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打扮打扮,上了台倒是真不错.我看他只怕是还要红的.” “呀,一个街上捡回来的孩子,当初老爷留下他不过是为了哄着二爷高兴,谁想到他真能有今天呢?” “是呀,谁想到有今天呢……我说,二爷就真的不回来了?” “嘘──你找死啊?敢说这种话,当心被老爷听到……”许稚柳根本不理周围的人怎么看待自己,也不理会身前身后的议论纷纷.该他唱戏的时候他就登台唱戏,脱了戏袍,自己想怎么过活就怎么过活. 找上海最贵的剪头师傅理了头发,到上海最贵的裁缝店做了衣服,从里到外一身的白色,也开始学着品茶,品酒,赏花观鸟,看电影吃西餐,总之,二爷做过的,他样样要试.他的交游开始广阔起来,别的戏班子,也识了一帮朋友.他已经打响了名头,就算他不去认识别人,别人也会来主动结交他.别人对他的称呼也改了,除了大爷和容老爷,现在谁当面见了他不叫一声“许老板”?有时在街上闲逛,三两个过路的,擦身而过也会回头来张望:“哟,那不是许老板吗?”“好年轻……”“真是他?”…… 在这风起云涌的上海滩,他不再是无名之辈. 他这样年轻,一定还会更红的.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对他的私生活容修从不多加制止.大约容老板也同意,即然有了足够让人品头论足的名声,自然必须得有与这名声相匹配的做派.他还太年轻,自然只能摩仿,但总有一天他会形成自己的一派风流. 只是在生活中的他实在算不得俊美少年,身子太瘦,面相微苦,最多只能算是样貌清秀.只有那双眼睛分外与众不同.不化妆的时候已是清如秋水,深如静潭,偶尔抬起眼来看人,幽光微瞬,复又平息.上了妆在台上,更是明眸照人,顾盼生辉. 他扮贵妃,一双眸子从这边瞟到那边,千娇百媚;他拾玉镯,思来想去,欲走还留,眼角如丝,带出万般风情;最受欢迎的还是玉堂春,万般的辛酸,万般的委屈,目横秋波,就是那双眼里,仿佛含有那许多将说未说的话语,便纵有无限心事,更与何人诉. 他也的确有无限的心事,无人可述. 他去找过容嫣.不知道如何找,便去找沈汉臣. 沈汉臣正在办公室里坐着,突然听说有人找自己,看到一个白衣少年走了进来,再定晴一看,不禁又惊又怒. “你来干什么?” “沈爷,我……” 转眼看到徐若虚隔着玻璃远远地在向这边张望,沈汉臣恨了一声:“等一等,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叫了黄包车进了茶楼包房,沈汉臣这才松了口气.刚才也不知道徐若虚看到什么没有,这混蛋专会给自己制造麻烦! “沈爷,二爷他,过得还好罢?” 沈汉臣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 “沈爷,我求你,带我去见二爷吧!” 沈汉臣皱眉看着他不说话. “沈爷,请你让我见一见他.” “……见了又如何呢.” 半晌,对面的人才开了口. 见了又如何呢?他被问得张口结舌.他没想过那么多.只是,太久没有看到他,好象已经隔了一生一世. “我们过得很好.你们不要再枉费心机了.就算见到了,青函也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沈汉臣看着这个梨园新秀,华连成力捧的新角儿坐在他的面前,欲哭无泪的样子,此时哪里还有一点许老板的样子,完全是个无助的孩子,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你也知道,当初,他是自己选择跟我走的.他已经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了.请你不要再来纠缠.” 许稚柳完全说不出话. “没别的事的话,沈某告辞了.” “沈爷,等一等!”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元:“这些钱,请你转交给二爷,就说是柳儿孝敬他的……” 沈汉臣见状心头火起,冷冷道: “许老板这是在干什么?沈某虽然不才,却还不至于让所爱之人沦落到这个地步!许老板还是省省,去施舍别人吧.” 说罢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停了停,转过身又道:“柳儿,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绝不会带你去见他的.你能走到今天这地步,也不容易.自己好好的唱戏才是本份.青函和我是真心相爱,你──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许稚柳目瞪口呆,如受雷击. 他竟然懂得他! 他看穿了他! 连二爷也不曾懂得的心事,此人竟然懂得! 连他自己也不敢正视之心事,生平最大的秘密,却被眼前此人毫不留情,一语道破.这狠毒的人!许稚柳一阵眩晕,就象从高处跌下,银瓶乍破. 他不得不用手扶住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等他放下手来的时候,沈汉臣早已经不知去向,面前的热茶也凉了多时. 心还在砰砰砰地狂跳不止,身体里的血好象凝固了,全身发冷,又羞,又惭.复又一阵火热走遍全身,又痛,又恨,如同身处炮烙. 今生今世,他还有何脸面再来苦苦纠缠,他还有何面目,面对恩重如山的二爷? 深夜,容雅外出归来,经过二弟的房间,突然顿住了脚步,停了停,又折回来. 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门里没有点灯.借着室外的微光,容雅分明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仰面倒在容嫣平日最喜欢躺的那张黄竹躺椅之中.恍然一望,他还以为是青函回来了.细一看,这分明是柳儿!只是他那身衣着,那身打扮,与青函一模一样. 那只纤细的手,在夜色中白得异常醒目,几乎泛着青光.它正轻轻击打着黄竹椅的扶手,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好象跟随某种无声的旋律,在抑扬顿挫地打着拍子. 一阵夜风吹过,天上的浮云移去,地上多了淡淡了月光. 本应无人的房间,听不到的旋律,打着拍子的青白的手,站在门外的自己,在黑夜与月光交织的地面,投下拉长的灰色的人影.虽然明知这是自己的影子,容雅还是觉得这幅情景实在诡异.就好象此时此刻,在他与柳儿真实存在之间,还有某个虚无的第三者,若隐若现. 第 22 章 那夜看到的事,容雅对谁也没有提起.
平日里看到柳儿,他还是老样子,沉默少言,我行我素,一身白衣如雪. 容雅反躬自省,这实在是自己的错. 柳儿自打进华连成的第一天,就跟在青函身边,青函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可以说在这孩子心里,已如同血肉相连.可是有一天,这份依靠,这份亲情突然硬生生的就斩断了,走了,消失了,叫这孩子如何不失落茫然,不知所措? 青函在的时候,把这孩子实在捧得太快,眼热他的人太多,他在华连成,几乎是孤立的,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现在青函突然离开了,现在得全靠他自己在戏园子里挣扎,他所感到的孤独,不亚于孤身一人穿越黑夜中的草原. 青函明明拜托过自己,好好的看照着柳儿,可是近来他只顾忙着自己的事,竟然把这个孤独的孩子忽略了.而又怎么有人想得到,在功成名就的光环之下,这个孩子的心境竟然寂寞如此? 上海福州路,山西路口的文明茶楼,又称“清音桌”,一向是梨园子弟,票友定期聚会,互通消息,联略感情之所.从前容嫣在时,多半是容嫣代表华连成出面应酬,现在这个担子,自然落在了容雅的肩头上. 茶楼每日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日落时分.茶楼前挂着条幅:“特请城中弟子随意消遣”.所谓弟子,就是指的一众票友.虽说是随意消遣,但这清音桌名流侪侪,收费不斐,绝对是一处谈笑皆风流,往来无白丁之所. 华连成的容二爷一向是茶楼老板次次力邀的对象. 从前柳儿也跟二爷来过,见过世面.里面的人,不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騷客,就是红得发紫的梨园前辈,虽称不上“群贤并至”,倒也可以说“风流云集”. 来这里的大多数的人都衣着华丽,满脸堆笑,远远的就打着招呼,打着哈哈,拱着手,寒暄着,说的都是互相吹捧的话. 从前柳儿跟着容嫣,只觉得二爷在这种热闹地方简直是如鱼得水,应酬漂亮得密不透风又花团锦簇.这一次跟着容雅来,大爷明显低调得多.上了小楼,遇见有打招呼的,含笑拱手,一一回礼,然后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在那竹藤编椅中坐了,就再不说话.很快别人就将他们这一桌忽略了,将注意力投向新来的某老板,某某先生身上去了. 容雅缩在竹编圈椅之中,冬日下午的阳光透过明凈的玻璃斜照在他脸上.他的长发透过阳光,被阳光染成了浅浅的金啡色.他的皮肤在这种光线下看起来白得好象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深黑色的眼睛……好象看着什么东西,但目光又是散漫的,并非注视在某一点上.就好象他人在这里,神魂却流离身体之外似的. 有人在他们不远处唱了一段<<空城记>>的“快二六”,有人在拍手叫好,有人在玩胡琴,他似听非听.这座热烘烘的茶楼里,只有大爷坐的这一块儿,是安静的,时间仍然象水一样无声无息的在流逝,周围的喧嚣嘈杂与他们无关.再后来,柳儿回想起这一刻的情景,才觉得,大爷当时那幅表情,大约可以称得上是无聊. 如果有时间,他情愿全用在丝竹琴笛之上,或者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对应酬往来一类的事根本感到厌烦之至,此时却不得不来,你说他怎么会不感到无聊透顶? 大爷有他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那时候,柳儿不知道那是什么. 容雅在茶楼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估摸着应该也差不多可以走了,华连成的人算是已经到过了.岂料他刚一站起身来,就暴露了目标. 远远的就冲过来一个西装革履,剑眉朗目的男子:“咦咦,这不是容大爷吗?您什么时候来的,坐在哪儿?我竟然没有看到!” 柳儿认得此人,这男子是另一戏班子秦家班的当红小生秦殿玉. 秦殿玉是著名小生蒋砚香的弟子,后又改为程继先为师.他天生一把好嗓子,又从了名师,武艺自是不凡.他最出名的是真假嗓运用自如,且转换不露痕迹.工冠生,巾生,穷生,雉尾生.再加上他一表人材,所以在上海滩也是红极一时. 这秦家班一向把华连成视为头号竞争对手,向来对它虎视眈眈,只恨不得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但在这秦家少爷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见了容家兄弟的面,那是分外亲热,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容嫣常常私底下和他哥说秦殿玉是笑里藏刀,没安好心,但这么多年下来,两家人到底相安无事.所以容雅和秦殿玉见了面,少不得也要应酬一番,暂时是脱不得身了. 秦殿玉伸出一只白白凈凈的瘦手,拖着容雅的手不放:“……唉呀呀,若是早知道上海第一琴师在此,刚才我也不敢班门弄斧了,真是献丑,让容大哥见笑了!” 容雅只得陪笑:“哪里,哪里,秦老板不仅唱工一流,拉起琴来,琴技也是一流,容某佩服得紧……” 秦殿玉突然发现了站在容雅背后的那人,终于放过了容雅,转而去捉柳儿:“哦哦,这不是许老板吗?唉呀呀,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自从上次许老板和二爷来过,已经许久不曾在这里见过许老板了,秦某正挂念得紧……” 柳儿听外人在这种公众地方提到容嫣的名字,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脸上也不得不笑道:“秦老板真是好记性,连我这种小角色也记得.” 秦殿玉仰天打了个哈哈:“许老板说笑了,许老板如今是上海滩数得出的名旦,秦某还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和许老板和一出戏呢.看二位这样子,怕不是要走了吧,这怎么行,来来来,这边坐.干咱们这一行,平时都各忙各的,好不容易得闲,怎么能不好好叙叙?小二耶,再开壶热参茶──” 容雅柳儿即不善于应酬,也不善于推脱,无奈只得受他摆布. 秦殿玉那一桌还坐了几位女宾.还未走近,已经是一阵香风扑面. 柳儿只觉眼前忽地一花,金灿灿,白晃晃,红扑扑的颜色扑面而来,还未看清,只觉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珠光宝气,粉团一样的角色.那边已是嘻嘻哈哈,笑声如银铃:“唉呀,容大少爷,真是请都请不到的人物啊!”“咦,这不是许老板吗?好年轻啊!”“快快快,这边请坐.” 柳儿在女子面前分外拘谨,不敢乱看.当下眼观鼻,鼻观心,象木头人一样的坐了. 容雅不动声色,笑道:“早听说秦兄是上海滩出名的风流人物,果然名不虚传.” 秦殿玉闻言哈哈大笑,神色之间十分得意. 却见这秦殿玉取了他适才拉过的京胡,笑嘻嘻道:“今天在坐的诸位可是好耳福了,当今第一的名琴师在这里,是不是无论如何,也得请容大少爷给咱们露一手,拉一曲?” 他身边几位娇滴滴的女子首先拍掌叫好,茶楼其余的客人也都纷纷鼓掌. 容雅见推辞不过,只得接了琴,拉了一段小开门,一曲即毕,周围更是轰然叫好,掌声雷动. 这时有一紫面皮的中年汉子,在另一桌拍着台子,操着天津口音叫道:“好琴法!好!大爷喜欢,再来一曲!” 柳儿听他出言不逊,皱了皱眉,上下打量那人,只见那人身形高大粗壮,衣着华丽,鼻子上架着一副圆圆的黑太阳镜,指间戴着老大一粒翠玉指环. 容雅还了琴,淡淡道:“不巧得很,在下今日还有些俗务,是一定得告辞了.这位先生若有兴致,下次再容容某献丑如何?” 那人面露不悦之色:“容先生忙,我金某人难道不忙?大爷难得来一次上海,幕名而来这清音桌,刚有了点兴致,容先生何必如此扫兴?” 容雅还是水波不兴的回答:“金先生今天好雅兴,容某今日却兴致不高,真是不巧得很.” 金老大把脸一沉,他身边的喽啰们嘴里已经开始不干不凈的骂了起来: “不就是一个臭场面吗,别不识抬举!” “今天你弹也得弹,不弹也得弹!” “好好看看咱们老大是谁!” 秦殿玉左右一看,场面有点僵了,急忙打了个哈哈:“金先生,您平时贵人事多,难得来一次上海,大概不清楚容大哥这人,他平日里已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能见到金先生,二位已经是有极大的缘份了!”又向容雅道:“容大哥,您是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但也应该听过名震天津卫的青帮金老大的名头啊!他可是天津卫上数一数二的京戏票友!这一次是慕名来到这茶楼,等着捧你二弟场的,谁知道把您给等到了,您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哈哈!” 金老大哼了一声,脸有得色. 容雅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秦殿玉粉脸堆笑,周旋道:“这样吧,一位是咱们上海的第一琴师,一位是天津卫的票界名宿,不如合作一曲,好琴加好手,这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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