莫老板只好开始去三流的戏院、茶楼串场儿,还经常受人白眼儿,遭人嘲笑。他让我走,不让我再跟着他,可我看他平时生活不方便,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就在外面打些零工,继续照顾他,他后来又撵过我好几次。 今年年初莫老板病了,因为没钱看病,就一直拖着。后来我趁他不注意想把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一个玉扳指拿去买,结果被他发现了,把我骂了一顿,说是什么贝勒爷留给他的。 我实在没有办法,就跑到药材铺去偷药,结果被抓了起来。后来莫老板卖了那个扳指,托人把我弄了出来。” 说到这儿,小四儿已经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他用袖子擦了擦,继续说:“后来的一个月,莫老板就开始每天都咳血。他走的那天可能是觉出自己快不行了,他把那个铜像交给我,让我来找三爷,还有一封信。” 小四儿边哭边把信递给索三爷。 索三爷打开信: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 宿妆残① 瑞宁,小岚此生坎坷,皆为宿命,与索家无碍,切莫自责。今可得去,于我莫非幸事。若有来生,仍盼可与戏结缘。另还望青山寨收留小四儿。 小岚绝 民国十六年四月初七 索三爷把信收好,声音干涩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来的?” “到处都兵荒马乱的,我是一路要饭过来的。” 索三爷转过头对身边正流着眼泪的舒六爷说:“你找人给他收拾收拾,先把他安顿下来。”说完索三爷就往马厩走。 索三爷牵出一匹马,骑上就往山里去了。 傍晚的时候下起雨来,东北的秋雨浇在身上,让人直打激灵。 天黑了,索三爷还没回来,孟清明拿了把伞进山去找他。 孟清明来到端午节的时候索三爷带他看日出的地方,果然看见了索三爷正一个人站在悬崖边儿上,浑身上下都已经被雨浇透了。 孟清明走过去,把伞撑到索三爷头上。索三爷转过来,看着孟清明,“你说,小岚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心里很难过吧?”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肯来找我?” “你想哭就哭吧。” 索三爷突然一把抱住孟清明,伞掉到了悬崖下。两个人就这样在雨中站了很久。孟清明能感觉到索三爷的身上在颤抖,但他不知道索三爷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注释 ① 梦回莺啭……宿妆残:《牡丹亭》——绕地游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 索三爷和孟清明回到青山寨时,两个人都湿透了。孟清明冻得浑身发抖。泡了个澡,躺到床上还在抖。 第二天孟清明就开始不舒服了。但看索三爷的心情不好,他也就没说。过了几天,除了胸闷,有点咳嗽,就没有其它的感觉了,孟清明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小四决定入伙挂柱青山寨了,保人①是孟清明,师父是索三爷,三天之后举行拜香仪式。 保人需要做什么,二掌柜的事先都交代好了。孟清明先当着大家的面,口头儿上提出有人要入伙。过了一天之后,孟清明写了张字据交给二掌柜的。上面写:今有平民百姓,莫小四②一人,自愿入伙青山寨,从今以后愿跟随大当家的走马飞尘,闯荡江湖,不论富贵,不计生死。 举行拜香仪式的日子到了,仪式是在大堂里举行的。四梁八柱的人都到了,在山上的崽子也几乎都来了。 拜香时,小四儿插了19根香,其中18根代表十八罗汉。19根香分5堆,前3后4,左5右6,当中插上1根。一切准备完毕,小四儿双腿脆下,发誓说:“我今来入伙,就和弟兄们一条心。如果我不和大伙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我。我今入了伙,就和众弟兄们一条心,绝不走露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规矩,如果违犯了,千刀万剐,听大当家的插了我!” 这时,索三爷在一边说:“都是一家人,你起来吧!”然后领着他去认识其他几位爷。 首先见的是炮头苗四爷。苗四爷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你的枪法还得练。每天早点起来,别踏被窝子。到你的卡子时精灵点,发号儿要及时,大伙儿的性命都在你这儿了。”说完,他叫人给小四儿拿了枪和子弹。 接着见的是粮台曹八爷。曹八爷告诉他:“我们在外追风走尘的,不易啊!啃富③时别挑肥拣瘦的,东西少了大伙分着吃。你听说过孔融让梨的典故吗?要好生学着点。”然后又派人给他拿了衣服、被子、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 接着又见的是水香雷五爷。雷五爷对他说:“这山上山下、道儿上的事儿都在咱们青山寨管辖范围之内。你有胆子么?以后打仗时前大后别的,跑可不行!你现在退伙出局不算你现眼!别到时候吃不住劲儿!” 最后,索三爷又带他见过青山寨的众兄弟,入伙仪式终于完成了,小四儿正式成了青山寨的土匪。 孟清明第一次看入伙仪式,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说道儿,觉得挺有意思。 又过了些日子,索三爷的心情慢慢好点儿了。这天晚上,索三爷把孟清明按倒,扒了他的衣服之后,又坐起了来。 “清明,你身上咋这么烫啊?”说完他伸手去摸孟清明的额头。 “你发烧了?” “我没事。” 索三爷把孟清明掀翻过来,摸他的后背。 “还说没事!” 索三爷披上衣服下了地,走出山洞。把小地瓜叫过来,让他去找舒郎中。 舒郎中给孟清明号了脉之后,开了个方子递给小地瓜,让他去找舒郎中的人拿药。他转过头对索三爷说:“是着了风寒,拖了好几天了,怎么不早点叫我?” “我不知道啊。”索三爷转过头问孟清明:“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舒服的?” “咱俩在山里淋雨的第二天。咳咳……” “那都快半个月了。你怎么一直不说呢?” “以前也这样过,挺挺就过去了。谁知道这回怎么重了。” 舒郎中叹了口气,一边给孟清明掖被子,一边说:“多喝热水,多盖点儿被,能捂出汗最好。一会儿喝完药,好好睡一觉。明天不见好,我再给你拔火罐或者针灸。”说完舒郎中站起来,把索三爷拉到一边。 “大哥,你俩可别再……” “这还用你说?!” “那就好。”舒郎中背着药箱走了。 索三爷又叫人拿了几床棉被来,全都给孟清明压上了。他坐在床边,一直守到孟清明喝光了药。索三爷摸摸他的头,“出汗了吗?” “没呢。你去休息吧,别陪我了。” “我等你睡着再走。” “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索三爷又摸摸孟清明的手和脚,“还很烫,那我走了,你睡吧。要是实在烧得难受就让人叫我。” 孟清明点点头。 索三爷走了之后,孟清明使劲咳嗽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喘气的时候在嘶嘶地响,呼出的气也很烫,头晕晕的,浑身发冷。虽然盖了很多的被,也喝了姜水,可就是不出汗。 孟清明一会儿睡,一会儿醒,迷迷糊糊地到了天亮。他想起来上厕所,可刚一站到地上,就一头栽倒了。 孟清明再醒过来的时候,舒郎中正在给他针灸。索三爷和凤儿站在旁边。 “清明,你醒了。” “咳咳咳……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你烧得很厉害。” 针灸完了,舒郎中对索三爷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怎么会这么严重呢?不就是风寒吗?” “二少爷以前受过大寒,当时没能及时去根儿。再一个,这次拖得时间太长了,应该是肺火久聚不散造成的,西医的说法就是肺部受到了感染。” 索三爷紧皱着眉头,“昨晚不是刚喝了药吗?怎么不但不见好,反而更重了?” “中药太慢了。” “那怎么办?” “最好找个象詹姆斯那样的西洋大夫给看看。” “他妈的,本来东北这样的大夫就少,这几年日本人逐渐控制了东三省。洋人都跑的差不多了,这一时半会儿的,让我上哪儿去找人。” 沉默了一会儿。 “妈的!实在不行,我再去把詹姆士找来。老舒,你看时间来得及吗?” “得多长时间?” “现在大刀会④闹得正凶。最快也得六、七天吧。” “十天以内应该可以,我给开些劲儿大的药,可能会伤点儿元气,以后再慢慢补吧。” 索三爷和舒郎中走了,孟清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索三爷让人找来雷五爷和金十爷,安排他们去天津接人,还说八天之内必须返回。雷五爷挠挠头,“大哥,最近张宗耀和张树声他们把临江一带搅得天翻地覆的,‘南北河’、‘玉山’他们都被大刀会灭了。往奉天的路也被他们封了,我怕八天……” “我把老四的人拨给你,你挑几个反应快、功夫好的,冲出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回来的时候,如果再遇到阻拦,你就去奉天警卫处,我写封信,你带上。从那儿借兵,无论如何要把詹姆斯安全地给我带回来。” 金十爷想了想,“这一晃儿这么多年了,要是詹姆斯不在天津了,怎么办?” “那就找其他的西医,天津没有就去北京,必须给我弄一个回来。” 雷五爷和金十爷带着人下山了。索三爷回到孟清明身边。孟清明双颊烧得通红,嘴唇上全是干皮,凤儿正在给他换额头上的手巾。索三爷说:“凤儿,你回去歇会儿吧。我找小四儿来照顾他就行了。” 凤儿摇摇头,“我不累,三爷,我哥他会好吧?” “嗯,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有事儿。” 注释: ①保人:挂柱一般分保人保举和自己投靠两种。 保人保举相对简单些。这个保人—般要是和土匪比较熟悉的人。先要提出有人要入伙,第二回再提出时,要有个字据,交土匪里专门的人保管。 ②莫小四:因为字据上要有名有姓,而小四儿不知道自己的姓,他就随了莫小岚的姓。一般这种情况,也可以随师父的姓。 ③啃富:东北土匪黑话,吃饭的意思。 ④大刀会:大刀会本为白莲教的一个支派,原起于山东。东边道临江、通化等地有许多来自山东、河北的难民在此定居。1926年以来,该地区匪患严重。1927年夏,临江县红土崖乡民为求自卫,大家集资派张宗耀回山东请来大刀会法师张树声等人在红土崖招收信徒,“设坛授法”。入会农民很快组织起来于10月中旬开始剿匪斗争。 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
六天过去了,雷五爷和金十爷还没回来。舒郎中用尽所有中医能用的方法,孟清明还是从这天早上开始陷入了昏迷状态。索三爷坐不住了,派人下山到进青山镇的必经之路等着,让他们一有消息马上回来报告。 雷五爷他们往天津去的时候,其实还挺顺利的。大刀会的人在吉林到奉天的必经之路上私设了一道关卡,说是玉山的大当家的张玉山跑了,很可能会往山海关一代逃窜,但凡是看着可疑的,他们都要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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