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的一切，我就如同一个只会听从指令的机器一样，跟医院办理各种手续。每一个程序中，他们都在冷静而客观地开口，死者住址，死者年龄，你和死者的关系......
不必你们提醒，我知道，熙和，离开了。
等我从医院走出来时，似乎正是午後最温暖的时刻。我漫无目的地走著，这个冬天一向阴冷的城市，今天却是难得的晴空丽日。温暖和煦的阳光，照著四处挂起的大红灯笼，一些商铺甚至已经贴上了红豔喜气的春联。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那麽开心地欢笑著。
原来，已经是要过年了。
过年了，大街上，几乎到处都在播放应时应景的音乐，俗气得很，却是实实在在的热闹和快乐。27(虐，慎) 双腿自顾自地往前走，我任由它们带著我，走到哪里，於现在的我而言，都已经没有了区别。
"每条大街小巷
每个人的嘴里
见面第一句话
就是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欢快地歌词，似乎感染著与我擦身而过的每个人。他们的脸上尽是笑容，刺目却让人豔羡的笑容。一个如同洋娃娃一般的小姑娘，迎面走过来。经过我身旁时，她对著我笑了笑。看到她的笑脸，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完成了自己微笑的反射弧。努力地扯开嘴角，我回了她一个笑容。
嘴角僵硬地咧著，我继续往前晃。
有人说，人是最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一种生物，我也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可以，是不是真的可以成为环境的产物。那些迎面过来的人瞄到我之後，却忽然往旁边闪了一下。而後，目光闪烁地再看我一眼，疾步离开。我没心也没力去追究，他们为什麽会这样反应於我。
阳光下的这个城市，我越看，越觉得陌生。
人，其实不会属於某个地方。真正的归属，一直都是因为，这个地方有某个人在。没有了那个人，一个城市也就随之成了一座孤岛。
你想让我做鲁滨逊吗？可，鲁滨逊，他还有一个星期五呢。
前面不远处，有一些人驻足，他们全都注视著一个大屏幕。四处游荡的我，停了下来，看看是什麽这麽吸引人。
要说，现在国人的修养和素质的确是在提高。一个新年诗歌朗诵，也能吸引这麽多人。电视中，一个面目模糊的男的，拿著一个硬皮壳子，不时低头，再抬头，很能装十三地深情开口：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 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 爱到痴迷
却不能说我爱你
那个十三还在继续，我却忍不住嗤笑。"全他妈的扯淡！"我扭头就走。可我还是低估了现在国人的素质。一双手拉住了我胳膊，"哥们，你说啥呢！"
"我说，全他妈的扯淡。" 我忽然觉得自己被一阵怒气所支配，声音发出时，我甚至能听到它在我大脑深处的回响。那些人被我的声音吓一跳，纷纷侧目。有些人开始小声地嘀咕著什麽。
看著他们，听著那什麽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狗屁，全都他妈的扯淡。世间最远的距离，永远是生与死，永远是！"
我毫不掩饰地喊出了自己的怒气，双眼死死地看著那个抓住我胳膊的家夥。我在等著一顿拳头，或者是一堆拳头落过来，那样，我心底那些翻滚渐至沸腾的阴谋，就可以碎裂。可是，那个人却慢慢松开了手。我看了看旁边，期待有人替他出手，那些人很快安静了下来，纷纷往後退了退。
为什麽大家都这麽厉害，一下子就找到了这麽有力的招数。确实，对一个人最大的打击就是丢下他，不理会他，让他一个人，就让他一个人。
那些人像是约好了，一起往旁边退了退。我的身边，很快空了很大一片地方。冷风吹过，我的那阵怒气，也随之攸忽而逝。我慢慢蹲了下来，双手抱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该去哪里。我总觉得，从刚刚离开医院开始，自己身体上就有什麽东西是没能跟上来。
坐下，我慢慢等，等那一部分不知道是什麽的感觉赶上来。
可我早该记住，上帝其实是不允许人去好好计划的。心底似乎终於知道我该等的是什麽的时候，有一双脚出现在我的视线。我看著停在我眼前的那双脚，小口吸气，大口呼气。不敢不相信，却也不敢相信。犹豫著，放开了捂在头上的手，慢慢往上看。看到身前的那个人时，心底那些翻腾的东西终於炸裂。
"熙和！"我抬头看著他，大脑一片空白。而下一刻，我就决定自己应该相信。因为我知道，熙和你是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你说过，你不会再离开。我不曾告诉你，可我却对自己说过，你如果再走，我是一定会跟著你的。
熙和转身，慢慢往前走。走了两步，他停了下来。而後，回头对我笑。看到我起身，他的笑容更加迷人。他继续往前走，在我前面不远，转弯，走到了人行横道上。他转头，又看了看我，手也伸了出来。
我由衷地笑了出来，跟著他往前走。我看著他，看著他熟悉而美好的笑容，心底坦然而确定。因为，他的身边，那才是我要的位置。周围所有的人，所有的声音，通通失去了意义。一步步走过去，熙和还站在原地，微笑著，等著我。我离他越来越近，我已经站在了这边的斑马线上，我几乎能看到他呼气时带出的白色哈气。
我迈步，却在下一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回来。脚下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坐在马路牙子上。回过神来，耳边是刺耳的汽车刹车和喇叭声，那个离我不远的司机，在对上我的视线後，一边骂娘，一边很利落地给了我一个全世界都不会误会的通用手势。我没空理会他，越过人群，看向对面，却哪里有熙和的踪影。
慢慢坐起，屈膝，双手放在膝盖上。我低头，心底的痛，终於赶了上来。
似乎要报复我的迟钝，这赶上来的痛，慢慢抽空了我胸腔的空气。心口，闷得像要窒息一般地难受。
"连哭都不会了？" 身边，有一个人坐了下来。"你要是死了，熙和他，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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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於泰戈尔，流光是很尊敬的
关於这首诗，还请各位务必原谅秦修 28 听到熙和两个字时，原本木然的头脑，似乎被人钉了颗钉子进去。清晰的力道，让我身体一僵。转头，看那个坐在我身边的人。看著他的脸，我看了许久。
"我想，你不记得我了！"他侧头，对著我笑了下。
我看著他，没出声。我当然记得，可是我不想开口。如果不是他和熙和一起出现，我也不会开始察觉自己对於熙和的情感。其实，我应该感谢他。
可我对他，还是直觉的不喜欢。转头，看著刚刚熙和出现的地方，我只是盯著那个地方。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你。"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决定了什麽似的，"可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熙和，却还是要把你带去！"
他停顿了下，而後继续开口，"你刚刚要是被捉了，倒是能炼成一颗很好的魂丹。"他学著我的样子，双手搭在膝盖上，看著我刚刚一直盯著的地方。"熙和的魂如果还在的话，你说，他会让你去撞车吗？"
我宁愿相信他会，只要是他，无论往哪里走，我都愿意。但我也知道，他，不会。
"还好，只是太过伤心，并没有真的傻了。"他似乎又笑了下。
这个人，他能看透我的想法？
"很奇怪吗？"他看向我，"我活了这麽久，如果还看不透你，不是白活了。"他起身，拍拍手，像在招呼一只阿猫阿狗，"跟我走吧！"
我坐著没动，继续看著刚刚我看到熙和的地方。
"你是有时间，熙和他，可没有多少时间。"他站在我侧前方，表情很平静地看著我。
这个人，完全知道要怎麽对付我。
我转头，看著他，打量了半晌，而後起身，跟著他走。
他走在前面，不再说话，看似步伐缓慢，却很快穿过了好几条街道。等我开始注意周围忽然暗了下来时，我才发觉自己不知道怎麽的，已经走进了一片很老旧的住宅区。那些房子并不高，可是楼与楼之间的距离非常近，以至几乎完全遮挡住了天空和光线。房子外墙灰旧的颜色，似乎也把周围的光线全都吸走，只留下一团晦暗。
在这迷宫一样狭窄而复杂的街道中，他左拐右拐，在我几乎觉得开始头晕的时候，他终於停下，而後推开了一扇门。
站在门前，我犹豫了下。摸了摸胸前熙和给我的那个挂件，渐渐觉得坦然。迈步进入，眼前一片幽幽的红光。除了这红光，整个房间没有半点自然光线。
那个带我进来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後我听到他开口，不知道对谁说，"人我带来了。"
"谢谢你，浮黎。"
是一个很苍老的声音。我的心底，不知道怎麽的，隐隐有些失望。
一个老太太先走了出来，她对著我笑了笑，"後生仔。"
她的容貌变了些，看著像熙和的那个邻居，也像是那个卖金箔的老太太。我还没有开口，转角处又慢慢走出一个人。看到他时，我忽然间失去了所有动作和语言的能力。
熙和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看著我，容貌一如往昔般温和。
他转头，对著那个老太太说了句什麽，我却什麽声音都听不到。
我忙摇摇头，好让自己回过神来。
"你的确听不到他讲话，他现在，其实就是一团空气。"那个老太太看著我，继续开口讲，"他刚刚说，对不起。"
我慢慢往前走，三步的距离并不远，双手本能地伸出去抱他，可我却搂了个空。
熙和没有动，他也没有消失，可是我却抱不到他。
那个老太太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腕，"後生仔，你先坐下。"
我看著熙和，忍不住又要伸手去碰他，却被那个老太太挡住，"你要是还想多看见他一会儿，听听他想说什麽，就不能伸手碰他。"
或许是看到我的不解，她开口解释，"他现在根本受不得任何阳气炙烤。让他积聚成形，已经耗费了我许多功力，真的散了的话，我也没本事让他再成形了。"
我起身，坐在熙和对面，就算能多看他一会儿，也是好的。
老太太坐在了另一边，"你们的时间都不多，有话就快些说吧。"
熙和还是静静地看著我。他眼神中所有的东西，刹那间，我开始都能明白。
"不要再说，对不起。"我看著熙和，他的对不起反而让我更难受。
"阿修，其实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我是害怕。"熙和看著我，终於开口，无声地"说"。我看著他，听他说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29 我虽然已经预料到，我将要听到的这些，是不可能用常理去解释的。可等我听完熙和的话之後，我还是呆愣愣的，半天反应不过来。
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又或者该咒骂。
不过，或许，这就是生活。有表面，有侧面，有背面，还有里面。但，总有一面让你不舒服。
熙和说，七年前的车祸，出事的原本该是他。在湍急的江水中慢慢失去意识後，等他再醒来时，他发觉自己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而後，他看到水中的自己被父母托出水面。父母趴在岸边，悲痛欲绝。他想去安慰他们，却力不从心。此时，一个穿黑衣服的女的也出现在了江边。那个女的说，可以救活熙和，但需要他父母拿命去换。熙和的母亲忙不迭地说愿意，而他的父亲却不能忍受失去爱人。
熙和说，自己的命是父母拿命换来的。可是，他在岸边苏醒之後才知道，原本父母都还有40年的寿命，到了他这儿，却只能10年换成1年。
他说，那个时候，他才真的体会，自己被救，可那救人的人却永远离开，那是一种怎样的伤痛和残忍。
他活了，却也知道自己8年後就会死去。在他要离开江边时，这个老太太来了。老太太当年曾经受过父母的一饭之恩，许诺将来会帮他们避过一次灾难。
可是她来晚了。
等她知道刚刚发生了什麽之後，熙和才知道麻烦大了。
原来，他的父母，是被那个女的给拘走了魂。这种阳寿未尽，阳气十足的魂魄，正是用以炼丹的最好材料。
而熙和，也因为受了她的阴气，可以让她找到更好的生魂。换言之，熙和成了她的一个饵。只要熙和替她找人，那人余下阳寿的十分之一就可以给熙和。熙和不愿意任何人被她捉走，所以7年来，不曾和任何人有亲密的关系。
他原本想著，安安静静地过这8年，可最後的这一年，他还是忍不住回来了这个城市。只因为，我在这里。
"阿修，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然後再离开。可我，原来比我所想像的，还要更喜欢你。"熙和的脸上是淡淡的笑，我看了，只觉得锥心的疼。那一切匪夷所思的情形，在熙和这一句话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冲击力。
我和熙和之间的一切，如同一帧一帧定格的影像，倒了回来。
我搬去和他同住，他那麽开心；我和林慧交往，他忽然就对我冷淡了下来；我说我不喜欢那个人，他纵容著我的无理取闹；我抱住他醒来的清晨，他说他真是高兴；大雨中，他被我骂傻瓜，却笑得让人心底无比柔软；对著他的身体，我想入非非，他蒙上我的眼睛亲吻了我，而後问我觉得恶心吗；我告诉他我喜欢他，他却说我是个傻瓜。
"我那时候，真是矛盾。想，却又怕你喜欢我。"熙和看著我，"你有女朋友时，我想是该走了，又舍不得。"
我想起我和林慧交往的那一段时间，那时候的开心，现在全都变了样。我妈和姑姥姥说得果然没错，我真的太过粗枝大叶。
"熙和，为什麽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想我也就不会那麽混蛋了。可人家说的好，有早知道，也就没了後悔药。
"早告诉你，你会信？"那个带我来了这里的人，抱臂斜靠在墙上，很客观冷静地问我。
......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我们只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就不相信。真正面对或听到时，也只会说，不，不可能。
没有什麽不可能，只是不愿相信。
"熙和原本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只因为你一句不喜欢我，他就放弃了！"
"浮黎！"熙和转头，打断了他。
那个浮黎看向熙和，看到他的眼神，我刹那间明白了自己对他的不喜欢来自哪里。似乎他也说过，其实他也不喜欢我。
那是，情敌会相互喜欢麽！
"他刚刚不是还问你为什麽不早点告诉他吗？"浮黎看著熙和，眼神温柔到让人讨厌。
"你到底要说什麽？"我觉得自己脊背不由自主地拱了起来。
"你谈恋爱去了，熙和想著只要你能幸福，那就好。他答应了我的要求，和我在一起。因为，我可以让他好好活完这一辈子。"浮黎走过来，坐在我们旁边，那个老太太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离开。
"而他想活完这一辈子，只是因为就算这一辈子看著你幸福，他也是高兴的。"他转头看著熙和，"我之前一直不信，这世上还真的有这麽痴情却又不执迷的人。"
"浮黎，我没有那麽好。"熙和看著我，"只是到了这个地步，没有那麽多顾虑而已。"
我抬头看著熙和，"熙和！"我看著他，知道什麽叫做无可奈何，什麽叫做力不从心，什麽叫做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不是浮黎，我无力回天。
可是，我爱他！
我起身，走到他身前，跪坐在地上，双手放在他身体两侧，"熙和，你只剩下这一年，为什麽在我知道爱上你之後，还要消失那麽久？"想想，真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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