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学他的样子玩笑一样冲人群伸出酒杯:“那什么是你想要的?” Jim突然对我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其实我也不能肯定那是语言。 “听不懂吧,这是我在一位研究部落语言的教授那里学的,一个亚马逊流域内部落的语言,将来也许用得着,”他看起来有点自豪,“我从小就醉心于亚马逊,那里的原始森林,还有部落,人们的生活,文化。” “开玩笑吧?” Jim露出我第一次见到的暧昧的微笑,闭上眼睛,如同一个谈起老情人的甜瓜:“我为它着迷。” 我觉得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毒蚊子,杀婴部落……老天,你要去做野人?” 好像我触犯了他的信仰,Jim以激动语气用那种古怪的语言在音乐的噪音中对我嚷了一通,但不肯告诉我含义。 我肯定他在骂我。 “有没有听过一个中国故事,有人花了九年的时间去山里拜师学习捕获龙的功夫?” Jim迷茫的看着我,很久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为倒将一军而沾沾自喜。 “有没有人告诉你事实,你其实是个bastard。”他杯子里剩余的调味酒几乎被甩出,Jim的更年期症状又来了。 我点点头:“绝对不算少。” ∷∷∷z∷∷y∷∷z∷∷z∷∷∷ 那夜后我再没有见过Jim,间隔他离开两个月,一个猎头给我电话,条件说不上好,查核公司信息后,我就提了辞呈,跳槽到一所外资企业,离开了愈发乏味的工作和如狼似虎的客户,一年后被派往美国总部。 环境更换,周围更没有认识Jim的人,于是慢慢地,此人就如同人间蒸发。但我并不相信他会真的进入亚马逊,我不相信梦想这东西。 四年后,我已经快二十九岁,在美国过上了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单身,生活称不上富有也算富足。在圣诞节前夜,我在半条命上连续做战七小时准备下线打个盹,邮箱发出提醒音。 不是购物公司或者同事客户来的圣诞mail,主题是Amazon。 我以为被人抢劫后分尸掩埋的家伙给了我形同亡灵之信的玩艺,正文只有几个词“give me your adress”。 回信之后两个月,临近春节的时候,我收到了Jim寄来的包裹,包裹里是一本书,“God’s Garden——Amazon”,作者是Jim。唐人街中国餐馆的香港人约我一起过除夕,我带着书去,因为对厨房公认的毁灭能力,大家忙活的时候我最好留在大厅。我开始翻阅Jim的大作。 归而总之,God’s Garden并不能拿做旅游指南,它实际上是Jim行走亚马逊森林部落留下的感悟札记,我有些吃惊那么一个脾气暴躁直来直往的家伙会如此感性。他在前言里说,梦想中的生活带来了快乐,在野蛮但纯洁的上帝花园中周游,感受她的危险和魅惑,他得到了克服万难的力量,这是上帝赐予的荣幸,是上帝奖励给真实生活之人的礼物。 除了文字,书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图片,就图片的质量只能入中学摄影兴趣班的档次,却格外生动。按照时间顺序,照片中的Jim一点点变瘦变黑,气色很好,景色和生灵都像在微笑,而一些偷拍到部落残忍风俗的照片里,照片的气氛也随之寒冷悲伤。书的中后部,有一张他和一个穿着白汗衫的当地人的合影,之间手紧握着。这是书里唯一没有说明的照片。Jim此时的身材已经在连年累月的奔走中练就出具有美感的轮廓,让我有点后悔当时的有失眼光。当地人显然出自部族,下嘴唇穿入磨成锥形巨大的动物骨骼,看上去有点骇人。男子剃着板寸,胸口挂着像是工作牌的东西,皮肤黝黑身体强壮,对着镜头略显羞涩。Jim和部族男子站在一起相当怪异,但充满了幸福感。 连书没有寄来卡片之类的东西,书上也没有手写的留言,最后,我在后记里找到了Jim给我留的话:我在做野人,享受我的生活。 在酒宴和之后的守岁派对上,“生活”这个字眼就一直在我心口晃荡,我虽然觉得Jim是被解除束缚的疯子到了与疯人院无差别的荒蛮之地,仍忍不住生出嫉妒。即便飞黄又腾达,假使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又何其无足轻重? 但在我能对我的生活作出选择之前,有人已经帮我作出决定。 除夕喝了很多酒,好像做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老板娘之前和餐厅老板跳贴身舞之类的惊人之举。早上起来头很疼,用手机时在信箱发现昨晚癫狂之间传送的一条短信。 用在美国的号码发给了渐显生疏的号码。 “你正在享受你的生活么?你快乐么?” 尾声 中.
毕业之后,我有过几个伴儿,都持续不久,如果不是各自抱着玩玩的心态,玩够就和平分手,就是对方突然在某个节点上迸发出对我的不满,时机起因内容不一而同,虽然我也一直考虑为什么每次发飚恼火的人都不是我,我显然没有感性思考这方面的特长。 博博名字里有个博,英文名自然是Bob,在读博士生,学的是海洋工程那类我完全不在行的东西。在美国第一年,公司和某个大学合作项目,作为初来乍到的小喽罗,我也被传唤过去打下手,我在学校的草坪上见到了公派留学生身份的博博,博博的皮肤非常白,如果不是一头黑发,混迹在白人里也不显眼。这家伙斜靠着樱桃树,戴着啤酒瓶眼镜嘴里念念有词,看样子在背书,但我从没见过人背书的时候挤眉弄眼,就像在演哑剧。 博博后来解释他叫住我的理由,他说他看到一个很像中国人的高个子用蜜蜂看到蜂蜜老鼠见着大米的眼神色迷迷的望着他,但又好像不敢搭讪,他觉得我这样走开实在太可怜了。 我说他说错了,我是用狗熊看到马蜂窝苍蝇见着有缝的鸡蛋那样如饥似渴的望着他,我要走开是我想到鸡蛋扑上苍蝇的场面有点恐怖。 和博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在美国最艰难的时候,沟通障碍,饮食习惯差异,还有并不丰裕的薪水,但博博却是我所有partner里和我相处最长也最融洽的一个。 博博比我大一岁,祖父是老美,就外貌看除了鼻梁很高似乎完全没有继承他祖父的血脉,性格里头倒是有地道美国人的脾性,很开朗,单纯,思维总是跳跃式的。在我经济困难的时候他常常买大袋Chicken McNuggets和面包黄油到我租的地下室借住,说要以食品换土地,但那时他只是把我从床上赶到地铺,从我的位置自地铺移到床上几十厘米的路程里我们还经历了一段小小的恋爱。 即便现在回想,当时,我也是真的想要留他在身边。 同居之后,我就叫他博博,他很反对,因为博博和饽饽谐音,他称我每次不停的叫他时我都像一只饥饿的野狼在嚎叫。我从不否认喜欢和他做爱,在任何关键阶段他都可能突然暴笑的脱线,或者细腻但结实散发出香味的皮肤。不过博博也有坏习惯,他很喜欢翻动我的东西,某天,他从我抽屉里找到一张GET4的证书,他问我我爱你用德文怎么说。 我告诉他,然后他如同在跟着我念一般,重复了一遍:“Ich liebe dich.” 博博的眼睛在发光,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相比他,我是暗淡的。 就在生活慢慢变好,阴暗狭小的地下室也上升为明亮宽敞的公寓,我习惯周末接他下课一起去中餐馆吃饭,习惯他叫人难以应付的如孩童般的突发奇想,不再为他随意挪用我的东西烦恼,即便他野蛮超频我落伍的手提玩游戏把芯片烧裂那次,我都不感意外……一切却开始改变。 我不知道他到底发什么脾气,好像以前的和谐都是假象,他不断的找茬挑起事端,直到我忍无可忍,每次见面都是争吵,我们到了穷途末路。 在Halloween那天,他过来整理行李,我以为是恶作剧。 博博显得有些悲伤:“阿琦,你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么?” 他比以往安静,安静得站在我面前,安静的把双手放在我的脑后: “Ich liebe dich. ” “这次,换你跟着我念,”这是博博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张开嘴,脑子里冒出古怪的念头,跟着念就会化解所有问题,跟着念,博博就会留下来,跟着念,我将过上平静温馨的日子……只要,念出口就好。 但大学时代把I love u群发到网络上的浪荡子,却说不出口。 博博离开了我,他让我知道那些和他一样,曾与我共同生活的人,我曾想珍惜的人,为什么要无理取闹,为什么争吵,然后走开…… 因为我从没有真正爱上过他们中的谁。 不久后,从老小子那里传来让人跌破眼镜的新闻:他要结婚了。 是的,这个老同性恋竟然要和一个女人结婚了。 我以为他是大彻大悟选择了和他的小风一样的道路,他告诉我他找了个les,并且这个les还有个感情甚笃的Tom。 他说希望我回去参加他的婚礼,我答应他,一个月后回到了中国。 这世上同样命运的人可能在某个转折点做出回异的选择,我无法对他的决定作评论。 下飞机已在晚上,我就在当地下榻,第二天再走。以前的电话卡还在有效期,因为存有不少过去同事的电话还保存着,我在酒店附近冲值后准备勉强用几天。 巧合的是,将近两年没有启用的电话,却在午夜突然响起。 打来电话的人身份更是离奇,竟然是那个随着老屋倒塌我以为将永远从我生活中消失的表哥。 他哭着说终于打通了,他只是想再试试,没想到真的通了。 表哥通个没完的时候,我第一感觉他脑子坏掉了。 在后来的两个小时,表哥絮絮叨叨的讲述他找我的缘由,简单来说就是为了钱,舅母得了肾衰竭,快不行了,他们需要钱给舅母换肾。 我沉默了。 数额太巨大,我也很难拿出那么多现金。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号码?”我记得这个号码除了工作同事,老小子和冯野,鲜有人知。 “哦,是唐老师,你的初中老师唐老师那里。”他说。 表哥说完又很不像样的哭泣起来,翻起旧帐,让我感觉烦躁。 我打断他:“我手上没那么多钱,一个半月里我汇给你。” 在我记下了他的地址当口,表哥问我要不要和舅讲话。 我想了想:“不必了,这次还是你转告,就说,卫琦说过欠你的会还你,不会失言。” 唐砚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 我回想起毕业前不久,冯野总是隔三差五问我有没有接到奇怪的电话,样子贼兮兮,我曾嘲笑他像做贼心虚。 做贼心虚呐…… 给冯野电话,空号,想必老早就换了号码,这么久了,还有什么会留下,大家已各奔东西。 是啊,这么久了,他拿到号码那么久,在那两年的时间里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持有着号码,从未拨通我的电话。 我拨下号码,如果有甜美的声音告诉我号码空号,我不会意外,假使以陌生人的嗓音确认关闭很久的通道已然荒废,还不至于产生类似感伤的情绪—— ——电话接通了。 “喂?” 熟悉也陌生的声音,仿佛并非来自电话彼端,而是记忆。 “……卫琦?” 表哥没有说谎,他知道我的号码。 他是否用手指在键盘上,试着,轻轻敲击我的号码?又是以怎样冷酷决绝的心情让它死去? 唐砚没有再说话,对着无人回应的话筒,亦没有走开。我们长久的维持沉默,沉默里有我们算不上快乐,从没有高潮的昨天。 过了不久,也许老烟枪又再犯烟瘾,间或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一秒两秒,一分钟乃至一小时,我仅仅握着手机,未曾离开耳边……慢慢的,我的心里浮出三个单词,缓缓荡漾,流到我的嘴边,那是早已失去含义的字眼,是我在这几年里逐渐领会的意义。 手机里出现董秦温柔问询的声音。 我挂断了电话。 尾声 下.
去年秋天,我放弃了美国的职位,回到中国东部那个沿海繁华城市,我曾从那里离开,去向年轻时朝思暮想的资本主义美好生活,在遭受了几年腐败堕落淫靡的肉体与身体双重 毒害之后,完全变异同化之前,决定回来。 一个人年纪大了容易思考过去,今年新年前几个月重新联系以及结识的很多三十多岁的酒肉朋友就有点这个意思,但我不是因为这个回来的,在我的灵魂中没有“根”,或许是漂泊太久,也许是母亲给我编织的故乡之梦的破灭在我当时尚且稚嫩,装备不足等级偏低的心灵上确实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厌弃感。 我为什么要回来呢? 在美国那几年,每年春节我都泡在中餐馆里头,那里总有很多华人,有拿到绿卡身份合法化的华裔,有穷开心的留学生夫妇,还有黑了几年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能混到绿卡的偷渡客,anyway,虽然每一年出席的人员不尽相同,那一天总是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红色。 去年春节,我忙着灌酒以及被人灌酒,起哄以及被人起哄,三心二意的给出祝福,祝福那对很有地主与地主婆面相的留学生夫妇顺利完成学业,带着儿子在这里安定下来(但愿他们儿子能够在长相上遗传他们的隐性基因),祝福侧脸像梁朝伟的老板生意红火(maybe他今年可以在健身房练出一个上翘的屁股)……诸如此类,以及等等。 被回敬酒的时候,天真可爱皮肤滑嫩如水,但鉴于年龄太小以致我决定暂时放弃辣手摧花计划的高中生弟弟问我,我想要什么祝福。 我说:让GW里我的Dervish等级快速提升。 如果全世界的中国人都在除夕说出他的愿望,有多少人的心声,疲于奔命的佛祖们会真的倾听,而不仅仅是听到,并且由于有趣感动或者可操作性强而真的让他们美梦成真? 如果那对留学生夫妇的儿子将来没有他妈妈的大饼脸他爸爸的螺旋腿,老板的屁股真的上翘且富有弹性,绿卡向那些偷渡客当头砸来,那么全世界人民他妈都该是麦当娜,全世界人民他妈的妈都该是奥黛丽•赫本…… 如果真有神灵,那么,我将双手合十,虔诚的向那些曾经遗忘我也曾经被我怨恨的神灵忏悔并衷心祈祷,祝福那个人一辈子快乐无忧,在他的道德永远不允许他踏出的生活里,尽享福禄,长命百岁。 如果真有神灵。 今年,除夕夜。 吴绪花了很久,想办法联络到了我的大学同学,几经波折,冯野通过和我在一个城市偶尔一起吃个饭泡泡吧的同学搞到了我目前的手机号。 来电时,我正在和几个号称事业有成,有品位、有气质,父母兄弟都不在身边以致可以为非作歹胡作非为的单身同性恋者鬼混。接完电话,脸上抹着粉底的化妆品公司高管——白天看还像个货真价实知性男人,夜色灯光下就是个妖艳变态的高龄男孩——笑着说我“活像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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