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容嫣觉得喉咙有点发堵:“你应该知道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感激你的.” 朝香宫回答:“我知道.” 第 96 章 容嫣的伤势基本稳定之后,朝香宫带容嫣前往天津. 一路上不断的有日军宣传单张派发得铺天盖地,容嫣下了车,很随便的拾起一张,看到一张熟悉的人脸,尽管印刷质量不太好,但容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宣传单张在呼吁中国士兵放下武器,向日军投降.其中有两句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写得很是煽情. 容嫣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的确,很象他会起草的文笔. 上了车,他问朝香宫:“他在天津?” 朝香宫接过宣传单,看了一眼:“是.” “我想见他一次,可以吗?” 朝香宫连理由也没问,回答:“可以安排.”
沈汉臣下榻在当时天津最高级的利顺德大饭店.这天他和日本参谋官们开完了会,坐专车回到饭店,一进饭店大堂,就看见了容嫣. 远远看过去第一眼,竟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他仍然是老样子,一身白衣,清洁如玉,好象完全不曾被战火或血污所玷污.他看着他,从意大利雕花长椅上站起身来,迎上来,露出一个笑容. “汉臣.”他微笑着招呼,似乎毫无荠蒂. 沈汉臣只是出神的看他.现在的他,更接近沈汉臣记忆中的容嫣,那个永远明秀的翩翩少年,而不再是曾经见到的那个瘦得可怕的美丽人偶.他长好了不少,脸色精神都不错.只是在他微笑的時候,沈漢臣看到了他的改變.他的嘴角出现了细小的纹路,眉宇中少了一份任性,多了一份成熟,就算微笑的时候也象带着忧郁.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为什么会来找你?”容嫣站在他面前,问. 沈汉臣点点头. “我见到了燕红.” “燕红?”沈汉臣惊讶,这些年他们村的人逃难离开后,一直就没有这堂妹的消息,想不到容嫣竟然遇到她. “她现在怎么样?” “她已经死了.” 沈汉臣一呆. “她还有她的儿子,都被日本军杀掉了.”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出现在容嫣的微笑里:“我想,你也许是她最后的亲人,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 沈汉臣呆呆的说不出话. “当然,我也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你也有你的难处,这不是你的错.” “青函,我……” 容嫣打断了他:“我在逃亡的时候遇到燕红,她救了我的命.和她在一起那段日子,我常常想到从前的事,还有一些老朋友.” “老朋友?” “肖老板呢?”容嫣突然问:“他有没有和你一起来天津?” 提到肖碧玉,沈汉臣脸微微紫涨. “有.”他低声说. “带我去见他.” 在容嫣的面前,沈汉臣永远没有拒绝的余地,甚至连这种意识的勇气也没有. 打开豪华酒店的房间,竟然感觉象是打开了地狱之门. 房里一片阴暗,狼藉.等眼睛适应这昏暗的光线后,容嫣才看清一个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人影,象狗一样栓在墙角.那人懒懒的趴在地上,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 在那一刻,容嫣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容嫣走到窗边,打开窗帘,一束灰白色的光照亮了房间,也让容嫣看清了那一头乱篷篷的头发,那污脏的手指,撕破的衣袖露出块块青淤的手臂. 也许是感到光线,那人凶恶的抬起头,露出乱发下一双暴戾的眼睛,发青的胡须和眼角的伤痕.突然看到容嫣,那人也愣了.他们呆呆的互相凝视着. “汉臣.”容嫣轻声说. 沈汉臣象第一次才发现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孩子似的,乖乖的走到容嫣身边,低垂着头. “别再作孽了,放他走.” 沈汉臣迟疑着看了地上那人一眼,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刻的沈汉臣很痛恨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听话得象条狗,为什么一看到他,就好象头也抬不起来. 他一个眼色,侍立在门外的守卫立即进来,打开了肖碧玉的手铐. 肖碧玉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因为长期带着手铐,已经在腕部磨出一层厚厚的血茧.自由来得太突然,他简直不能相信. “肖老板,快走吧.”容嫣低声催促. 肖碧玉表情恍惚的爬起身,恍惚的往外走,在经过餐台边的时候,眼角一扫,突然一亮,抽起压在果盘底下的一把银制餐刀,回身猛地向沈汉臣扑去. 沈汉臣的侍卫们立即拔枪对.容嫣大惊拦在沈汉臣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制止肖碧玉.肖碧玉在他的怀中拼命挣扎,那种仇恨的力量几乎要把容嫣甩到地上.但容嫣死也不敢松手.他太清楚这种仇恨,所以他也太清楚,要压抑这种仇恨,选择活下去有多么艰难. “放开我!放开我!”肖碧玉象野兽一样的喘嘘嘘. “肖老板!肖老板!”容嫣大声的叫他的名字,希望唤回他的理智.“你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不值得!”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 容嫣在他的耳边,一字字的说:“相信我,如果要杀他,我有比你更充分的理由.” 肖碧玉全身一震,他慢慢的回过头,看进容嫣的眼睛. 然后他有些明白了,松了手,餐刀叮的一声落到地上. “好,我不杀他.”肖碧玉说:“把他留给你.”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容嫣站在窗边,一直看到肖碧玉的身影平安无事的消失在街尽头,才回过头来.沈汉臣默默的立在他身边. “我也不杀你,汉臣.”容嫣淡淡说:“因为我看到了你过的日子,这些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完他也离开了房间. 沈汉臣愣了片刻,醒悟过来,往外追去. 容嫣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门外的长廊上,静静的靠着一个身着军装的青年.苍白的脸色,清秀的面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冷冷的看着他. 沈汉臣心里一惊.两人对视着,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是你把他出卖给石原康夫.”朝香宫冷冷的说. “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面对不可一世的亲王殿下,沈汉臣反而松了口气. “是吗?”朝香宫淡淡一笑:“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奇怪过,为什么军部会突然对你如此青睐?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报社编辑,居然一步登天.” “这是军部的决定,我无权置疑.” “你知道胡兰成这个人吗?” “自然.” “他的才华不在你之下,心机也不在你之下.象你们这样的中国文人,实在多不胜数,随时可以找到替代你位置的人.为什么石原康夫偏偏举荐了你?” 沈汉臣一时语塞. “容先生失踪的时候,你知道他在石原康夫那里,对不对?” “不,我不知道.” “然后石原康夫就提出让你来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对不对?” “我……” “你接受了.” “我……” “别说你没有想过这两件事的关联.或者你想到了,只是不愿承认.” 沈汉臣突然记起那一天,当看到那鲜红的委任状时,那种刺目惊心.冷汗渗出额头. “你接受了这笔交易.” “我……” 朝香宫毫不留情,逼视着他,冷冷的说:“你用你的爱人,换来了高官厚爵,就这是出卖,这就是背叛.” 沈汉臣后退一步,紧紧的握住拳:“这一切和殿下有什么关系呢?殿下今天来这里,就是来羞辱沈某的吗?” “羞辱你?”一丝冷笑出现在朝香宫的嘴角:“不,你还不够资格.我只是觉得好奇,居然是象你这样的人,背叛他,伤害他,毁了他一生.” “……象我这样的人?”沈汉臣呆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笑. “他爱上你,是你三生有幸.你本应该拼了性命来保护他,来报答他.” “这是殿下的想法吧.”沈汉臣平静下来,淡淡的说:“可是象我这样的人,想法有点不一样.” “什么?” “殿下,你试过一无所有吗?” 朝香宫看着沈汉臣. “你没有.你试过一生中只是被人讥讽,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甚至没有钱供养你最爱的人,让他和你一起受苦,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为了钱和他争吵,甚至连他想要的小玩意儿也没钱买来送给他的那种感受吗?---哼,你不明白.象殿下这样的人,一出生就拥有太多,你们这些金枝玉叶怎么会明白一无所有的人的感受呢?” 朝香宫不说话. “这些,我也是慢慢的才明白的.你以为我不希望保护心爱的人?你以为我不伤心不难过?伤心难过又能怎么样?我能够救回他吗?我有这个能力吗?中国有一句古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这一生一世,我只想好好活下去,就那么罪大恶极?” 朝香宫缓缓说:“你想好好活下去没有错.但他为了你拋家弃徒,不惜一切.可是你居然辜负了他一片深情.” “一片深情?”沈汉臣大笑了一声:“你以为他真的爱我?” “他为了我拋家弃徒没错,可是后来他后悔了!他爱的不是我,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只有唱戏!”沈汉臣冷冷的说:“只可惜一开始他并不明白,他来到我身边,才明白最爱是什么.所以后来他千万百计的就是想要再唱戏!” 朝香宫抬起眼睫,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沈汉臣. “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 “现在他在你身边吧,殿下.”沈汉臣扬起眉:“爱他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根本徒劳无功?” “我劝殿下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沈汉臣冷冷的说: “因为他这个人,根本谁也不会爱.他的心里就只有他的戏!” “住口!”朝香宫猛地扬起拳.在一瞬间沈汉臣以为他想打他,他本能的往后缩了一下,但朝香宫只是狠狠的敲在墙上,他用力太猛,指节打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朝香宫的脸色因激怒变得更加苍白,他沉声道:“谁也不爱,心里只有自己的人是你!我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样自私无耻的人!就算打你都会脏了我的手!” 沈汉臣平静下来,笑了:“若不是有我这样的人,贵国又怎会找到汉奸走狗来加以利用?” 朝香宫和他再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朝香宫停了下来,转身问他:“沈部长,你现在也算是功成名就.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感觉如何?不再一无所有,是不是就比以前快乐?” 沈汉臣张了张嘴,他很想说一句是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无法说出口.他张口结舌的看着朝香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脸色一点一点的灰败下去. 朝香宫回到车上,容嫣已经坐在里面等他. 听到他关车门的声音,容嫣没有回头.他正看着车窗外出神.朝香宫看着那纤瘦秀丽的侧影,就好象有人用银色的笔细细的勾出一道流利的轮廓,他的心中激起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怜惜. 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个人肯爱我,我什么都愿意. ---什么都愿意. ※※※z※※y※※z※※z※※※ 一个星期之后,在天津大戏院发生了一起轰动社会的凶杀案. 正在表演期间,突然有个脏兮兮的疯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从戏院外一直杀进后台,见人就刺.那时的情景实在太疯狂可怕,竟然无一人敢上前阻止.台上唱戏的人也全愣了,等他们反应过来四散逃命的时候,那疯子已经上了台,他没有理会别人,一把揪住了秦家班的红小生秦殿玉.据目击者说,当时上演的是白蛇传,一身许仙打扮的秦殿玉看清了眼前的人,突然整个人呆住了,那一刻他的表情无法形容,说不出是惊讶,是恐惧,还是悲哀.然后他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跪了下去,跪在那个疯子的面前. 他们似乎说了两句什么,但没有一个人听清,然后就看见那疯子高高的扬起手中的尖刀,一刀又一刀的猛刺下去. 据验尸官说,秦殿玉一共身中六刀.但当时他连吭都没有吭一身,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脸容竟然一片平静. 巡捕房的警察很快的赶来了,但那疯子没有丝毫要逃的意思.他提着那带血的尖刀,一直往戏院楼上走去,所经过之处无不激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和逃避.但也有人看见,那疯子在哭,他仰着头,张着嘴,任眼泪在溅满血花的面颊上冲刷.那一幕说不出的凄怆可怕.等警察把剧院团团包围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剧院最上层的包厢. 一身的血污,披头散发,這瘋子竟然在唱戏.一开口竟然是妙绝无双的婉转清扬:“---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回首往事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所有的人全看傻了. 警察们都面面相觑. 他边唱边做,一扬手,那把尖刀咄地从半空中落下,又在人群中激起一片惊叫. “想当年我也曾经使性撒娇,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他转身,仰首狂笑:“这才是人生难预料,想不到团圆在今朝──” 他探出包厢,把身子往前倾,往前倾,象个顽皮不知危险的孩子,所有仰望他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他突然的松了手,同样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迅速下坠. 他是有意寻死,虽然包厢并不算太高,但因为头先着地,当场脑浆飞溅,颈骨折断. 容嫣听到这件事后,呆了半晌. 他本希望他能够勇敢的活下去,但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玉碎珠沉.这不能怪他,那样的确比较容易. 这样也好,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容嫣不断的想象,在那一刻,在无拘无束自由下坠的那片刻间,肖碧玉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是往日的浮华岁月,还是最后的辛酸惨痛? ──报了仇,他快乐了吗? 當地面的事物飞速迎来,而今生今世却越来越遥远的那漫长的片刻,他最后的心情是什么?一直到最后,他是否得到了,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欣喜和平静? 容嫣闭上眼睛, 两行泪顺着脸庞滴下. 第 97 章 石原莞尔果然在荒木大将的支持下,以身体不适为理由从狱中保外就医. 这是预料中的事,朝香宫一点也不意外. 他知道这下子自己已经成为军部的众矢之的,如果不是碍于这亲王的身份,一夕会的人早就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了.那又如何呢.他早已有这种觉悟,什么都可以承受. 朝香宫从来没有将容嫣带到日本军官俱乐部过,但这天偏偏例外. 他说这间日本俱乐部最近新到了一批顶级和牛,十分鲜美,一定要容嫣和他去试试. 这是一间只对小部份人开放的高级会所,有资格进入的宾客都是日本的高级军校,根本没有中国人.容嫣走在里面,只觉得四周围都是诧异的眼光.朝香宫毫无觉查似的将他带进私人包房,熟练的点了菜和红酒. 侍者展开白色的餐巾为容嫣铺上.红酒注入高脚杯里. 有礼貌的传来敲门声,一只长长的餐车推了进来. ----就是在那一瞬间容嫣感到一种违和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恐惧象寒气一样暗暗丛生. 带着白帽子的厨师已经伸出手提住餐车上大银盖子的顶端,往上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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