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嫣知道这肖碧玉是秦家班的当家花旦,自古一山难容二虎,他自然把自己视为眼中钉.若是从前的容嫣,岂是个受得这等闲气的?但这次,只见全台人面色尴尬,他还没窘,秦殿玉已经一脸的不自在,容嫣不动声色,拿过酒壶,为秦殿玉满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来,秦兄,这壶花雕暖得刚好,最是温醇,容易发散,多喝一杯也无妨,兄弟再敬你一杯.” 肖碧玉突然站了起身,拈起一只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容二爷真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啊.”肖碧玉笑吟吟地道:“赏脸的,也和我喝了这杯?” 容嫣连忙站起身来:“肖老板太客气了,应该是容某敬你一杯才是.容某先饮为敬.” 说着一仰头,将酒喝了个干凈. 肖碧玉一口一口细细的喝着,一双桃花眼没离开过容嫣半瞬. 容嫣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只得再斟了一杯,笑道:“肖老板,这一杯,算是容某回敬你的,咱们喝个双杯.” 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秦殿玉在一旁凑趣儿,拍掌道:“到底还是二爷豪兴!” 这边肖碧玉却不喝,仍然只是看着他,缓缓的放了杯,道:“果然是个美男子,名不虚传.” 容嫣一怔. 他这话虽说是夸奖,但当面赞扬一个男子的姿色,未免失礼,而且他这句话丝毫没有愉快的地方,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萧索,几乎暗藏恨意. 肖碧玉又道:“秦家班得了容二爷,真是篷荜生辉,容二爷加入秦家班,更是如鱼得水,这种好日子,怎么二爷眉宇间心事重重,不甚高兴啊?莫非二爷嫌秦家班庙太小,委屈了您这尊大神?” 容嫣眉头一动,慢慢的敛了笑,看着肖碧玉. 容嫣淡淡道:“原来今日肖老板不是来喝酒的,是来寻容某的晦气的.” 秦殿玉醒悟过来,急急的起了身,一边将肖碧玉拉开,一边对容嫣笑道:“二爷您别见怪,今儿玉弟是喝多了,醉了的人哪个不是胡言乱语?玉弟的酒量不好,二爷您千万别见怪.” 周围的人也纷纷附和,陪笑,只想把这场尴尬化为一场玩笑. 肖碧玉挣脱了秦殿玉的手:“不错,肖某的酒量的确不好,肖某有些不舒服,不能陪二爷尽兴了,告辞.” 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容嫣站在原地,手指冰冷,微微发抖. 只觉得如同身在荒野,孤独一人,四周围全是陌生面孔,个个面目虚伪,笑得狰狞. 这边厢,许稚柳唱完了戏,换了装,正要回家,突然想起忘了东西,又匆匆折返. 刚走到化妆间门口,听到里面师兄弟说话的声音,提到二爷的名字,不禁地缓了脚步. “……你们听说了吗?二爷原来去了秦家班了!” 这是庚子的声音. “你这算什么大消息,早就知道了.”大师兄笑道:“外面还传开了,说是老爷与二爷失和,是因为二爷……”声音压低了,故作神秘的:“二爷是个兔儿爷……” 许稚柳心口突地一跳. 但他们在背地里,用这种轻亵的口吻,提到二爷,让许稚柳皱起眉头,一股怒气隐隐从心底升起. “做儿子没的象二爷这样的,明明知道秦家班是咱们的死对头,还……他这下子,还真要和咱们唱对台戏了!”这是春儿的声音. 他现在有了大名,叫朱万春. “嘿,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一个是容嫣,一个是小容嫣.”庚子哈哈一笑. “二爷在的那会儿,可把这柳儿当个宝贝似的宠着,你们说,”大师兄的声音更低了:“你们说,他们之间怕不是有点什么调调儿吧?” 春儿一拍大腿:“我就觉得奇怪!这小子有什么好的,二爷疼得他来~原来如此啊!” 庚子淫声淫气的笑了两声:“你羡慕啊,这会儿也晚了!早知道就乖乖的献个屁股出去,侍奉得二爷开心了,不也一样捧……” 他的话突然停了. 大师兄背对着门口坐着,看不到身后,还不知道,继续笑嘻嘻的说:“我呸!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就凭你那样儿,我都嫌你丑,二爷看得上你……”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气氛变了,不由得也停了口,扭过头,顺着庚子的目光往后一看---- 他什么也没看清,已经狠狠的一拳当面门揍在他的鼻梁上. 大师兄痛叫一声,仰面倒地. 许稚柳已经换了个对象,挥拳向春儿扑去,春儿个子小反应快,见势不对,往后猛地退,许稚柳的拳打了个空.庚子被这突发事件搞得愣在一边,许稚柳放过了春儿,扑向庚子,和庚子扭打成一团,这时大师兄已经捂着鼻子从地上爬地来了,一摸满手血,又惊又痛,再转头见到许稚柳和庚子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怒吼道:“妈的,你疯啦?!疯狗一样乱咬人!” 许稚柳咬牙道:“你们才是疯狗!乱咬人的是你们!” 大师兄抬脚,狠狠向他后背踹去:“妈的,还敢还嘴!” 许稚柳摔倒在地,庚子就势一骨碌爬了起来,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妈的,压着老子很爽么?老子又不是女人!他妈的只许你们做还不许老子说了?死变态!兔儿爷!” 许稚柳打红了眼,闻言又猛地向他扑过去,被大师兄一把架住,庚子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顿时眼冒金星. 本来已经眼红许稚柳得久了,再加上说闲话被当场撞破,免不了恼羞成怒,把心一横,反正打一拳也是打了,再打一拳也是打. 大师兄骂道:“妈的,你不就是仗着有后台吗?你不就是他妈的红得快吗?横什么横!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教训你,你就不知道谁是大师兄!” 春儿生性胆小,见状早已经溜了. 剩下的两人,一个架着许稚柳,一个左一拳右一拳,足足打了有四五拳.突然听到一声怒吼:“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孙老金刚从容老板那里回来,想不到一进后台就看到这幕师兄弟互殴的全武行. 大师兄手一松,将许稚柳摔在地上.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孙老金气得吹胡子,赶快去扶匍匐在地的许稚柳. 许稚柳只觉得全身都痛,一张脸更是痛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耳边只听得庚子伶牙俐齿:“孙老爷子,您可别怪我们,是这许稚柳先动手打人的,咱们师兄弟本来好好的在这里聊天,也不知道柳儿今天犯了什么失心疯,冲进来就对着大师兄一阵乱打.我本来是想去劝架,倒被他打得来,您看您看,我的脸都肿了,这会儿耳朵还嗡嗡叫呢.” “就是就是.”大师兄在一旁帮腔:“这柳儿平时仗着老爷疼他,愣不把咱们师兄弟放在眼里,平日里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今天心情不好,还打人出气了,以后怎么得了!唉哟,我的鼻梁耶,一定被这小子打断了!” “春儿师弟可以作证……咦,春儿师弟呢?”庚子四下里一望.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儿啊!”孙老金扶着许稚柳:“同门师兄弟,本来应当情同手足,互敬互爱!你们,你们,自己窝里斗起来了,这成什么话!” “师兄弟,这柳儿当过我们是师兄弟吗?”庚子不服气. “他红了,抖了,连我这个大师兄也不放在眼里,他还真以为他自己是角儿了!” 孙老金气得骂道:“你这混小子,还在带头闹事!人家就是角儿!你别瞧着眼红!有本事自己也唱成个角儿啊,还大师兄呢,我看也不咋样!你看你那副寒碜样,还指望别人敬重你?你自己得敬重你自己!妈的,你们都傻啦,站着干嘛?还不赶快来帮忙?还不快去请大夫?” 大师兄抹了把脸,不情不愿地过来,帮忙把柳儿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背上那一脚踹的地方现在才发作出来,柳儿痛得低哼了一声. 孙老金又惊又急,团团转:“大夫还没来吗?” 一会儿又恨恨地骂一旁的庚子和大师兄:“混帐东西,打坏了柳儿,我看你们拿什么赔?!” 庚子看到柳儿脸色惨白,现在才有些怕了,低着头在一边不敢答话,心里只在盘算着怎么在容老爷面前把自己推个干干凈凈.他偷眼望大师兄,只见他沉着一张满是鼻血的脸,心里打的恐怕也是同样的算盘. 不一会儿,容老爷子闻讯匆匆赶来.庚子等齐齐跪在地上,又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适才对孙老金说的话再对容老爷重复了一次.只有柳儿,咬牙忍痛,一言不发的跪在那里. 容修深知柳儿性格温顺内向,说他独来独往不合群是有的,何至于如庚子等所言骄横拔扈,随便打人?再说,明明对手人多势众,怎么会笨到明知不敌,也要动手?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 想了一想,容修问:“柳儿,我只问你,是不是你先动手打人的?” 柳儿不敢看他,低下头点了一点. “为什么?”容修皱眉道. 柳儿不说话. 他就是这种倔强脾气,他不想说的事,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吭声. 容修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着他下去好好休息养伤. 关于柳儿和师兄弟打架的缘因,零零星星也傳到了容雅耳朵里.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柳儿和弟弟之间有些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他太了解他弟弟了,在有些事情上他虽然有点乱来,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绝对不会胡来. 华连成班规甚严,发生了同门师兄弟互殴这样的大事,如果真要严惩起来,肇事者定会被逐出师门.大师兄和庚子打架的时候火遮了眼,事后想来才知道后怕,在容老爷那里只怕把头也磕破了,而且异口同声,把一切责任全推在柳儿身上. 许稚柳现在的身价,今非昔比,容修虽然是个严厉的班主,但到底还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怎么舍得把这个儿子亲手孵出来的宝贝白白往外扔?而且他说什么也不能相信,柳儿会无端端的失心疯,打起人来了. 春儿虽然已被两个师兄串定了供词,但容修深知春儿年龄最小,也最是胆小怕事,哄一哄他,吓一吓他,不难问出真相. 虽然春儿为了撇清自己,还是说得东一句西一句的,但容修已经大致猜出了当时的情景. 容修一言不发的听着,他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蓦然警觉起来. 跌打师傅已经来过了. 整间屋子充满着黄酒和草药膏的气味.跌打师傅虽然说皮外伤,不严重,可也要一个星期才能好,再加上又伤了脸,恐怕这段日子都没办法登台了. 容修独自一人来探柳儿. 鼻青脸肿的柳儿,那张瘦脸看起来更单薄了,还象个孩子.他也的确一直是个乖巧的好孩子,自己还曾经希望,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容修叹了口气. 柳儿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觉得床边有人,睁开眼,只见容修坐在自己床边,那张苍白的胖脸,正在俯视着自己. “老爷……” “把你吵醒了?伤处还痛不痛?” “柳儿吃得苦,这点痛不算什么.” 容修点了点头. “只是,这六七天恐怕都没办法唱戏了……” “不是还是叶老板他们吗,这些都是小事.你别挂在心上,好好的养身子要紧.”容修温言道. 柳儿眼圈一红. “柳儿,若是我现在问你,为什么要打人,还是不肯说么?” 柳儿侧过脸,摇了摇头. 他这个样子,让容修忧心更重. “柳儿,本来这件事,我不应该现在问你的,可是……我不得不问.” 停了停,容修道:“你大师兄和庚子所说的,可是真的?” 柳儿全身一震. “自然不是!” 容修被柳儿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柳儿自己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老爷,你,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柳儿心情激荡,几乎要哭了:“二爷,二爷待我恩重如山,心胸坦荡,如父待子.这些人,这些人,却在背后搬弄事非,无中生有……” 容修连忙按住柳儿的肩:“老爷我信你,老爷我信你,你好好躺好,不要动了伤处.” 看到柳儿这个样子,容修实不欲再追问下去,可是心中一个大大的疑团,不解开只怕寝食难安.容修犹豫了一会儿,又问:“柳儿,你也知道二爷待你,如同儿子一般,你呢,你可也视他为师,为父?” “自然.”话一出口,许稚柳突然看到容修的目光----那探询深究的目光,仿佛穿透人心般凝视的目光----柳儿一怔,突然醒悟过来. 柳儿心中一惊,一虚,再也无法和那双眼睛对视,不由自主的避开了. 容修恍有所悟,缓缓的又问:“柳儿,你可对神明起誓,你心口如一,不曾有半点遮掩?” 如同有一把利剑穿胸而过,许稚柳顿时脸无人色. 只觉得在这双眼睛下,自己赤身露体,从里到外被看个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羞愧难当.只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 ,再无脸面对容氏父子. “我……我……对天……”他象个伤寒病人一样身子发抖,额角渗出冷汗,口齿不清,接下去的话,舌头打了结似的说不清楚. 看到他这个样子,容修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脸色比许稚柳好不到哪里去. 他摆了摆手,让许稚柳不要再说了.抬头三尺有神明,何苦逼这个孩子发下明明知道是谎话的誓言?他想不到在那小畜牲离家这么久以后,伤透的老怀居然还会再次被他所挫折. 这一老一少,一个是羞愧欲绝,一个是失望透顶,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容修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地往门外走去. 他居然还曾经希望过,自己能有这么一个乖儿子. 不,不,这不能怪柳儿,柳儿原本是个好孩子,都是那个逆子在作怪.容修佝偻着背,用颤抖的手抚着胸,只觉得胸口绞痛.都是那个逆子惹的祸端.----一个男子,却美若好女,本已是不祥……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小怪物出来哟!他就算离了这个家还要作怪!容修只觉得视物模糊,不禁抬起一双老眼望向上天,口中喃喃道:“那个孽子!那个小畜牲!… #p#分页标题#e# 第 34 章 容嫣与秦家班众人在天香阁喝酒那晚,沈汉臣知道他是去签合约了,自己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回了家,草草热了些冷饭吃了,怀着一肚子的闷气,躺在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然后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脚步沉重地走到床边,一仰身躺在他脚那头.容嫣一动不动的躺了许久,沈汉臣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忽然听见那边长长,极低的叹了口气. 沈汉臣暗酌,怎么,不是一切都顺了他的心意了吗,他为什么还要叹气?为什么还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黑暗里,容嫣忽然轻轻的说:“汉臣,你还没睡?” 沈汉臣一愣,不知道自己装睡是怎么被识破的.只好讪讪的回答:“你看你酒气冲天的样子,就算睡着了也被你熏醒.” “汉臣,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沈汉臣本来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听得容嫣这样一说,不由得凝神静气,侧耳倾听,只听得极远极远的天边,隐隐好象传来极轻微的声响. “……是雷声?”沈汉臣迟疑道. “冬天怎么会打雷?” “……是哪家在烧炮仗吧?” 容嫣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突然坐起身来,跑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去,在黑色的天幕的一角,隐隐透出怪异的光辉,既非闪电亦非霞光. 這是一個寧靜的深夜,容雅静静地坐在窗边.他的手里握着一只小提琴,另一只手上却没有弓.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巧的跳动,右手摩拟虚推,快板,中板,行板,回旋,然后再一次,快板,中板……反反复复.突然,有一种极尖利极丑恶的声音贯穿了他幻想中的音乐世界,把这个梦游者猛地拉扯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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