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雅象被火烫了一般,猛地往后一缩. “容桑,怎么?”少女睁着圆圆的黑眼睛,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容雅望进她的眼睛,只见她坦然回望,一对眸子黑白分明,清如秋水,没有丝毫放荡或淫秩之神色.不禁暗酌,不知是这少女太过天真单纯,不知男女有别,或是东洋番邦礼仪不到,教化不开,没有中国自古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 “这是什么地方?”容雅环视四周,下意识地往屋角那个角落望了一眼,昨夜的琴声和人语宛若幻境:“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理子中文水平有限,虽然勉强能听说一些,但要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就远远不够了.她又是打手势,又是作动作,再加上简单的中文,容雅听得吃力,有时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时真理子就不知如何是好,气恼得跺脚,若是容雅明白了一个词,她就受到莫大的鼓舞,又是拍掌又是笑,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态,十分可爱. 连猜带比的说了半天,容雅大概也明白个所以.对他来说,除了震惊,还有羞愧,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琴声所惑,主动来到日本人这里!虽说那时他正在发高烧,意识不清,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听真理子说完,容雅发了一阵呆,掀开被:“谢谢你,可是我……我一定得要走了.” 真理子急道:“为,为…么什?” 容雅掀了被子,又是一愣,他这才发现,他的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此时袍襟松开,露出些象牙色的胸膛与肩头.少女乌溜溜的眼睛,甚是灵活,已经转到他的身上.容雅只觉得一张脸象火一样烧起来.赶紧缩回床上,拥被而坐. “我的,我的衣服呢?”容雅自问生平未曾试过如此狼狈. 真理子满眼都是关切,道:“容桑,你的脸,为么什,红?你的,是不是,不舒服?” 说着伸手来探他的额头. 容雅无可奈何,想不到今天居然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前不知所措. “我为什么,穿的是这个?”容雅扯起睡袍,指指:“我的衣服呢?” 真理子明白了. “衣服的,湿……”她做了个洗衣服的动作:“哥哥让我,给你,换的……” “你……给我换衣服?” “哈依!”真理子大力点头:“阿镜,在擦身的,时候的,也有帮手哦.” 容雅揉了揉额角,将身子靠回床头.他已经不想去知道阿镜是谁了. 真理子好奇的看了他一会儿:“容桑,你的,为什么的,不高兴?” 容雅摇摇头,不说话. 真理子想了一想,“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阿镜,擦背的,给你?” 容雅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摇了摇. 真理子眼泪汪汪:“那……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我?” 容雅听到她声音有些变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小嘴扁扁,好象要哭了,一时不忍.:“不是的,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在我们中国,象给陌生的男子更衣擦背之类的事,不应该让女孩子做……” 这一次真理子居然听明白了! “不,紧要的!”她摇头,用乱成一团的中文说:“容桑,你的,不是的……你的,是朋友,我见你过,你记得?在,日本的,这些,是女孩子的.”正在这里鸡同鸭讲,说个不清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低笑声. 门打开了,穿著黑色西装的柳川正男忍了笑意的走了进来. “你醒了,容先生,”他招呼说:“感觉好些了吗?” “哥哥!”真理子扑进他怀里:“你来了就好了,容先生好象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他急着要走.” 容雅扯了扯睡袍的衣领,尽量正襟危坐:“柳川总领事.” “容先生难得来我这里做客,如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柳川正男先对容雅鞠了一躬. 容雅脸上一红,道:“哪里,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了你才是.” “容先生,我这个妹妹还不懂事,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你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儿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真理子在她哥哥身边,使劲点头,看样子,她是大概知道她哥哥在说什么. 这模样比起中国女孩子的斯文娟秀,更多了一份可爱开朗. 容雅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也正看着自己,目光微触,容雅转过头:“哪里,我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才是.” 真理子突然大声道:“容桑,我的名字的,叫蒸梨子.” 容雅一愣. 柳川正男已经忍俊不禁,笑了出声:“傻瓜,什么蒸梨子,是真理子.” 容雅明白过来,也不禁一笑. “快出去吧,蒸梨子,”柳川正男拍拍她的头,用日语笑道:“哥哥和容先生有话要说,你去叫阿镜准备一点清淡的食物,容先生睡了一天一夜,想必已经很饿了.” 真理子答应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哥哥,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好好的跟容先生说哦,一定哦.” 柳川笑着答应. 容雅在一旁看着,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看得出来柳川正男极疼爱这个妹妹,兄妹感情相当亲昵. “我妹妹,很喜欢您,容先生.”柳川正男一边说一边把手中一个黑色的盒子放在身边的桌上:“您的衣服,已经全被雪弄湿了,所以差人去洗了,很快就给您送过来.” 容雅一时拿不准日本人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盒子中就藏着,那奇异的,发出美妙魔音的琴. 容雅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虽然我很感谢你和你的妹妹……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一定得告辞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柳川正男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琴盒,拿出一把沉金色的小提琴:“我却,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容雅一眼就看出这是另一把琴,与前两次,柳川正男在自己面前展示的那一把蜂蜜色的不同. 柳川正男把琴架在肩头与下巴之间,试了试,调了调音. 容雅灵敏的耳朵,立即可以听出这一把琴与那一把琴之间的不同.那一把琴的音色华丽圆润,几乎是完美的,而这一把的音色细腻婉转,毫无瑕疵,如果说一个宛若雍容的贵妇,另一个则是纯洁的美人. 柳川正男背对着容雅,拿起了弓弦,非常轻巧的拉了一小段舞曲的开头. 醉人的琴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我想……我知道这是为什么的……”容雅象自语般的低声道. “哦?” “我……我被你的才华所吸引.” 柳川正男转过身,看着他. “我也有一把这样的琴,可是,我却无法演奏那样的乐曲.”容雅侧过头,望着另一边:“听过你的琴声以后,我问我自己,那魔鬼的颤音……演奏那样的曲子,究竟需要怎样的才华?世上怎么会有人,拥有如此的才华.” “你错了,容先生.”柳川正男道:“演奏那样的曲子,需要的是很高的技巧,而不是才华.” 容雅一怔,抬起眼,迎上柳川正男的目光. “技巧往往会伪装成才能,而它们之间的差别是如此的微乎其微.所以人们常常把技巧误以为是才华.” 容雅看着柳川正男. “虽然听众无法察觉这一点,可是对演奏者来说,这却是决定他们各自命运的天渊之别.”柳川正男继续说道:“这一点,非常非常的重要.这么多年来,让我感受到,真正具备着音乐上,才华横溢的人,只有一个.” 他将琴拿在手中,走向容雅,递给他:“那就是你.” 容雅看着他. “不要把你的那一把琴与这把相提并论.相信你一定听得出来这其中的差别有多么大.”柳川正男说:“这把Stainer是非常珍贵的.它是在我考上欧洲克里特音乐学院的那一年,我的义父送给我的小提琴.这多么年来,它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的老师,在他去世前将他自己使用过的那一把Stradivari制作的‘Goldman’遗留给我.Goldman的音色,你已经听过了.希望这一把史坦拿在你的手中,能够焕发出它最美的音色,远胜于我.” 容雅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这把如同泛着淡淡黄金质感的光辉的琴身上.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有接过,但也没有转开眼睛. “容先生,你缺少的绝不是才华.而是一个正确的老师和最基本的指导.” “我想,事实上,是我被你的才华所吸引才对.”柳川正男轻声道:“所以,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的时期,明知道你对我们日本人怀有极深的成见和敌意,可是仍然不由自主的……” 小提琴在无声的呼唤着,如此强烈,几乎在与他的心共鸣. “容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暂时把一切都拋开,哪怕只是短短的时间,忘记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只记住,我们都是音乐的儿子,我们拜倒在同一位女神的脚边,同时亲吻她的裙袍?” “容先生,我曾经对你说过,音乐,是不分国界的,在它的面前,我们都是相同的追逐的人,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的尽头,追逐天人合一的无限境界.那,就是完美.” “用我们的手指,创造出无限的,最完美的音色.” “一个人的生命……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难道不是创造出瞬间的光芒,让人类的灵魂最美最善的某一点,达至不朽?” 容雅的眸中,渐渐发出亮光. 缓缓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接过琴,当手指第一次触到琴栓,容雅打了个寒颤. 他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琴声,就象少年第一次抚摸恋人的身体,然后学着柳川正男的样,把它架在肩头. 颤动琴弦時那细微的颤动简直妙不可言,他微微的闭上眼睛,感受着在自己手中发出一道清澈透明的琴声,就象有另一个人,在瞬间进入了自己的灵魂,一个神秘的精灵,一个封禁在小提琴中的精灵,在他振动琴弦的那一刻,才得以释放,与自己合而为一. 第 31 章 认真的学起琴来,柳川正男实在是个很严格的老师. 他教容雅怎样正确地使用肩架,如何握弓,保持正确的姿势.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手轻触他的头,或推直他的背,或抬高他的手肘.有很长一段时间,容雅觉得自己是在用一种异常别扭的,几乎可以说是畸形的方式在拉琴. “就算你觉得这样子没办法拉琴,也没关系,你必须适应.保持这种姿势,绝不要动.” 柳川正男如是说. 但容雅十分配合. 他毫无怨言.他只想自己的身体尽快适应这看似自然实则艰难的姿势. 每天容雅完成了华连成的戏份后,会到这个日本人的领事馆来,学琴兩个钟头.在他回家以后,他会继续练习.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可是他每天都会拉琴六七个钟头,甚至更多. 在容雅反反复复做最基本的练习的时候,柳川正男会和他聊天. 柳川有时会讲起自己从前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对容雅说,对这个陌生的,冷淡的中国男人说起自己记忆中的童年. “我第一次听见小提琴,是我故乡的一间小教堂里.那是一个西方的传教士,用小提琴拉出的弥撒曲.” “那时候,我只有六岁.”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完完全全的被这种声音所迷惑.我朝那个传教士走过去,他看着我微笑,而我则象个傻瓜一样盯着他,他没有停止拉琴,我就在他身边蹲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我母亲焦急万分的找到我,把我从他身边拖走.”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做的是什么.” 当然,通常只有柳川正男一个人说,容雅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来这里学拉小提琴的,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着和这个日本人有更深入的接触.. 但容雅的态度,柳川并不在意. “我出生在京都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虽然我的父亲有世袭的爵位,而我的母亲的母亲也算得上是天皇母亲的远房亲戚,可是我们家庭的荣耀,在我父亲那一代已经式微.再加上我的父亲,很早的时候就过世了,而贵族的身份地位,又限制了我们家族的人,有很多事是不屑去做也不能去做的,所以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一家的生活,都非常的艰难.要学小提琴这个愿望,几乎可以说是妄想.” 他几乎象自言自语一样,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但是幸好,我有一个严厉而慈祥的义父.他是我父亲生前的好朋友,在父亲过世后,一直照顾着我们全家的生活.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他送了一把儿童用的小提琴给我,并且承诺,如果我好好的使用它,等我成为小提家的那一天,他会送一把最好的琴来取代这一把.”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我的愿望,也许是我母亲告诉他的.为此,我一直对他和我的母亲深怀感激.我还记得生日那天夜里,我把小提琴放在我的面前,一直望着它才吃得下饭.我用我的手指轻轻的拨动琴弦,听它发出微弱的声响,我的心就狂跳不止.那天夜里我一夜没睡,抱着我心爱的玩具,琢磨它的每一根弦是怎么用的,夜里很静,我不敢尝试拉动它,怕惊醒了我的母亲和佣人.我拼命的回忆那天看到的那个西洋人,他是怎么拉动琴弓的,他的手指是怎样动运的,小提琴的声音,就在我的心里一直回响.” “第二天,我就拿着我的琴,跑去找那个传教士,请求他教导我拉琴的方法.” 柳川正男看着容雅,略显苍白的皮肤,从额头垂下的黑发,全神贯注的神情.那种完全沉浸在音符之中的专注,一如当年他自己的影子. “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觉得很不自然.他就好象要把我硬塞进一个套子里,就好象……人们用夹子固定植物,一开始觉得僵硬,但之后就会越来越漂亮.” “我跟他学了有差不多半年的时候,都是在练习怎样用身体去适应小提琴,让这把琴就好象是从我身体里面长出来的,成为我身体的,另外的一部分,让那硬木成为我的骨头,而琴弦就是我的神经.” 柳川正男停了下来. “容先生,你的右姆指,不要太用力,中指也是,否则会让你右手紧张的.在整个上半弓,如果你想加大声音,食指就非用力不可.在弓根的部分,因为弓的力量已经太重,所以必须用小指去压弓杆,把食指拿起来,以抵消过重的力量.” 容雅按照柳川正男的话去做了,的确,琴声改善了许多. 在这里,音乐被分割成不同频率和长度的声音,一再重复,一直到达至最最精确. 从赫利玛利音阶,到沃尔法特练习曲,从一号手型,到四号手型,容雅的领悟能力堪称惊人.他对手的极强的控制能力也令柳川正男惊叹不已. “你的手指,天生就是小提琴家的手指.” 某天,在容雅完成了一组极复杂的跳音练习之后,柳川正男不禁感慨:“对你来说,技巧将只会是最基本的概念,你的手指与神经的敏锐,是每一个学音乐者都……恩,做梦也想要拥有的.” 容雅抬手将长发抚向脑后,舒了口气,眼睛闪闪发光. “这……有点象拉二胡.”容雅突然开口说. “恩?” “对于学二胡的人来说,一开始的姿势也非常重要.不注重姿势,就难以达到最好的琴声,不注重姿势,拉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停滞,无法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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