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道:“不是我不肯见他.是这小畜生到现在还没回心转意.我让你去问他,这一次回来,是不是就从此洗心革面,把那些个臭脾气都改了?是不是从此就乖乖地留在家里,和那个姓沈的一刀两断,再不犯贱作乱?他说什么?他说他就是想回来看一眼,看一眼就走?他还想往外跑?你说,他是不是个畜生?” “老爷,你跟自己儿子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可是你亲生儿子,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你就见见他,兴许见了面,他听你的话也不一定?” “胡说八道,这小畜生几时有听过我的话?他还要割肉还亲呢!” 容修想起旧事,咬了牙,烦恼难言. 此时柳儿突然闯了进来. “老爷,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二爷吧.” 一进屋,柳儿就跪在地上磕头. 自从上一次谈话之后,容修再没有去看过柳儿,柳儿也自觉无脸面见容修,两人之间有这个心结,互相都若有似无的下意识有些回避.此时看到柳儿这样子,容修只觉烦恼更炽. 这时秋萍也赶到了,拼命拽跪在地上的柳儿:“柳儿,起来,乖乖的回房.” 柳儿泪流满面,双手紧抠地面:“老爷,柳儿只求您这一次,让我见二爷一面,让我见二爷一面,老爷!” 容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收缩起来.他闭了眼睛,半晌道:“谁也不许去见那小畜生.” “老爷!” 柳儿好象被人从胸口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都缩起来了. “郑三.” “是,老爷.” “送柳儿少爷回他的房间,没我的吩咐,不许他出门一步.” “是,老爷.” 许稚柳停止了哀求.也许是他被容修的决绝态度所惊吓,也许是他知道哀求根本没有用.眼泪流过脸颊也是冰冷的,他不知道应该恨谁,他不敢恨容修,不敢恨二爷,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怀有那种可怕的不容于世的罪恶感情,恨自己是那样的弱小,无力,明明最爱的人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是连一面也见不着. 许稚柳默默地嗑了个头,起了身,跟郑三往回走,在穿过中庭的时候,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二爷!二爷!二爷!” 他的声音又尖又凄凉,有一种说不出的绝望.这绝不是一个爱护嗓子的唱戏之人所应当做的事,就好象喊破嗓子也无所谓,他只想容嫣听到自己的声音. 容修听到柳儿的叫喊,用手支住头,长叹一声. “你让他走吧.省得他再害人害己.”他对张妈说. 张妈恨得一咬牙,转身就走,容修又叫住她:“张妈,看看小少爷还需要些什么?到帐房去拿些钱,多拿点给他,他一个人在外面,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说到后面几句,老泪潸然而下. “老爷,我就是不懂……” 张妈没有说完,容修摇了摇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还不快去.”已经洗过脸,换过衣服的容嫣坐在厅中等待着. 拖了这么久父亲还是没有出来,他心里也渐渐有些明白了. 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二爷”. 容嫣问:“好象有人在叫我?我怎么听着象是柳儿的声音?” 旁边侍候的小丫头低声道:“是柳儿少爷.” “柳儿呢?他为什么也不来见我?” “柳儿少爷这几天犯了事,老爷说不许他出屋.” “他犯了什么事?” “好象是……好象是和师兄弟打架,柳儿少爷自己也被打坏了,躺了床上好些天了.” “我去看看他.” 容嫣站起身就往里屋走,正遇着哭红了眼睛的张妈,手里抱着个包袱走出来. 容嫣的心凉了. “我爸他……还是不肯见我?” “二爷……你先别急,老爷这两天在气头上,过几天,你再来,他……父子俩,有什么不好说的,过几天,老爷消了气……” “张妈,那你带我去看看柳儿.” 张妈看着容嫣,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痛神情,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去了也见不着,郑三在那里守着呢.老爷吩咐了,说谁也不许来见你.” “胡说!胡说!”容嫣脸色变得惨白. “二爷,你别这样,你别气啊……你一急,我,我这老太婆心里……”张妈抹了抹眼睛:“你先顺着老爷的意思,乖乖的听话,回了家,以后还怕没机会见到柳儿吗?老爷气不了你多久的,老爷心里还是很疼你的,他还叫我到帐房去取了银子,让你带上.” 她把包袱打开,让容嫣看里面的银元:“老爷他怕你在外面吃苦……” 容嫣慢慢接过那包沉甸甸的银元,手都在发抖. 冒着空袭轰炸的危险,他九死一生回到这里,结果得到的却是一包银元. “他……给我钱,想打发我?”容嫣的脸没有一絲血色:“他以为我今天来,就是要这个东西?” 他那个样子显然把张妈吓到了:“不是的,小少爷……你想错了……” “他把我当个叫花子?他把自己的儿子,当个叫花子?”容嫣手一松,白花花响当当的银元顿时滚了一地. “我不要他的钱.你帮我告诉他,就说我容嫣谢谢老爷的赏赐----可我不要他的钱.”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少爷!小少爷!” 张妈想拉住他,他挣脱了.他走得那么快,张妈叫他也好象听不到.到后来他几乎是在跑,他一走出了大门,就开始跑,一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头昏眼花.然后他扶住一颗已然枯死的柳树,开始呕吐,吐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觉得他真的是自取其辱. 容雅才回家,就觉得气氛不对.问了张妈,知道青函回来的事,急得一跺脚,就来书房找容老爷子. 容修脸色苍白地坐在太师椅中,交握着拳发呆,一杯茶放在手边,动也没动过. 看到容雅,他缓慢的转过眼睛来. “南琴,你可算回来了.” “爸,青函好不容易才愿意回家,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他?” “那笔抗战的款子,捐给联盟了?” “爸,青函走了这么久,你明明是最挂念他的,刚开战的那些天,你不是还派了人去他家找过他好几回吗?去的人回来说,屋里没人,你不是比谁都担心?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回来,你却连面也不见?” “……南琴,不是爸说你,这戏剧联盟的,要抗战,要钱要物,该捐的咱们家一定捐,不但要捐,还要出大份儿.可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做的不也就是这样了吗?你别再去和那些左翼的人掺和在一起,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让爸……” “爸,我……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让爸一个儿子也没有了吗?”容修语带哽咽. 容雅怔住了. 越是近来,他觉得父亲实在有些变了,变得容易伤感,容易流泪,象妇人一样胆怯而软弱起来. 就着这淡青色的天光,他深深地看了容修一眼.他这才猛然发现,爸爸明显的比从前瘦了,本来丰满的面颊,现在有些凹陷下去,在脸两边搭拉下垂,眼角的皮肤全起了皱,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分明是一个憔悴悲哀的老人,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哪还有半分精明世故的容老板的风采? 一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容雅呆了半晌,道:“我……我知道了,爸.” 回了房,容雅想起一团乱麻似的国事家事,心中无限烦闷,在窗边坐了一会儿,转眼看到放在一旁的小提琴,想起一桩心事,情绪更是低落.迟疑了一阵,还是慢慢的取过琴,轻轻的抚摸了一会儿,拿起了弓. 所有的烦恼,在他开始练习的时候就消失了. 就象一个吸毒者在鸦片中寻找麻醉和慰藉,他沉醉在这由自然音阶,半音阶,不和谐音之类的东西组成的技巧与结构里.只有在这片刻的时候,世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连他自己也不再存在. 第 36 章 虽说容修已经禁止容雅再和左翼剧作家联盟的人来往,但是就在第二天,客人还是找上门来. 来的是容修的老朋友,上海另一个戏班子的老生梁庄公.他说自己与另外几个爱国戏子在清音阁组成了个剑花社,想为上海的抗日活动作一份贡献.华连成即然是上海第一戏班子,也当然希望容老板能够支持. 容修以为他们也是来要捐款,当下满口答应,表示全力支持,刚要叫过张妈去帐房支些银元,梁庄公却道前来非是要钱,而是要人.他说他们几个爱国的剧作家,改编了一些旧剧,<<梁红玉>>,<<桃花扇>>之类的,用戏剧宣传抗日,并且将为十九路军发起一场义演,为十九路军筹募些军费粮晌. “这个……”容修迟疑道:“梁老板,不是容某推脱,可是眼下时局紧张,容某本打算全家老小一起带到乡下去避避风头,这段时间实在是不方便……” “容老板,国将不国,家何以存?小日本的淫威横扫大地,不要误以为乡下就是安全.要想真的安全,还得咱们全力团结,保住了国,才保得了家啊.” “可是,我只是一介戏子,实在是能力有限……” “容老板此言差矣.现在的中国,自九一八事变之后,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谁不全力抗日?岂能因战火一时尚未波及自身而坐视不理?丁此国难之际,正应该动用自己一切力量,鼓励百姓们团结一致,共御外敌.容老板是梨园泰斗,华连成的影响力在梨园举足轻重,现在正是容老板在上海戏剧界振臂一呼的时候,我想只要容老板开了腔,其它戏班子谁不唯容老板马首是瞻?” “可是……这个……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容修的话还没有说完,容雅的声音打断了他:“梁老板说得很是.若不嫌容某才薄,容某愿意算上一个.” 容修愕然回头,只见容雅自后堂走出,他的身后还跟着柳儿. 柳儿道:“若是大爷去,柳儿也愿意去.” 容修道:“南琴!” 容雅径自向梁庄公道:“请梁老板放心,在哪儿排演,在哪里公演,你把地址给容某,咱们华连成的人一定到.” 梁庄公大喜过望:“有了第一琴師和柳老板助阵,咱们这个抗日义演真是如虎添翼!” 容修本来一心只想推脱,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会此时出来拆自己的台,气得脸都白了,拼命对容雅使眼色,容雅视若不见. 等到梁庄公告辞了,容修大发雷霆:“柳儿!南琴!你们一个个都算什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你们一个个都翅膀硬了,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容雅跪在父亲面前,道:“爸,若是平时,我都听您的.可是这抗日事关国家大义,我们不能无动于衷.” “抗日!抗日!自然会有人去抗日!你一个琴师,拿什么去抗?用你的胡琴还是小提琴?” 容雅低头,静静道:“是,我只是一介琴师,不是战士,无法在沙场上浴血牺牲.但抗日战争的事业,绝不仅仅局限在战场之上.如果我能以我的琴声来鼓舞士气,昂扬斗志,效果再微小我也愿意去做,死而无悔.” 容修气结:“死而无悔……死而无悔……你们……一个个都是不孝子.古人还说,父母在不远游,你们一个个居然当着父亲的面开口闭口死啊死的,你们就是怕气不死老父对不对?” “爸,你从小教育我们,做一个人,如果自己无法做到自强自立,就算今天是你朋友的人,明天也可能会变成你的敌人.反之,若人能做到自立自强,今日之敌也未始不可成为明日之友.一个国家,也是如此.没有自立自强的人民,就不可能有自立自强的国家!如今国难当头,我们每一个老百姓,所能为国家做的,惟有努力自助,自强而已.爸,请您体谅儿子的这一片心意.儿子认为,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是忠诚于自己的祖国,才是对得起您的教诲,才是真正的大孝.” 容修张口结舌,望着跪在自己面前,深深叩头的儿子.他缓缓地跌坐回椅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稚柳跪在容雅的身后,听得这一番言辞,只觉心情激荡.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戏文之中那些为国为民,生死相与的故事道理.望着容雅那削瘦的低俯的背影,在他一生之中,实在再也没有见过比此时更高大的身影. ※※※z※※y※※z※※z※※※ 虽然日本军部将海军作战总指挥由荒木光更换为野村吉三郎,但是对中国的作战仍然没有取得任何成效.近一个星期以来,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猛攻包抄.日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疲于抵抗的华军居然還有力量反攻,好几处重要阵地竟然得而復失. 日本海军的一再作战失利,日本举国上下震惊.军部必须采取行动,以立刻挽回皇军无敌的颜面.因此马上决定由陆军接管一切上海作战,由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率领陆军精锐,与增的海军,空军兵力齐攻上海,更增派著名的“久留米”旅团参战. “这么说,日本海军的扬威梦,到此已经宣告结束了?”柳川正男道. “是的.可是战争非但没有中止的趋势,反而正在不断扩大.” 向他汇报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穿著一件黑色的制服,态度严肃而拘谨,看不出官阶等级. “哦?” “植田中将打算狠狠地教训一下中国的军队,所以准备在海空兵力的强大掩护下,在江湾与庙行之间,由坦克支持步兵,发动中央突破的猛烈攻击.这种布阵方式,将是中国军队前所未见的三方位立体攻坚战,相信这一次植田中将一定能够一击而中.” “……也但愿他能够一击而中.”柳川正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讥俏:“日本人民的耐心,可是极其有限的.他们关心的只是输赢的结果,远远超过对与错的过程.如果你败了,哪怕你再是天纵英才也是国民的罪臣.只要你胜了,哪怕赢得再难看,你也是人民英雄.” 黑衣的青年不知说什么好,带着拘谨的微笑坐在那里,不安的动了一下后背,看上去有点难堪. “好了,山本,你也不是第一次听我发牢骚了,如果想反对,就直说吧.”柳川正男看着他道. “属下不敢.”叫山本的青年低头道:“而且属下认为柳川大人说得没错,我們的民眾的確開始崇尚实力与英雄.这一点从他們对关东军的狂热中表现得一清二楚.” 柳川正男靠在黑色真皮的靠背椅中,手里玩着一枝笔:“这真的是你的想法?” “这……”山本觉得自己好象说得太多了. 这不是柳川大人您自己的想法吗?属下只是应和而已吧?但这样的话,他不敢说. 柳川正男的目光有些飘忽. 他只是突然记起了荒木光.他总是说自己不了解他的热情和理想.可是事实上完全相反,他完全理解他的野心和虚荣.而自己和那个人的野心比起来,永远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现在的柳川,已经不是十年前天真的少年.他甚至有些警惕,荒木光此时对自己的示爱示好,不过也是他实现野心的一种手段.毕竟重光葵说得没错,象他这样位高权重的年轻官僚,正是一夕会积极拉拢的对象. 柳川的突然沉默,对他面前的人造成极大的压力.
24/68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