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嫣重新开始对花枪,绣剑,吊嗓子,练身形.接下来,是排戏,重新置行头,虽然很忙,但他觉得体内有个自己在复苏,好象沉寂在泥土之下,如今总算又活过来了.他已经不是华连成的容二爷,置的行头当然和过去那些没得比.能将就便将就了,马马虎虎也说得过去. 他定作的戏衣取回来了,肖碧玉眼尾一扫,哧的一笑.没多久就差人送了一支苍翠的点玉凤钗过来,说是肖老板送的,第一次在天津登台,太随便了须不好看.容二爷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怕有些人在背地里嚼秦家班的舌头. 容嫣知他显摆,笑了一笑,收了.第二天排戏的时候,亲自向肖碧玉道谢. 肖碧玉趁着天气好,在院子里晒行头,端的是云蒸霞彩,金丝绣线在阳光下发着光.容嫣从自己屋里的窗往外看,他想起自己从前置下的那些宝贝.不过也无所谓,他还会赚回来的.他对自己说,这些东西,他还会再拥有的. 最新排的这一出是白蛇传.他扮白素贞肖碧玉扮青蛇.他也知道秦老板这样安排的意思,唱戏的手底下玩艺儿有没有,有几分,上台一比就见高低.只不过他也无所谓.如果说到此时此刻他对自己还有多少信心,那就是他的那一身本领.日常和肖碧玉排练对戏,肖老板摆出红角儿的身份口气,完全把容嫣当成初登台的晚辈般在教训. 如果容修看到此时小儿子的反应,一定会大跌眼镜. 容嫣一笑了之,并不反唇相讥. 他的心情之轻松,非言语可以形容,现在无论什么事,都不足以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哪里还顾得上和肖碧玉讴气呢. 肖碧玉几次挑衅,都如同打在一团没有脾气的棉包上,不见丝毫反应.反而觉得好生无趣,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都说这容二爷性格骄傲脾气放纵,,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突然门外传来吵闹之声,推推搡搡的进来了数个黄皮大汉,个个都是黑色短襟打扮,外套下隐隐突起硬物,想是钢刀匕首之类的东西别在腰间. 容嫣与肖碧玉都吃了一惊,停了对戏,看着台下.秦家班的管事秦海子忙迎了上去:“几位大爷,咱们正式还没开始,您们这是……” 为首一个尖头鼠目的麻皮汉子,尖声道:“我们找人!” “找人?” “我们就是找你们秦班主秦鹏!” “秦班主这会儿不在这里,请问您们是他的朋友还是什么?” “屁个朋友!秦鹏这老小子,来了天津卫开台唱戏,还不专程上门拜会咱们天津卫的青帮老大,分明是不把我们青帮放在眼里!今天就叫这老小子出来,说个清楚!” 秦海子急忙分辩:“大爷您这是说的哪儿话?咱们不是专程去拜见过了你们青帮的林堂主吗?” “什么林堂主,不认识!我只知道,你们没有来拜我的大哥金老大!金老大现在很不高兴.你们看怎么办吧?” “这个……是,是,是我们疏忽了.”秦海子见势不对,立即打揖:“还请给指条路,要拜佛我们也找不着门啊.” “算你们还识趣.今天晚上,八点钟天香阁见!” 说完一路掀翻桌子踢倒椅子,凶神恶杀的去了. 秦海子抹了一把冷汗,自己去报告秦班主. 第 45 章 八点钟,带了红包礼物,由秦鹏亲自领着几位老板上天香阁去了. 侍者带他们进了包间,一进门,只闻到一阵酒气冲天.原来里面摆了几桌,已经席面狼藉,清一色的黑衫大汉,已经吃饱喝够了,正在那里猜拳取乐.中间坐着一个满脸横肉,衣着华丽的,小指头上带着一只巨大的绿玉戒指. 秦殿玉和金老大有过一面之缘,此时已经笑容满面的迎上去:“我道是谁,原来果然是金大哥,有一段日子没见,你真是越发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啊.” 金老大一见秦殿玉,就想起上一次在上海先辱于容雅之琴,后辱于日本人之威的往事.哼了一声,半理不理.秦殿玉自然也记得上次之事.这一次来天津,之所以没有立即拜会这金老大,也是怕他记仇,连带恨上自己.本来想托朋友林堂主代为疏通疏通关系,还没来得及,谁想到他已经找上门来. 秦班主满脸堆笑的献上礼物红包:“金大哥,我们这初来乍到天津,一切还仰仗您多多帮助指点……” 金老大大刺刺的坐在椅上,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跟着他眼珠一转,扫过秦鹏身后的几位当家生旦. “我看报纸上说,有一个姓容的,是哪一个?” 容嫣一怔,上前几步,抱拳道:“正是在下.金老大,幸会.” 秦殿玉站在一旁,看了看容嫣,再转眼看看金老大,心里说了声不好. “你就是那个拉琴的兄弟?” 容嫣更是不明白,道:“是,家兄正是琴师.” 金老大的粗脸向两旁绽开,露出一口黄澄澄的牙. “好,好,好!” 他猛地一拍桌子:“妈的,你们容家兄弟不是仗着在上海滩有黄金荣罩着你们吗?不是身骄肉贵的少爷碰不得吗?跑到我天津卫来干嘛?哈哈,我逮不着那姓容的老大,谁叫他弟弟自己撞上门来了.” 容嫣目瞪口呆,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秦殿玉是知道究里的,急忙在一边笑道:“二爷,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斟杯酒给金老大,代你哥陪个不是?你哥在上海的时候,无意中得罪过金老大,金老大大人大量,当时就放过他一马,现在喝了你的酒,自然不会再计较.” 容嫣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反应倒也灵敏.也不多问,当即倒了一杯酒双手奉上:“金老大,不管我们容家兄弟有哪一处得罪了您的地方,在这里我都向您陪个不是.您大人大量,还请您多多包涵,多多原谅.” 金老大哼了一声,抬手接过,喝了. 容嫣与秦殿玉刚松了口气.金老大却噗地一口,喷了容嫣一襟. 容嫣变了脸色,呆立当场. “妈的,就凭这一杯小酒就想你爷爷我消气?你当爷爷是三岁小孩儿?没那么便宜!” 秦鹏是老江湖了,见势不对,轻轻的扯过容嫣,上前陪笑道:“金老大,您是大哥.咱们初登宝地,只盼望多个朋友.过去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看在我这把老脸上,不要和这些后生晚辈的计较.要怎么做您老才高抬贵手,您说.” 金老大眼珠一转,伸手拿过桌上一整壶酒,砰地放在容嫣面前:“刚才你敬了爷爷一杯,如今爷爷也敬你一杯,怎么样,喝不喝?”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容嫣身上.容嫣酒量虽然一向很好,可是本来已是空腹,仓促之间要一口灌尽这整壶酒,只怕也有些为难.容嫣略为迟疑,随即道:“好,我就喝了这壶酒,向金老大陪罪.” 说着拿起酒壶,一仰头大口往下喝,只觉得烈酒猛地灌落肚里,冲得眼圈都红了. 一壶酒急灌落肚,容嫣只觉头一晕,勉强自持着把空酒瓶放回金老大面前,还来不及说什么,那金老大嘿了一声:“看不出这小白脸还挺能喝的,来,再来一壶,好事成双.” 肖碧玉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看到容嫣脸色发白,不禁嘴角轻轻勾起. 容嫣看了金老大一眼,知道遇到这个土霸王,如果不喝,今天的事绝不会就此罢休.深深的吸了口气,道:“好,金老大,是不是姓容的喝了这壶酒,从前不管什么事咱们都一笔勾销?” 金老大扬眉:“喝!” 容嫣拿起这第二壶,闭上眼睛咕嘟咕嘟的倒进喉咙里.喝到一半,停下来刚想喘口气,那边已“不许停!”,“快点喝!”的乱骂开了.等他把这一壶喝完,容嫣脚下虚软,几乎摔倒,赶紧扶住桌子. 金老大哈哈一笑,拿起第三壶:“都说会喝酒的人要喝头三杯.爷爷看你也是个会喝的,你今天非得把这壶也喝了,咱们俩才算完.” 空腹灌下两壶烈酒,容嫣只觉得血涌上头,头昏眼花,只得拼命的忍着.秦鹏在一旁道:“金老大,您看,这个……容老板是再不能喝了,就让兄弟还代他喝这一壶如何?” “谁都不许代!这是我跟他兄弟的事!” “这……” 秦殿玉道:“那……金大哥,是不是容老板喝了这壶,您就高抬贵手?” “只要这小白脸喝了这壶,我就让你们唱戏!” 秦殿玉望回容嫣:“容兄弟……” 容嫣昏昏沉沉的听着,勉强站直身子,拿起第三壶:“金老大,你……你说话可要算数!” 说着又将瓶口递到唇边,仰起头,一口气倒了下去. “好,我喝完……”话音未落,突然胃里一阵翻滚,再也控制不住,急用手捂住口,酒水胃汁从指缝间涌出来,膝头一软,无法支持,跪了下去,缩在地上,呕了又呕. 金老大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兄弟们,我们走!” 那数十个黑衣汉子也发出长长短短的讥笑和呼哨,宛若夜枭鸣叫. 金老大走到门口,回头笑道:“秦班主,你的戏班子要在天津卫唱戏,可以.就是这姓容的,若是让我看到他上台,小心砸了你的场子,你别怪我事先没通知你!” 容嫣以手撑地,只觉得一身冰冷,满嘴发苦. 第 46 章 学琴越来越快乐. 越往深处学,乐趣越多,妙不可言.
柳川正男每次都在偏厅等候容雅带着他的琴前来. 可是这一次,容雅走进来,手里却拿着一把中国的二胡. 也没有多余的话,走进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就开始拉.中国的传统乐器二胡发出了极为接近小提琴声的音色,而绝顶聪明的容雅将小提琴曲谱琢磨成了二胡的曲谱,用他卓绝的技巧,在二胡上拉出了著名的吉普赛舞曲. 柳川正男刚要拍手. 容雅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且慢.” 琴声一转,他已换了一支曲子,灵巧的手指在胡琴上制造出与小提琴一模一样的颤音,这是另一只小提琴名曲野蜂飞舞.忽高忽低的音律,恰若一只蜜蜂在开遍野花的原野上徘徊飞舞,轻灵动人. 柳川正男大笑鼓掌. 下一次,容雅来到的时候,柳川正男手里提着小提琴等着他.见到他,将小提琴架在肩头,拉了一曲汉宫秋月.Goldman那深邃的琴声,将这一中国名曲演绎得凄美欲绝. 容雅也不禁微笑,回报掌声. 就在这斗室之内,两个本是敌对的音乐家,以各自的才华与超绝的技艺,随心所欲地交流着艺术最微妙的精髓或共鸣,并由这些共鸣而不由自主的惺惺相惜.不管外面的世界,也许就在离他们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掀起着怎样的狂风暴雨,而这间小小的客厅,却是乱世中的一点奇景. 某一天柳川正男为他表演了巴赫那最负盛名的夏康舞曲,那几乎是目不瑕接的美丽交织而成,需要绝对的技巧和充分的才华结合才能完成的完美作品,音色之美令人如痴如醉.如果是过去让容雅欣赏到这样的音乐,他该是多么的激动沉醉,然而此时他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凝视着完全沉浸在小提琴中的柳川正男那专注的面容,他问自己,如果现在自己就可以杀死他,他会动手吗?一个能够创造出如此美妙的琴声的音乐家,真的能够如此轻易的毁灭吗?一个象他那样出类拔萃的优秀男子,一个如此真诚地热爱着自己的音乐的人,为什么,在他的另一面却又那么的黑暗可怕,难以捉摸?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到底刘同志告诉自己的那一个他,是他的真面目,抑或现在展示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个他,才是他真正的全部? 两个柳川正男的身影,光明或黑暗交替,在他眼前重重叠叠. 当最后一个和弦从柳川正男的琴弓下消失,他的脸上散发出喜悦的光彩,一种艺术家完成了某件完美的作品后那种光彩,他抬起眼睛,望向容雅.他发现容雅也正注视着自己,容雅的脸容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如果不是他太了解他,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错以为是爱情. ※※※z※※y※※z※※z※※※ 秦家班在天津卫开锣的第一场戏,临时换成了肖碧玉的独挑大梁<<拾玉镯>>. 用的借口和上海那一次也差不多,都是因为容老板身体欠佳,所以无法上场. 一连数日,容嫣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门. 秦殿玉来找他:“二爷,你别这样,别憋坏了自己.” 容嫣合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屋顶发呆,也不说话. “那金老大,是混江湖的,兄弟我想啊,他争的就是一口气.要不,咱们再找他好好的赔个不是,兴许……” 折辱一次还不够吗?容嫣闭上眼睛,说了个:“不.” “要不,咱们去找青帮的林堂主说说情,他们都是青帮的人,彼此间也好说话些.” 自从独自在江湖中行走,容嫣的少爷脾气不知收敛了多少,可此时却发作起来.一想起那金老大,只觉又是鄙厌又是痛恨,死也不想再见青帮那些人的嘴脸.容嫣翻了个身,扯过被子遮住头,不再理会秦殿玉. 秦殿玉也是秦家班的少爷,从前看在容二爷的身份地位上,无论如何,都还一团和气.此时的容嫣,只是一个白白签了约又无法为自己赚钱的戏子.秦殿玉说了一通,心里也不耐烦起来,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皮笑肉不笑道:“二爷,我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你别笑我瞎忙和.我秦家班为了请二爷你的诚意,是摆在这里了,可二爷得真有上台唱戏的意思才行.二爷您是大老板,想唱不唱戏,我们可是不敢指手划脚的.我这可是真心为二爷着急啊,只怕二爷您是清闲了,再这么清闲下去,二爷没忘了戏,可是戏忘了二爷!” 容嫣皱紧眉,无限烦恼.他何尝听不出秦殿玉的言下之意,他何尝不知道秦殿玉恨他好好的一棵摇钱树,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包袱.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彻底撕破脸,是因为秦殿玉毕竟还给当初的容二爷几分薄面,而且也还相信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容嫣这个名字终究仍会是金字招牌.至少有一件事,容嫣心里比谁都清楚知道秦殿玉说的是真的,再不登台,恐怕不再有人记得容嫣是谁.一个过了气的戏子,要再红起来,是难如登天. 他是比谁都着急,比谁都想再唱戏.可是,他太清楚金老大那种浑人,只会屈服于强大的势力,无依无靠的小人物,越是哀告他越是得意,绝不会有丝毫的怜悯或道义可讲.再回头去求他,只怕也是自取其辱.若是在从前的上海,黄公馆的一个电话,踩扁金老大这种混蛋不费吹灰之力.可是现在…… 肖碧玉唱了戏回来,因为又卖了个满堂红,现在正是秦家班的掌中明珠,上到秦鹏秦殿玉,下至看门的阿三,谁见了他都眉开眼笑.下人们伺候肖老板洗浴更衣,更是跑得四脚朝天.一个院子仿佛也热闹欢腾起来. 远远的听见肖碧玉提尖了嗓子:“……谁送来的?我说过我不喝!呆会儿赵将军请吃饭,我都快来不及了,还喝什么喝?” 隐隐约约听见下人解释:“这参茶是秦爷特别叫备下的,说给肖老板您润润嗓子……” 肖碧玉嘟嚷了一句什么,声音低了.就连那嘟嚷也是带着撒娇意味的.班主的特别宠爱,他怎么会不领情. 容嫣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眼看着他人起朱楼,眼看着他人宴宾客. 肖碧玉现在是完全不把容嫣放在眼里了,所以倒也不象过去那样挑衅生事.如今他是红角儿,而容嫣是个吃白饭的戏子,他自觉身份已定.他一个角儿犯不着和小人物计较.一计较就是失了身份. 眼看到了月底,容嫣到帐房去支包银. 管帐的胡大先生架着圆眼镜,把算盘霹哩啪啦拨得山响一通,然后道:“二爷,可对不起了,您还倒欠秦家班三百五十块大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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