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川正男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此时才开口问道:“那么,你们是想怎么做呢?” 几位年轻的将领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 东史郎慢慢的说:“我们希望在柳川君负责的上海这个支那最大的国际都会里,制造事端,以转移国际联盟对我们‘满洲国’的注意.” “胡闹!”重光公使说. “我国必须抢先在支那取得最优越的战略地位!” “我们必须以亲善合作的方式来占领支那,这样才能结合彼此的利益和资源,来对抗西方的列强和强大帝国!” 东史郎笑道:“现在在上海,支那人对我们日侨和日本的产品,都极为排斥和敌视.所以要在这里制造中日冲突的火苗,是非常容易安排的.” 柳川正男单手托着下巴,看着这几个野心勃勃的军人,和这边苦口婆心却毫无作用的重光葵.他们争论的东西根本不是同一个层面的,重光葵是以一个政治家纵观全局的眼光在衡量价值;而这一边,却是几个利欲熏心,只贪图眼前利益的狂热份子. “这么说……”柳川正男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上午发生的,在三友实业社门口,日本和尚遭受中国暴徒攻击的事件,就是你们安排的?” 坐在几人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上海陆战队总司令三本康夫,这时脸上出现了一丝赞许的笑容:“柳川总领事果然聪明过人,难怪犬养首相对你是大力推荐,赞不绝口.” 柳川正男不动声色. 东史郎笑了笑:“这是我手下一个叫田中吉隆的武官与我们安排在中国的一个名叫川岛芳子的女性特工共同操作完成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以保护上海日侨为名,派出更多的海军与陆战队来上海……” “这样,我们日本海军也可以为不久即将到来的裕仁天皇的生日献上一份大礼,不让关东军专美于前了.”荒木光接着说. 柳川正男看了他一眼.荒木光看上去斗志昂扬. “难怪,事发还不到八个小时,在侨民之中,已经迅速的成立了自卫队与后援会.这种事,没有强有力的背后组织和操作,根本做不到.”柳川正男说:“我还正在奇怪呢.” “你们真的想和支那全面宣战吗?”重光葵道. “九一八以后,我们已经和支那宣战了.”东史郎回答.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国际社会会给日本带来多少压力?这是在上海!英苏美等国会作何反应?我们的经济能够承受战争的高昂成本吗?内阁是否会派兵支持?庞大的军费是否能得到国会的批准?这些问题你们想过没有?” “国际社会的压力根本不足为惧.”石原莞尔冷冷的说:“至于军费,等我们占领了上海,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对于我的海军的作战能力,有着充份的信心.”荒木光眼睛闪闪发亮的说:“目前支那的国民政府,已经根本失去了指挥部队的能力,他们的中央军大部份仍在江西苏区作战,还有一部份在支持策应华北的局势,因此根本无法调军救援上海.以我们海军陆战队的兵力来对付驻守上海的疲弱的十九路军,根本是牛刀小试,绝对会一战成功!这样,我们日本海军也能扬皇威与海外,与关东军的胜利争锋比美!” “看样子,你们一切都计划好了?”柳川正男问. “是的.”荒木光回答:“支那兵的武器陈旧,火力有限,我们日军最多只要四个小时,就可以踏平上海闸北.” “支那兵不过都是些太监.说不定上海的十九路军也来个不抵抗,就象在东三省的时候一样.”石原莞尔轻蔑的说. “这件事,我们必须上报给国会,等待国会的决定.”重光葵坚持说.他将忧虑的眼光投向柳川正男:“柳川总领事,你的意见呢?” 柳川正男注视着三本康夫,慢慢的说:“如果我说我反对这个计划的话,有用吗?” “计划已经启动,无法停止.”石原莞尔面无表情的回答. “那你们到这里来告诉我,是什么目的呢?” “你毕竟是驻上海的总领事,程序上我们觉得必须通知一声.” “你们根本就不是来征求我的意见的,是吗?” “是的.”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柳川正男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已经明确的表示了我的反对,我将将它记录在案.并且我会向犬养首相源源本本的汇报这件事,等待他的决定与指示.希望你们不会介意.” “当然,你尽你的职责.我们军人,也在尽我们军人的职责.”三本康夫淡淡的说,他站起身来.其余的几个军人也都随即站了起来. “告辞了,柳川总领事.” 双方互相鞠躬之后,石原莞尔第一个迈着军人的大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柳川正男尽做主人的职责,送他们直到门口. 荒木光略略放慢了脚步,与柳川正男走在最后,并肩而行. “为什么,为什么不支持我们,柳川君?”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问. “我的支持或反对,根本不重要,不是吗?”柳川正男也没有看他. “是的,可是……”荒木光望着别处,迟疑了一下:“可是对于我来说,那是很重要的.” 柳川正男只觉得全身微微一震. 但随即他恢复了常态,只是那一抹微笑带上了点讥俏:“是吗?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他们停止了谈话,默默无言地往前走着. 短短的路程,很快就来到门口.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冬夜万籁俱静.只有领事馆门前的电灯照亮了夜色中的路径.一阵阵吹来的夜风冷得让人发抖. 柳川正男在门口站定,看着三本康夫和石原莞尔钻进了小轿车里.落后他们几步的荒木 光下了几步台阶,突然转过身来:“柳川君,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梦想和追求呢?” 柳川正男带了一个淡淡的笑,看着他没有回答. 从那个角度看过去,他们彼此的眼中的对方,面目依稀,只看得见一个阴影深重的轮廓.他们的中间,隔着如潮水般深不见底的浓黑夜色.三辆军用小轿车的灯光远而去. 柳川正男站在寒冷的石阶上有点发呆. 重光葵从背后走到他身边. “我也要告辞了,柳川总领事.”他咳嗽了一声,说. 柳川正男恍然惊醒:“是,已经很夜了,请早点休息.” 重光葵望着那几辆车远去的方向,似乎还有话要说. 柳川正男很耐心地等待着他. “他们……都是‘一夕会’的人.”重光葵开口说. 柳川正男当然知道“他们”是指的哪些人. “柳川总领事听说过一夕会吧?” “当然.”柳川正男回答:“目前日本少壮派士官成立的各种秘密组织里,以一夕会最为著名,势力也最大.” “军部现在已经形同虚设.主导军部决定的,现在已经根本就是这些秘密帮会组织.”重光葵穿上助手递上的厚呢大衣:“这些在外统兵的将校,根本已经不把政府和国会的命令放在眼里.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不了收拾不了的时候就切腹自尽.” “政府不是已经明文规定了,不准日本军人参加秘密结社吗?这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 “一纸空文.”重光葵苦笑摇头:“眼下我们的政局啊,政府控制不了军部,军部控制不了驻军部队,而驻军部队又控制不了这些少壮派的军官们.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再加上东三省的胜利刺激,全国民上下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发了狂,只知道对他们盲目的支持与跟从,他们的气焰更是不可收拾了.” 柳川正男沉默不语. 重光葵转过头来看着他:“柳川君,特别是象你这样年轻能干的高级官员,又曾经到欧洲留过学,再加上深得犬养首相的信任,从来都是一夕会争取发展的目标人物啊.” 柳川正男笑了一笑:“我在欧洲学的是音乐,恐怕对他们没什么帮助.而且……我是犬养首相直接任命的,只是听命于他一个人而已.” 重光葵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微笑:“那就好.现在我们日本,实在是太需要多一些象你这样目光长远,头脑冷静,又真正忠诚的人了.” “过奖了.” 重光葵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表面上看,我们的军队的确控制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可是事实上,他们同时也控制了我们的国家.” 柳川正男脸色凝重,没有说话. 一阵夜风吹来,重光葵用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夜风太大了,您还是早点回府休息吧.”柳川正男说道. “好的.好的.” 两人相互鞠躬之后,重光葵沿着石梯往下走去,嘴里还在自言自语一般的叹息:“连至高无上的‘临参命’都可以置之不理的军人,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它?还有什么力量可以驯服它?……” 柳川正男独自站在寒冷的夜色之中.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那永远礼节性的保持在嘴唇的微笑消失了,他好象在回想着什么事情,他回忆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在某一瞬间,他的眼底不自觉地掠过一点痛苦的神情. 注: 临参命:是日本中央军部唯一能够节制统兵将校的法宝,中央军部请求日皇发出敕令,这种敕令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正式由帷幄上奏之后决定的日皇命令,一种是经由日皇授权参谋本部,在一定的指导原则内,以日皇名义代行.后者被称为临参命.无论是哪种形式,都是以日皇名义发出的,在形式上,对于日军的行动有着最高的控制权威.可是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军部已经无力约束关东军的所作所为,甚至发出至高无上的临参命也没有达到军令如山的效果.临参命在此时,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它的绝对权威. 第 28 章 北风吹了两日,气温一降再降.眼看着满天的阴云密布,就有一場大雪. 在这样的天气,容老爷子起了身,只觉得头昏气喘,心上象重重的压了一块大石头. 容修放弃了每早例行的散步,靠在床边喝完了盏热茶,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问:“大少爷昨晚睡了吗?” 在一旁侍侯的小丫头环儿摇头:“没,今朝早张妈入房给大爷换热洗脸水,才知道昨天夜里送去的晚饭都放在一边,连碰都没碰过.张妈说,大爷还抱着他的琴,坐在窗边发呆.” 容修长叹一声.
这大儿子自前日从清音阁回来之后,就象中了魔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只玩命似的弄琴,在他那把西洋琴上,拉出奇异的长长短短的调子.只是容雅拉得异常生涩,常常皱了眉头,停了弦,抱着胡琴苦苦思索,往往一出神就是大半个时辰. 容修去他屋里看过他几次,坐在他面前,容雅根本毫无察觉;跟他说话,容雅也不答,好象完全听不到.只是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喃喃自语,好象在问着谁,又好象在默算着什么.有时想得实在苦了,张妈只见大少爷把额头抵在琴弦之上,深深叹气. “大少爷怕不是中了什么邪?”张妈斗胆,偷偷对容老爷说:“怕不是那日本人,给咱们少爷背地里下了什么东洋降头?” 容修摇头,不去理会这无知妇人. 他私底下已经问过柳儿,当时在茶楼上的情况.柳儿一五一十的说了.当听到那叫柳川正男的日本领事在大儿子面前一展高妙琴技之时,容修心里明白了个七八分. “你说,他拉的曲子,可正是大爷回来以后,在琴上拉的这个?” “……柳儿听着,是有几分似,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大爷只听过一次,全凭记忆,所以难免有些不同.难道大爷只听了一次,就想凭记忆把它默背出来……”柳儿抬头看了看容修的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容修大概心里有了个谱. 容修一辈子都在梨园这一行,自然知道,所谓天才可遇不可求. 容雅小的时候,他本想培养这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可是他偏偏喜欢场面上的东西.容修怕他的心思不放在唱戏上,没有请任何人教他玩琴,可是这孩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胡琴的调音和拉所有他知道的曲子.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哼一句曲调,他立刻就能拉一个一模一样的调子出来.一个小孩子,把拉琴当成玩游戏,有时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拉着玩,随心所欲,兴之所至,拉出来的曲子却也抑扬顿挫,悠扬动听. 容修起初不愿承认,看得久了,也不得不同意,这孩子不是唱戏的料,却会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琴师. 除了对乐器太过痴迷这一点外,容雅自小听话懂事,容修倒也没有他操过什么心.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一件事,象影子般藏容老子心深处,挥之不去.平时只是尽量不去想它,偶然一记起,也立即拋开. 环儿侍候容老爷起身更衣,到了饭厅八仙桌旁坐了,又去端了一碗白果香米粥,一碟白面馒头,另有几小碟是,酱小黄瓜,臭豆腐,香油豆干.都是容老爷平常爱吃的清爽小菜. 容修见到偌大的八仙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饭,老怀禁不住又是一阵感伤. 慢慢喝了半碗白果粥,忽见张妈的女儿秋萍急急慌慌,似乎有什么急事,冒失进得门来,却见到老爷在用膳,又吓得退了出去,神情间十分为难. “秋萍,什么事?”容修放了筷子,问. “老爷,大少爷,大少爷病了!” 容修只觉心里一突. “刚才,我妈去给大少爷送早饭,见大少爷俯在桌上,就去扶他上床休息,结果我妈才摸到,大少爷全身好象都被火烧起来一样.” “你们,快,扶我去看看!” 天色阴沉沉的,屋里开着白炽灯. 在白色电灯光底下,容修只见儿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唇色惨白,憔悴已极,不由得心疼万分. 张妈正端着热水从门外走进来:“老爷,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您别太担心,您自己的身体保重要紧啊.” 儿子突然病了,容修心烦意乱,看到张妈满是皱纹的老眼红红的,像是才哭过,知道这老妇人一向把自己两个儿子当亲儿子般疼爱,小少爷走了,大少爷又病了,这老妇人心疼难过不会亚于自己,不由得再次长叹,只得把满腔的烦躁勉强压了.他从张妈的手中接过热毛巾,亲自给南琴擦脸. 热毛巾擦过容雅的额头,容雅从昏昏沉沉中略睁了睁眼睛,也不知他认出眼前人是谁没有. 他在儿子身边坐了一会儿,对身边众人道:“有我在这儿陪着大少爷,你们都下去吧.” 握了儿子的手,那白蜤修长,指节突出的成熟男子的手,可在容修眼里,它们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么脆弱,无助,需要父亲的保护. “南琴,爸说过,爸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让我怎么可能不为你担心?” 容雅沉沉昏睡著. 容修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又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性子古怪,还是奶娃娃的时候,无论哭得多么厉害,一听见琴声,就静下来,那时候,你妈常抱着你,到后台来听我们唱戏,有时候曲子有趣,你就嘻嘻的笑.我想,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所以,我给你取的名字,也带一个琴字.再大一点,你懂事了,不爱玩也不爱闹,总是静悄悄的.你妈生前就跟我说过好几回,说这儿子是怎么回事呢,性子这样孤僻,和你弟弟青函可完全两样.后来你吵着要学胡琴,我想难得看到你喜欢什么东西,就由着你去了,现在想来,我都还不知道当时这么做,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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