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身边的那个人比他更加沈默.沈汉臣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如丝媚眼很久以来都目光呆滞,眼底下青色的眼袋分明. 明明是一个休闲性的聚会,为什么石原康夫坚持他要带肖碧玉前来?沈汉臣不太明白,但也不敢抗旨.石原曾经堆出熟稔促狭的笑容问他,和小美人相处得如何?他当时不知怎样作答,只含含糊糊的说着“多谢,劳心”之类的话. 事实上肖碧玉在他的身边,就象一把没有鞘的匕首贴肉揣着一般,让他大伤脑筋,心惊肉跳.他甚至有点明白为什么石原康夫给容嫣带上手铐了.事实上他也铐过肖碧玉一段时间,当时肖碧玉那狂乱仇恨的眼神,让他想起驯鹰.那绝望的猛禽在人类不休不眠的折磨下终于会学会温顺了,学会听话.这多多少少给了沈汉臣一点信心.他和肖碧玉只需要坚持,看谁坚持得过那一段长长的彼此折磨的过程. 事实证明,沈汉臣赢了. 因为这场两个人的战争中,他处于上风,手段强硬.而且,他的心理素质一向比肖碧玉优秀.长久以来,他本来就生活在地狱,再黑暗一点也无所谓.而肖碧玉从枝头被一箭射到泥里,那种下跌的过程比这结果本身更容易令人崩溃. 但让沈汉臣有一点难堪的是,带着肖碧玉出席宴会,引起身边人嘲笑或探询的目光. 坐在上座的年轻的朝香宫亲王,好几次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与他今晚的伴侣.但他每次都没有看太久.因为对于象他这样的贵族来说,盯着一个人看是非常失礼的事. 那边的山田少将笑嘻嘻给沈汉臣敬酒,祝他和他“漂亮的美人”今晚过得开心.但又有人在反驳山田少将,说石原参谋长收藏的美人才真的是绝色无双. 男人们开始起哄,要石原参谋长大方一点,有美共赏. 石原的脸上浮起一种奇妙的微笑.那是日本人特有的典型的笑容,明明十分得意却又偏偏压抑住这种得意,而显示出没什么大不了的谦逊.但他还是叫了个侍者,去他的贵宾室请美人过来. 沈汉臣只觉得头昏目眩,他找了个机会表示不太舒服打算离席.石原参谋长叫住他说:“沈部长留步.我的这位朋友与您的这位朋友,似乎还是旧识.难得见面,怎么能不让他们见一见呢?” 肖碧玉当然听不懂他们在用日本话说什么.但他看见宴会厅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着月白色和服的,身材偏高且极瘦的女人走了进来. 肖碧玉本已下定决心,对身边的一切不闻不问,只当自己已经死了.但远远的他已经觉得这女子的面目颇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而且有意思的是,那女子也死死的盯着自己看,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定定的望着自己.因此他也不得不诧异的回望对方. 那女子走近些了,他才惊讶的发觉,那原来是一个身形极纤瘦的年轻男子,肤白如雪,一把及腰黑发柔顺婉转,因此远看以为是个女人.而那张秀丽精致的脸,那竟然是…… 还没等他发出低低的惊呼,那迟来的美人已经有些错愕的叫出了他的名字:“肖老板?” 但他没有再往下说. 他的黑眼睛一转,已经从目瞪口呆的肖碧玉身上转到了沈汉臣身上,然后他有些领悟了.他没有再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之类的蠢话.当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立即闭上了嘴,再也没有吃惊错愕的神情,美丽的脸上波澜不兴,好象已经对肖碧玉全不关心.他似乎很适应以这种身份出现在石原康夫的聚会场合,丝毫不在意别人看他那暧昧骯脏的眼光,施施然的在石原康夫身边坐下. 肖碧玉震惊于眼前这个人脱胎换骨般的改变.上一次见到他,他还是一个任性风雅的明秀公子,而此时他坐在那日本男人身边, 象个女人依偎在她的情夫身边一般自然.他这身男女莫辩的打扮更让他骇然恶心.他也注意到他非同寻常的削瘦,瘦得他脸上半点多余的肉也没有,这让他精致得不象真人,近似玩偶. 但他的确很美,美得让人毛骨悚然. 身边的日本军人被这种诡异的美激发了不可捉摸的浪人情结,有人开始向石原康夫敬酒,有人突然怀念起他的故乡,高声唱着家乡的小调,有人在一旁击节应和,每个人都丑态毕出.肖碧玉并不是唯一死盯着容嫣看的人. 很早以前,朝香宫就风闻石原兄弟的小毛病,也知道荒木大将对他们二人的宽容包庇.他也听说石原收了个中国男人在家里.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就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遍寻不获的散花天女. 朝香宫真彦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没有一丝血色,甚至连嘴唇都白了. 他用发抖的手推开面前的杯盏,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站起来.身边的人注意到他的失态,慌忙过来扶他.他粗暴的将他们甩开,用最强硬的意志命令自己的双腿尽量正常的走出去.当他来到他的亲王私人包厢时,他就开始呕吐. 这个骄傲的亲王象癫痫病人发作一样缩在地上,全身颤抖. 他没想到自己是那样的想他. 疯狂的想要得到他. 只是因为再见到他,他已经肠胃翻腾,五脏错位. 那群半醉的日本军人被朝香宫亲王的反常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乱作一团. 他们纷纷猜测亲王殿下是不是喝醉了,或者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石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起身离席,到小花园里去了. 容嫣带着一点浅笑,坐在肖碧玉和沈汉臣的对面,从容的看着他们. 那一刻就算地狱的火烧在沈汉臣身上,他也不会觉得有如此窒息. 他终于明白石原康夫坚持要他带肖碧玉来此的原因.不得不承认石原康夫的这一手玩得很绝. 肖碧玉从来没有喜欢过容嫣,甚至一直有些妒恨他,恨他天纵才华,又恨他有自己永远比不上的家世背景.但此时对着容嫣,他竟然红了眼眶.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开了眼去. 容嫣看到了肖碧玉眼中的那一点水意.从前的恩恩怨怨在这一点水光转逝湮灭.那些仿佛是上一世的事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小小的纠葛风波,就象从地狱仰望,属于人间的生活,苦恼也近乎是幸福. 容嫣缓缓站了起来,走到沈汉臣身边,非常平静的看着他. “汉臣,”他俯在他耳边柔声说:“你从前也做了很多,很多,让我失望的事.可是你知道吗,从来没有哪一次,让我象现在这样看不起你.” 沈汉臣全身一震,惊惶失措的抬起头来,迎着那透心凝视的目光.只有在他面前,他永远只是那个穿著粗布衣服的乡下来的小学教员. 他听见容嫣一字字的说:“你真的让我恶心.” 第 82 章 自打那天在后台,许稚柳为她赎了身,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跟在柳爷身边,做牛做马,做他的小丫环服侍他. 许稚柳听过她唱戏,嗓子清亮,扮相也娇俏,于是有意培养她.毕竟现在的女旦越来越多,观众们也越来越受落.就象容嫣当初待自己一般,他再忙,每天准要拨出一两个小时,教她读书写字,有时也教教她吐气唱字. 许稚柳知道她没有艺名,只有个小名叫小金子,许稚柳嫌这名字太俗气.那日正是初夏,她倚在门边,一身淡绿的衫子,正在咬一只熟透的黄杏,少女的妩媚中又透出几分稚气,许稚柳心里一动,便给她改了个艺名,叫含杏. 女孩子就是心细体贴.有了她在,许稚柳再没喝过冷茶,吃过剩饭.不管多晚回到家,轻轻一拍门立即就有人来开,刚一坐下就有一杯泡得刚刚好的绿茶递到手中,一块干干凈凈的热毛巾擦手擦脸,屋角的洗脸水水温刚好,不用他出声,含杏已经拿过舒服的拖鞋侍候他换下.只要说一句还没吃饭,厨房里的蒸笼里,永远有专门为他留的仍然热气腾腾新鲜饭菜.到后来,许稚柳的贴身衣服都是她亲手洗,洗出来特别的白和干凈,又熨得妥妥贴贴,穿在身上,还带着阳光的气息. 有一次许稚柳回来得太夜了,估计着今晚可能没人开门.谁知他刚轻拍了一下,门就应声而开.熬夜熬得睁不开眼睛的含杏对他露出满是倦意的笑容:“柳叔!” 许稚柳只觉得感动:“含杏,以后太晚了,你就不要等我.我有钥匙.” 含杏道:“那哪儿行.万一老张爷爷又糊涂了,不但上了锁,还下了门栓,那柳叔岂不是有钥匙也没用?我不放心,还是在这儿等着好.” 又道:“柳叔你别担心我.我一点儿不困.柳叔你吃过饭了吗?” 许稚柳道:“吃过了.你快去睡吧,别忙了.明儿不是还是有戏吗.” 含杏道:“对呀,柳叔明儿的戏更重.我要服侍柳叔好好睡下才可以啊.” 含杏到华连成大院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她聪明伶俐,已经品味出这大戏班子的人对许稚柳那种复杂的微妙态度.一方面许稚柳的确能干而且努力,他本身唱得好,为人也好,所以在这国难当头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戏班子的还能勉强维持着一时的盛况.许稚柳对人对事,尽量公平公道,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落人话柄.但另一方面,这些人并不太服许稚柳,含杏听他们背后言论之间提到柳叔总是多有不屑,据说柳叔曾经是个小叫花子,被这家的二少爷从街上捡了回来.他完全是靠了讨好和迎奉容家老爷和少爷,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容老爷过世后,他就强占了容家的戏班子,还卖了容家的大院.“那满满一箱金子,至今不知道收在什么地方.”“多数都是他自己独吞了.” 总之,这些人口里的许稚柳是个机心极重,厚颜无耻,贪婪小人,白眼狼.而含杏听出来,最让他们不忿气的地方,就是他从泥里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这才让他们红了眼,气破了肚. 但这些闲话都只是私底下说说,当面了见许稚柳,他们还是得客客气气的叫他许老板或者柳少爷.毕竟这一大家子人,的确是靠了这无耻下流的小叫花子在生活.当然,也有自始自终不卖他帐的,比如庚子,从来都直呼他柳儿,一副看你拿我怎么样的嘴脸.许稚柳倒没拿他怎么样,从不和他计较. 开始时她还试着为许稚柳分辩两句,身边的人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笑容说:“小姑娘懂得什么?你才认识他几天?” 含杏只觉得十分不平,虽然跟了许稚柳没多久,但她直觉柳叔是个好人.无论是教她写字或唱戏,从来都没有欺负过她是不名一文的小姑娘,也从来没有色迷迷的占过她便宜.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都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到了后来,她也不分辩,只是格外心疼许稚柳起来. 也许是连容家的丫环都有点从心里觉得许稚柳来路不正,所以对他也十分马虎. 有时许稚柳在外面排了戏,回来晚了,错过了吃饭的时间,竟然连饭都没得吃.许稚柳又从来怕麻烦别人,就只有拿个冷馒头就咸菜,坐在桌前一碗白水送下. 有一次许稚柳应酬晚归,看门的老张竟然糊里糊涂的下了门栓,结果年老耳背,柳叔打了半天门都没人开,只好大半夜的再出去找旅店将就一晚. 自从含杏知道了,她就对自己说,有她在这里一天,她就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z※※y※※z※※z※※※ 没过多久,在上海的虹桥机场,中国的保安队射杀了强行穿越机场封锁线的日军中尉大山勇夫,这个事件在日本军部激起强烈反应.这个事件给日军往上海增兵找到了借口.数日后,日本的海军陆战队立即增援上海,日本政府与参谋本部也秘密调派陆军在上海郊区集结,此一举动迫使国民政府将精锐中央军调往上海布防,大量化了装的保安队与便衣队也隐蔽地驻进上海市区.上海城里空气的火药味更加浓重,爆炸性因子一触即发. 容嫣就是跟着日本援军石原康夫再次回到这个他离开多年的上海. 他坐在石原康夫的车上,透过车窗的玻璃看窗外,看着他曾经那么熟悉的一条条街,一个个商铺,他曾经吃过饭的地方,他曾经喝过茶的地方,他曾经唱过戏的地方,那感觉百感交集.心里就象有一条悔恨的蛇在啮咬, 回到上海,他的感觉好象又回转来了,好象一棵重新种在故乡泥土里的树,重新开始萌芽.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仍然活着,仍然有心的存在,不然胸腔里不会那样剧痛如割. 他曾经暗暗的盼望着,从街上那些一晃而过的人流中,能侥幸看到他父亲或大哥的身影,不,或者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也好.但是一个也没有,那些慌慌张张忙忙碌碌的行人或难民们,就象掠过这世界的鬼魂,完全陌生,各不相干. 这一切都只是在容嫣的内心深处纠结. 他的表面上仍然是那样冷淡麻木.他不会忘记自己坐在一个怎样的魔鬼身边,他早已学会不动声色. 石原康夫对容嫣好一点了. 好的意思是指他不会再象锁狗一样锁着容嫣,有时也给容嫣一点自由的时间,充许他在自己的卧室里走来走去,高兴起来的时候还可以提供点额外的毒品作为奖赏.容嫣有时也有单独外出的时候,那是由石原康夫的警卫带着他,用一辆黑色的轿车送他去某位垂涎于容嫣美色而石原又极想讨好的重要人物那里,这种人有些是对男人本身有兴趣,有些纯属一时兴起,感到好奇,想尝尝新罢了.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太多,所以石原对容嫣算是很好的了. 石原带着容嫣来到上海后没几天,日军与上海的保安队就在上海北站与宝山路一带接上了火.接着事件持续扩大,八字桥的持志大学附近,中日双方交火更直接了,然后日军陆战队司令部,迫不及待的挂出了全军作战的战旗.紧接着停靠在黄埔江与长江水域的日本舰队,向着上海市区万炮齐发. 容嫣有时候会随石原康夫去他在上海的临时办公室.他穿著女式的日本和服,长发用银丝带系在背后,低眉垂目的坐在车里,有时车经过司令部的广场,那里纠集着一些日军警卫,有时还有一些在巷战中抓到的中国伤兵,让这些日本兵当枪靶子作练习或取乐用.枪声与惨叫声不时传来. 有些中国伤兵惊鸿一瞥,看到日本人车里的他,只把他当作是个日本贵妇,反正豁出去了,个个臭婊子烂婊子的破口大骂.有人还在高叫,让他快点下车让大爷们快活快活,日本男人的鸡巴太小,恐怕满足不了他.这种叫骂往往都是以一声惨叫收场.日本警卫的刺刀很快就贯穿了中国人的胸膛.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容嫣都会紧闭上眼睛,发挥他的鸵鸟政策,尽量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因为他恐怕自己就会呕吐,就会发狂. 那一天他象往常一样坐车经过司令部前面的小广场,他没有注意到被俘的伤兵中有一双布满血丝的惊异的眼睛紧紧盯着车里的自己,他也没有注意到那个伤兵突然发了疯一样奋不顾身的向这辆车扑过来,但紧接着日本警卫的枪托狠狠的击在那个人的背脊上,他摔倒了,又爬起来向车这边挣扎奔跑. 引起石原康夫注意的是由这个人引起的一场小小的骚乱,伤兵俘虏们突然反抗起来,同广场上的日本兵贴身肉搏.有些还堵住了石原康夫的车,石原康夫命令不要理他们,继续往前开,在撞倒了数个人以后,车终于被迫停了下来,但这时增援而来的警卫队也完全控制了局势,伤兵们又重新被无数支枪指住了头,七歪八倒的跪在地上. 但有一个人始终是向着这辆车的方向,死死的紧盯着这边. 石原康夫十分不满意的从车上走下来,想训斥一下这帮无能的手下. 这时跪在地上那浑身是伤的黄皮大汉突然用破锣一般的嗓子嘶叫了一声:“小兄弟!” 坐在车里的容嫣一听见这声音,象从背后挨了一枪似的,全身一震. “八格!”急于在长官面前显示自己威风的日本士兵,用枪托狠狠地打在那黄皮大汉的腮上,他的头猛地甩向一边,吐出一口带着牙齿的血. 那黄皮大汉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再大吼一声:“小兄弟!是你吗?” 那声音听起来和野兽的的咆哮没什么区别. 敏感的石原康夫这才品味出有些不对头的意味,他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车,看到面无血色的容嫣已经从车上走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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