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下来说:“大爷倒也没和她有什么接触,两人一边一个坐得远远的,只是聊天.” “在聊什么?”左右的丫头都很关心,毕竟这是第一个上门来找大少爷的女客. “嗯……那位日本小姐说的中国话可真难听懂,我模模糊糊听到,好象是在问候大少爷,上次的事,她看起来仿佛也担心得很.” “你说,她不是对咱们大爷有意思吧?” “都巴巴的找上门来了,怎么不是?” “你没看到她看大爷的那样子,眉开眼笑的.” “这些日本女人,真是不要脸,一个女孩子家,也做得出来……” 过了一会儿,秋萍再次回来,大惊小怪的表情,又偏偏压低了声音:“不得了不得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说她喜欢咱们大爷!” “真的?骗人,这种话女孩子怎么说得出口?” “骗你是小狗.那女的本来都要走了,大爷站起身要送客,她突然又回过头来,说什么,容桑,我喜欢你,非常非常的喜欢.----这几句中国话倒是说得清清楚楚,私底下肯定练过的.” “那容桑,就是指大爷?” “她对着大爷说的,不是大爷是谁?” 众丫头一片哗然.眼看着那少女斯斯文文的穿过院子,出了大门,私底下都嘀咕不已:“真看不出来啊,日本女人真是……” 再回头看大爷,喝茶的时候竟然有些走神,已经喝干了的杯子竟然又端起来送到唇边,一喝发现是空的,拿起茶壶想斟些茶,刚拿起来,却又放下,呆坐了一阵,又去端那只空杯子.没多久又来了第二拨访客,这次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大礼帽,长围巾遮了半边脸.声音低低的说找容雅,老张只看到了那双眼睛,精光四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在他的目光下不敢放肆.他自称姓刘,刚一通报大少爷,大少爷就急急的迎了出来.这一次,是把他迎进自己的屋子.刘先生还特地对老张招呼,说他坐片刻就走,不用茶水侍奉,言下之意,是不想人打扰. 进了屋,关上门,容雅转过身来:“刘同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先生握住容雅的手,道:“容同志,您没事实在太好了.我们听说你被日本人抓走,实在非常担心.可是又不知道您被关押在哪儿,正在讨论有没有营救的可能性,结果又收到消息说您已经被释放出来了.恭喜你这么快就脱离了险境.” “是的,一个日本朋友出面帮了忙.” “一个日本朋友?” “他是日本驻上海的总领事……”容雅迟疑了一下:“唔,其实也说不上是朋友.” “就是你跟他学小提琴的那个?” 容雅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组织上竟然如此清楚. “是的.” “如果我得到的情报没有错,他的名字应该叫柳川正男.” “可是,我已经不打算再跟他学下去了.” “不,不,容同志.你一定要继续再跟他学琴,一定要再继续学下去.” “为什么?” “组织上需要你这么做.” 容雅愕然地望着刘先生. 刘先生道:“容同志,您可能不知道,这个柳川正男表面上的身份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这不过是一种掩饰性的官衔,他的真实身份是日本驻华秘密警察部队的总队长,直接效命于日本首相,对日本驻华的行政官员和军部将领们进行秘密监视和监督,以防这些在外的部队手握重兵,权限太大,连天皇都没有办法控制.” 容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日本的军方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曾经在日本国内还发动过一场不成功的军事政变.日本的关东军势力太过膨胀,以至于不满再继续受制于国会与军部,决定依靠他们在东北取得的威势,联合日本国内少壮派的军人,推动十月政变,建立军人政府.他们本打算在十月的时候,发出全面出击,控制参谋本部,出动军队占领警视厅,包围首相府,屠杀内阁成员,然后由主战的少壮派军人组成军事内阁,如果裕仁天皇不接受他们的计划,就会逼他退位,由他的弟弟秩父宫亲王接任.可是,这个消息到底还是走漏了出去.”刘先生看着容雅:“据说,当时消息走漏的原因,就是因为柳川正男的情报组织在从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日本的裕仁天皇亲自下令给柳川正男,让他控制了日本宪兵司令部.日本军部在秘密警察的协助下提前调动了支持裕仁天皇的部队勤王.如此才算化解了日本国内的一场政变危机.” 容雅听得发怔. “这些,都是日本军部的高度机密.为了得到这些情报,我们的同志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说到此处,刘先生神情黯然了一下:“你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柳川正男这个人,疑心极重,而您却是位正直君子.他曾经在德国受过三年纳粹训练.如果你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无意间流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反而对情况不利.” “可是……”容雅呆了一会儿,艰难的说:“他说,他在德国是学习音乐.” “没错,一开始,他的确是以音乐学生的身份离开日本,在欧洲学习了八年的小提琴之后,又曾经莫名其妙的失踪过一段时间,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是德国纳粹军官学校的学生了.” “……” “目前的情况对我们很有利.从这次营救事件可以看出,他非常的信任你.目前为止,你是唯一可以亲密接近他的人.你可以利用跟他学琴的为理由,和他保持联络,这种关系非常重要.” “……” 刘先生看容雅低着头迟迟没有表态,又道:“容同志,我知道这件事是有很大的风险性,可是组织真的非常需要你这么做.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我知道你是正直的人,也许会在良知上觉得是背叛了朋友,可是你想一想,日军在中国的大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我们不是都曾经发过誓言,如果可以阻止这一场暴行,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当朋友站在敌人的立场,他就不再是朋友,而是敌人,哪怕他带着亲善的面具.哪怕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也只好亏负小节,而不能亏负民族大义.” 容雅抬起头,脸色苍白:“是,刘同志说的对.我接受这个任务.” 刘先生握住他的手:“好同志.” 他拿起围巾披在脖子上:“我不能在此久留.容同志,告辞了.有什么随时和组织联系,不要单独做主.” “是.” 送了刘同志出门的那天当晚,容雅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未熄. 秋萍夜里起身侍候,撤下当晚完整不动的晚饭盘碟,换上热茶热水,看到大少爷动也不动的坐在窗前,秀眉深皱.他的面前,放着一只黑色的琴匣. 秋萍悄悄退了出去.桔色的灯光隔着窗纱,投射出大少爷那清瘦的侧影.渐渐的侧影淡了,东方的天色就发了白. 第 43 章 容雅说日后会登门拜谢,柳川正男本以为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亲自带着礼物来了.中国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而报,更何况人家那是救命之恩.因此容老爷子在自己收藏那堆宝贝里精心挑选了一只清康熙年间的白玉福寿如意,即贵重又雅致.只不过,除了这一只玉如意,容雅带来的还有一把小提琴.
“真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容先生.” 侍卫官奉上茶水,两人就座后,柳川正男微笑道. “怎么会?柳川先生对容某有救命之恩,怎能不专登拜谢.”容雅端起茶杯:“本来父亲今天打算与我同来,可是临时身体有些不适,过两天他还亲自上门感谢柳川先生.” “容先生言重了.”柳川正男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见朋友陷于危难,拔……嗯,拔刀相助罢了.” 容雅凝视着杯中的碧绿茶水,淡淡一笑:“对柳川先生来说是随手拔刀,可是对容某来说,却是性命交关.” 柳川正男十分清楚容雅那宁折不弯的决心,一时默然. 容雅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仿佛也在考虑着什么. 柳川正男觉得这一次见到容雅,感觉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前容雅拘谨是拘谨,但也是出自教养良好人士的斯文有礼,虽然对日本人抱着极大的陈见,对自己有时言辞无礼,但事实上,柳川正男感觉得到他的态度在软化,对自己越来越接受与亲切.这一次,容雅言辞虽然温软,但态度却十分疏离,拘谨的背后透着不信任和戒备.一切好象全部回到最初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象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这是为了什么呢?柳川正男暗暗想道,他已经把我和荒木光划为同类了吗?又或者,荒木光说得没错,我们本来就是同类,我只是比他隐藏得好一些而已. “容先生,你真的不再学了?” 随意聊过几句之后,柳川正男拿起琴匣问. “……”容雅坐在沙发上,低头喝了一口茶. 事先虽然想好了说辞,可事到临头,要说出口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实在太可惜了.” “其实我……” “其实我也很久没有拉琴的兴致了.现在却很想试一试.”与此同时,柳川正男也开口说:“容先生,和我合奏一曲好吗?” 容雅张了张口,将未说完的话吞下肚. 对于柳川正男的请求,他无法拒绝.容雅真诚的认为,象他这样的学徒,能够和第一流的小提琴家合奏,是一种荣幸. 他站起身,接过柳川正男递过来的琴,柳川正男也打开了自己的琴匣,拿出了那把发出蜜糖色的小提琴,把它架在肩头. “拉哪一曲好呢?”柳川正男沉吟了一下,“莫扎特的降B大调5号协奏曲吧.” 容雅有些感叹柳川正男的超强记忆力,这正是他最后送给自己的那一份琴谱中的曲目,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练习过了,所以才故意挑选的这一首吧.但容雅没有表示出来,他只是把琴谱翻开,道:“好.” 一段时间不见,容雅的琴技进步让柳川正男惊叹,他的确是学琴的天才. 这是一段非常完美的合奏,虽然是第一次合拉这首曲子,但凭着他们俩那出色的音乐触感,对节奏的强烈感受力,对琴弓的敏锐控制力,每一个起始音都准确无误,每一個和声都完美无瑕,他们偶然互相对望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他們从对方每一个眼神,轻摇,停顿处得到默契,他们眼中的世界里只有音乐,在音乐中,他们就象一对白鸟从湖面掠过,时而让翅尖轻触水面,时而高高低低并肩飞翔. 琴弦在身边垂落,容雅深深的吁了口气,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幽深的小提琴声就象鸦片燃烧,在空气中缭绕过迷醉的痕迹. 他轻轻的用手指拨了拨额前的长发,一双黑眸闪烁光彩.这双流光烁彩的眼睛,正望向柳川正男. 柳川正男看着他,怔了一会儿. 人的一生之间,能够有多少次这样的幸运,找到真正理解自己音乐的人,那样的人一定是同样的才华横溢,才能产生同样的默契,如同镜子般映出彼此的光辉. 柳川正男走近他,握起他的手. “答应我,”把他的手宛若珍宝地捧在手心,柳川正男低低的说:“不要停止.任何时候,你一定不要放弃.” 容雅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奇怪,他没有丝毫讨厌或反感的感觉,对这个刚才与他在精神上交融无间,合作出如此完美的音乐的男人,竟然觉得亲昵温柔. 门突然打开了,他们听到真理子的声音:“容桑!你来的了!” 柳川正男与容雅猛地惊醒,松开手,真理子已经出现在门口,满脸笑意,象小鸟一样扑过来:“容桑!你的,不生日本人的,气啦?” 她紧紧的抱住容雅的胳臂:“我的,好高兴,好高兴.” 那温柔亲昵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手掌中,容雅和柳川正男觉得尴尬,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柳川正男咳嗽了一声,道:“真理子,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真理子道:“容桑,你的,教我吹笛子的,你的,答应过!” 容雅看了柳川正男一眼.柳川正男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容雅也笑了,道:“好.” 后来,容雅想,他也许是故意的.故意提出最后与自己合作一曲的要求.他知道唯有琴声可以打动自己,唤回心底所有的迷惘爱恋,所有的依依不舍.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就是想继续学下去的.现在自然更有了理由.组织上要他接近他,是做什么呢,时候不到,组织绝不会说,容雅也不想知道.明天没有到,他不去想. 第 44 章 容修从日本人手里救回大儿子后,对小儿子青函更是牵肠挂肚.罢了罢了,父子一场,适逢乱世,朝不保夕,还有什么恩怨放不开呢.抹下老脸派人去沈汉臣住的地方找他,才知道容嫣已随秦家班去天津了.听了回报,容修怔了半晌.慢慢想到那天小儿子回家,恐怕就是来向自己辞行,可自己硬是铁了心肠没出去见他.容修后悔得抓心挠肺,还无人可说.一个人对着妻子的灵位老泪长流. 那天容嫣回到沈汉臣家,已是深夜.沈汉臣见他夜不归家,又不知他去了何处,正急得团团转,突然看到他灰头土脸的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答,看上去累坏了,脸白如纸嘴唇干裂,双颊消瘦,实在是憔悴之极,只有那一双眼睛仍幽幽闪光. 上海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留恋.虽然临别时沈汉臣的哽咽与拥抱让他蓦地感到别愁的伤感,但这种感动很快被登台唱戏的渴望冲淡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唱戏了,他想唱戏,想得快疯了.不要说下天津唱,就算让他到地狱去,他也要去. 因为怕日军轰炸铁路,他们乘船,经秦皇岛前往天津. 码头上可谓人山人海,想急着搭船离开上海的老百姓,拖儿带女,挤满了一地,每个人都神色仓皇,大包小包,顾此失彼.到处都有走失了的孩子在哭,到处都有丢了孩子的爹娘在叫,一派兵荒马乱的末世景象. 容嫣眼神有些茫然,人海茫茫,世界大乱如此,置身其中,不由得不触目惊心. 好不容易挤上了船,找到了自己的舱位,安顿了行李,容嫣刚出舱门,正看见一个大汉扯着一条缆绳,手脚并用爬上船来,刚在舷边露了个头,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枪响,大汉应声后仰,摔下船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容嫣大叫了一声:“啊!” 身子往后一缩,撞在一个人身上,他猛地一惊,回头,只见秦殿玉站在他身后. “二爷,别怕,那人想偷上船,还不定想做什么呢.活该如此!”秦殿玉扶着他道. 容嫣面色惨白. 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在自己面前,惊骇难以形容. “外面乱得很,二爷还是别乱走动的好.吃晚饭的时候,我自会来叫你.”秦殿玉扶着他进了船舱,安慰了他两句,离开了. 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船床上,容嫣只觉得心还在突突的跳,脑子里胡思乱想.突然记起古时征战的将军,出征的那一日风吹断了旗杆,是为不祥之兆.而自己启程去天津的第一日,就让他撞正这样的生死之事,只觉前途未卜,满腹悲凉. 总算平安无事到了天津. 二十年来,容嫣在华连成做惯了太子爷,第一次来到自己王国以外的地方,只觉得处处都透着陌生,处处都透着不如意.只觉情绪低落,前途茫茫. 秦家班第一花旦肖碧玉直把容嫣看成了眼中钉,明里暗里处处和他较着劲儿.容嫣知道自己人在屋檐下,躲了他几次,他倒越发咄咄逼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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