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拉二胡时的左手姆指,只有一点点弯曲,不可以竖起来,也不可以往下紧捏住琴杆,手不可以抬得太高,不然的话,手臂会僵硬,换弦换把也会很死,右手持弓,手指头既要保持必要的松动自然,又要有一股内在的劲,手腕要平,掌心向左……”容雅不自觉地将小提琴弦比划给柳川正男看:“假如这就是弓子,食指与拇指在弓的根部捏住弓杆,小指是放在弓毛的下边……” 柳川正男面露微笑地看着他. 容雅忽然注意到柳川正男脸上的笑意,他猛地停住了说话. “你知道吗,容先生,这么多天,你还是第一次的,和我聊天.”柳川正男微笑道. 容雅苍白的脸微微有了点红晕.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刚才那一剎那,我几乎感觉到,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容雅收起弓. “柳川先生,对于你百忙中每天抽出这几个钟头教授琴艺,容某人是非常感谢的.”他站了起来:“今天我就学到这里吧.” 柳川正男收了笑容,正色道:“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才是.”客厅的门打开,真理子跑了进来.她在门外等了好久了. “容桑,要走的?这么快的?” 她跑到容雅身边,拖着他的手,一脸依依不舍. 这少女每天缠着容雅,象只小猫一样腻在人身边,容雅真是躲不胜躲,防不胜防.现在手臂被少女抱在怀里,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柳川正男咳嗽了一声,用日语道:“真理子,容桑还有事要做,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拉拉扯扯的成什么话.” 真理子嘟起嘴:“我不会拉小提琴,每天只有你们练完的一点点时间才看得到容桑啊!” 她又仰起脸:“容桑,你的,会吹这个的?” 她用手做了个吹笛子的样子. “不,吹得不好,玩玩而已.” “骗人的!哥哥说,容桑的,吹得大大的好的.”真理子吊在容雅的手臂上:“容桑,你教我,好的,不好?” 容雅只想推脱,柳川正男皱了眉头,在一旁道:“胡闹,什么时候听你说过要学吹笛?真理子,快别闹了.” 真理子看了看哥哥的脸色,小嘴一扁,好象要哭了. 她乖乖的放开了容雅,象挨了骂的小猫一样在一旁坐下,低着头,不作声了. 容雅听不懂柳川正男对真理子说了什么,只见这柳川脸色严厉,小姑娘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时间只觉得过意不去.暗暗想到,柳川正男不求回报地教自己拉琴,自己如果教他的妹妹吹笛,也算回报了他这个人情,两不相欠,倒也干凈. 于是他道:“没关系,柳川先生,如果令妹不嫌容某人才疏学浅,容某每天多抽半个小时,教令妹吹笛也是可以的.” 柳川正男看着容雅苦笑.从小真理子最会用这一招撒娇.这一次,容雅显然又上了她的当. 真理子眼睛发亮,一下子跳了起来. “容桑最好了,容桑最好了!” 她抱着容雅的脖子转了个圈. 容雅只觉得满怀温柔,一张俊脸剎时通红. “阿镜,阿镜!”柳川正男提高了声音. 一个老妪应声而至. “快把小姐带下去,在客人面前疯成这样,成何体统!” 老妪走到容雅面前,鞠了个躬,恭声道:“小姐,请跟我回房吧.” 真理子倒也听她的话,放开了容雅,由那妇人拉着手,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道:“容桑,你答应了,你的,不许骗的!” 容雅含笑点头. 柳川正男抱歉道:“我这妹妹,从小宠惯坏了,没些家教,让容先生笑话了.” 容雅忙说哪里哪里,客气几句之后,容雅告辞,柳川正男一直送他直到大门口,看着他上了容家的马车,渐行渐远. 就象柳川自己说过的,当手指离开琴弦的时候,琴声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而且谁也不能保证这完美的音色会重来.就象他此时看着容雅离开,竟然有点失落的感觉.這個人也是一样,没有留下任何保证,他一定会再来. 就是带着这种失落的感觉,柳川正男回过身. 这时他才注意到从另一个方向投射来的那一道明锐的目光. 日本驻上海海军少将荒木光,站在他的小轿车旁,静静地注视着他. 柳川正男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在腊月的寒风中,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显得发白,漂亮的唇紧抿着,在嘴角边出现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两人对视良久,在那严厉的嘴角边,浮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送贵客吗,柳川总领事?” “荒木少将.”柳川正男好象猛地清醒过来:“您是什么时候到的?快,请里面请.” 第 32 章 “为什么停止了和中国的对话交涉?” 荒木光甫一坐定,劈头就问. “交涉有什么意义?”柳川正男倒了一杯酒递给他:“如果说是为了拖延时间的话,也没有必要了.我听说你们海军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不是吗?” 荒木光接过酒杯:“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柳川正男淡淡一笑. “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给国际社会留下,日本曾经积极争取和平的印象.上海的吴市长对重光公使投诉说,日本的和谈毫无诚意,已经单方面停止和中国的对话.” “哦?原来你们军部,还是在乎国际社会的眼光的?” 荒木光微微一窒,随即又说:“我给你们领事馆打过几次电话,都是说柳川总领事很忙,没办法接听电话.你在忙些什么,柳川总领事?” 柳川正男张开双腿,靠在宽大的沙发里,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他没有回答. 荒木光看着他,喝了一口酒,又开口道:“柳川总领事,这样的话我本不想说.可是现在正处于国家的非常时期,我们必须通力合作,把过去的个人恩怨放在一边.如果你始终对我抱着抵触的情绪,我们怎么可以合作无间?” “……你的话,我不懂,荒木少将.我停止和上海的和谈,因为我认为那根本毫无意义.战争迫在眉睫,我已经说了太多虚张声势的谎言,我已经厌倦了扮演这种傻瓜的角色.我的戏份已经完成,剩下的,是你们海军的事.至于能不能如你们所言,四个小时之內攻陷上海,相信天皇陛下和全日本国民,都会拭目以待.” 荒木光再一次无话可说.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非常尴尬的沉默.他左右看了看屋角静默站立的卫兵:“你可以让你的人退下吗?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看着卫兵退出门口,荒木光扭过头来. 他注视着柳川的目光柔和起来.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阿男?” 他的声音低低的,和刚才那干巴巴的声音完全不同,饱含感情而且富有磁性. 柳川正男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唇边慢慢的绽出一丝笑意:“你在说什么啊,荒木少将?我们不过是为国家效力,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 “阿男,你别这样,我……”荒木光低下头:“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在气我,气我当年离开你……这么多年来,我还记得最后那一晚,你抱着我叫我别走的样子,我怎么也忘不了……我从来没有看你哭过,可是那一次,你流泪的眼睛,我怎么也忘不了……” “别说了.” “阿男,当年是我不对,是我辜负了你.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忘记你!” “我叫你别说了!”柳川正男握紧拳,但随即松开. “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平静的说:“过去的事,我已经全部忘记了.” “撒谎!你真的忘记了吗?我们全部的过去?我们的青春?那些在莱茵河畔渡过的夜晚?那个夏天的海德堡的黄昏?我们初次的吻……” 他满意的看到这些话讓柳川正男在某一瞬间闪过的痛楚神情. “----我不相信,你真的忘记了,你真的忘得了.” 柳川正男沉默着,过了良久,他的眼里出现一种寂寞的神情. “没有用的,荒木光.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并不曾真的忘记我们的过去,可是,一样没有用.我对你的爱,已经消失了.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荒木光愕然:“阿男!” “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从前的同伴,少年时的朋友.如此而已.” “阿男.” “对不起荒木少将,我们叙旧就到此为止吧,天色已经不早了,请您早回,相信这两天您一定非常的忙.” 柳川正男说着,转过身. “阿男……” 一双手臂,从柳川的身后环绕住他. 那曾经多么熟悉的怀抱和体温. “不要这么对我,阿男.不要这么对我.” “放开我.” “阿男,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这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还爱着你,这么多年,我唯一爱的人只有你……” 柳川正男突然用力,挣脱这双曾经吻过无数次的手臂:“荒木少将,请自重.” 荒木光被他推得后退几步. 他的脸色发红,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柳川正男,胸膛起伏不已.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爱上别人了,阿男?” “不关你的事.” “是谁?” “……” “……是那个人,对不对?” 柳川正男一怔,看着他. “我看到你送他离开的样子.”荒木光说:“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 “胡说.” “你连谈判也推掉,每天说很忙很忙,就是忙着和他幽会吧?” “别胡说了!” “那个支那人有什么好的,阿男?你现在喜欢这一类型?” “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阿男!”荒木光拉住他的手:“他也爱你吗?他象我一样爱你吗?他会戴着长长的假发和你做爱吗?他会为你用口吗?他比我年轻对不对?他是什么味道?比我更好吗?” 柳川正男猛地甩开他的手:“住口!” 荒木光被柳川正男那一瞬间的眼神所震慑,他没有再说下去. “不准你再这样提起他.”柳川正男沉声道:“我再说一次,荒木少将,如果你再这个样子的话,你将成为我不欢迎的客人,我以后也绝不会再单独与你见面.” 荒木光咬着下唇,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个嘲讽又倨傲的笑容:“我明白了.” “已经迫不及待地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了呀,柳川总领事.”他笑道:“我还真是喜欢这一刻的你,好象看到你的真心了,对不对?” 柳川正男看着另一边,不打算响应他的挑衅. “我还以为从德国回来以后,你已经有着绝情断义的觉悟了呢.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多情.虽然我一直觉得多情的你是很可爱的,可是,如果国会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呢?他们派出去的领事,居然爱上了敌国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男人!你的义父,犬养毅首相知道了会怎么想呢?他一定会很为难吧?他现在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 柳川正男脸色阴沉,慢慢地转过眼来看着他. “可是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荒木光笑嘻嘻的说:“既然是老情人,这个面子我还是会卖给你的.” “不要说这些毫无根据而又没有意义的话.” “可是,让我好奇的是,那个支那人……说真的,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得到我们柳川君的垂青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荒木光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去. 柳川正男猛地醒悟:“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 “我们之间的事,和他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和我的确没什么关系,至于你,我就不知道了.” “荒木光!” 荒木光站定,回转身,微笑着看他. “不要去骚扰他.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其实你不用对我解释也可以的呀,阿男.”荒木嘲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看看你的脸色都白了.” 柳川正男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知道你忙,不用送了.”荒木若无其事的拉开门,走了出去. 远远的,听到长廊的卫兵向他行礼,军靴响亮地碰在一起的啪啪声,一路远去. 柳川正男满怀心事地呆站在原地. 故人依旧,而往事如梦,无处可寻. 第 33 章 容嫣和秦家班签约的消息在梨园传了个遍. 容嫣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听说这个消息的人,个个闪烁着复杂的眼光. “老爷,外面现在传得都沸沸扬扬的,说是二少爷和您闹翻了,有的还说是二少爷急着要和您分家产,您不同意,所以才自立门户……” 容修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孙老金小心翼翼的看着老板的脸色:“还……还有的人说,少爷,少爷是个兔儿爷,是被您赶出家门……” 过了良久,容修长叹了一声:“这小畜牲到底还是舍不下那戏台子.这是他的命根子啊.” “老爷,小的……斗胆说一句,还是请二少爷回来吧.您看,这一个姓容的,却跑到姓秦的人家里去插一脚,这,这始终……” “哼,你是要我这个做父亲的,丢了这张老脸,倒去求他回心转意罗?” “不,不……” “这小畜牲,当初是他扔下一台子戏走了的,”容修恨恨道:“要回来,也得他自己三拜九叩的爬回来.” 孙老金低了头,不敢再吭声. 老爷子发完了牢骚,到底是做父亲的,心又一软:“算了,他爱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由他去!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要理会.”容修闭了闭眼睛:“这孩子,只要他还肯唱戏,还有地方唱戏,总归是件好事……那才是他的命根子啊.”
等到真的谈好了包银,签了约定了板儿,秦殿玉在天香阁设了宴,把容嫣介绍给秦家班的家兵家将们认识.容嫣坐在秦殿玉的身边,面带微笑,一一敬酒,其中有些是容嫣从前就认识的,有些是听过名字的,有些则是无名小卒.但人离乡贱,从此就是寄人篱下,容嫣丝毫也不敢怠慢,他深明自己树大已是招风,在小地方更需小心,无谓招来背后事非. 酒过三巡,在场的人人脸上都飞了红.秦家班的肖碧玉坐在另一台,一张尖尖的小脸,平时已经粉若桃花,此时更是绯如红霞,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只是斜睨着容嫣. 他身边的秦还玉笑道:“玉弟,你平时不是只喝茶,滴酒不沾的吗?今天怎么也破戒了?” 肖碧玉懒懒道:“我不喝酒,是怕喝酒坏了嗓子,唱不了戏.你说,若是唱戏的人,若是百无禁忌,万一哪一天,唱到一半儿突然出个什么事,扔下一台子戏,那该如何是好啊?我又没那么好的福气,有个好徒弟啊好哥哥的.” 他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的声音,容嫣那一桌听得是清清楚楚. 大家都知道他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秦还玉也没料想到肖碧玉突然会说这种话,一时不知如何答口,讪笑道:“你这人还怪了,说不喝,这不是又喝上了吗?” 肖碧玉笑了一声:“秦大哥难道没看见,现在咱们秦家班不是已经备下现成的了?我喝坏了嗓子,还怕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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