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日是五月二十九。 弯月如勾悬柳扬, 薄风似锦拂面软, 丝竹远歌声平乐, 墨影青衣叹骨凉。 这本是个平常夜,青楼歌舞正盛,隐隐传来,酒楼茶馆照样灯笼高挂,喧嚣不止,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说笑不断,倒也不显得寂寥,各处民舍掌灯亮窗,透出一股暖意。放眼望去,这抚州临川郡内俨然一派安庆融合之象。 可偏偏有一处,是似乎连鸣虫都知将会经历一番浩劫而绝了声息,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庄的朱氏云庄。 江西云庄,这个名字在江湖上也可谓叱诧一方,自三十年前云庄少主朱经朝单枪匹马独挑漠北沙鹰帮而声名大噪,武林同道深赞其义举。次年武林大赛上,朱少主又技压当场力挫群雄,各派前辈均叹后世人才辈出,更难得的是这位少主待人接物敦厚有礼且进退有度,初出江湖短短几年就深得人心,在其接任庄主后,云庄就被天下英雄推举为天下第一庄,也算实至名归。 此时云庄其间灯火通明夜如白昼,众家丁弟子却无一丝喧嚷杂乱之声,异常平静的气息中毫不隐讳地透出剑拔弩张之势。 无数双眼睛直盯着庭院中央的四人。 一方的两男一女,呈扇形分立在庭院的一端,其余一人立在另一端。 双方都在互相上下打量。 那三人,相貌倶是人中龙凤天人之姿,眉眼间七八分相像,可神态举止却是丰韵各异,无一丝相仿。 片刻功夫,三人中央那男子悠悠开口了,脸上似笑非笑,"莫不是才奕眼拙看岔了,眼前的该不会就是闻名天下的玄天教李大教主吧?" 随着话音,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十步开外那落单之人。 其人年纪不及而立,玉面浓眉,唇鼻线条刚硬有力,虽不若对面三人的雅俊,举手投足间也自有一番气势。 此刻听闻对方出言奚落,也只得面露苦笑,抬手抱拳道:"三位少主有礼,在下正是李醇。叨扰贵府,多有得罪了。" 这副谦谨的模样,哪里还能联想到他就是那个杀遍半个江湖的"醉狂半魔"。 朱才奕翩然一笑,举手还礼:"李教主客气,尊驾深夜屈临寒舍乃是敝庄的荣幸,如何谈得上叨扰。倒是小子们愚笨呆木,没来得及奉上清茶,怠慢了教主还望见谅。" 温言轻语溢入众人耳中,当真如三月春风席面,令人浑身上下无一不适意舒爽,无一不畅快陶然。然而,也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当朱才奕笑得越是殷勤的时候,恰是他肚里算盘打得越响的时候。 饶是李醇素来不拘,可听到"深夜"二字时还是微觉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辩解,是越描越黑欲盖弥彰;顺杠爬,那更是皮糙肉厚不知羞也。 朱才奕左首是一红衣少女,一把青丝用红色绸带高高束起,发根圈着一匝金铃,腰间一圈金色腰带甚是醒目,双眼犹如黑玉沉水,灵动非凡。只见她未语先笑,艳容逼得周遭烛光都暗了几分。 "二哥你可错怪李教主啦,要我说,这临川风干物燥的,李教主千里迢迢远道而来,难免有些水土不服、食积不消、不思饮食的小毛病,他定是听闻咱们云庄的集草园内木香芳烈且味厚,这才临时起意,想在月昏星稀之刻顺几株回去,倒是咱们大惊小怪地上灯明烛惊了大驾,真是不好意思呢。李教主,小女子说的是也不是啊?" 少女侧头斜瞟向李醇,樱唇微扁,眼眉上挑,一幅娇憨模样。 李醇刚想开口就被朱才奕迎头截回牙关:"原来如此!多亏小妹提醒,是才奕大意了,李教主千万莫怪!难得敝庄木香俗物入得教主法眼,恐夜深露重有损贵体,不如请屋里小坐片刻,待小子们取来便是。" 朱乔敏即刻娇声下令:"来人,将庄里最好的木香用锦袋扎了,送去会客厅,半分不得耽误!" 这兄妹二人一唱一和入戏之极,李醇眼望院角下人就要领命退下,不由得大急,心想此刻再不把话挑明便更难有机会开口了。 于是硬着头皮上前,收起一身疏狂不驯的傲气,对着三人再次恭恭敬敬行了一平辈礼,方开口道:"大少庄主,二少庄主,乔敏姑娘,在下今日冒昧拜访,实则并非为取木香,而是为寻一人。" 三人不应不答,不做不响,任凭夜风低鸣,呜咽不绝。 李醇再踏上一步,"望三位少庄主成全!" 过了半晌,朱才奕懒懒回道:"李教主言重了。江湖上谁人不知玄天教教众势广,呼一令发天下,既是寻人小事,又何须兴动区区云庄。" "没错!想寻哪位粉黛佳人那是你的自由,可若想假借托辞来寻我们云庄的晦气,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乔敏姑娘误会了,李醇绝无此意!" "无意最好。云庄陋舍不便相留,李教主请罢!" "少庄主!"李醇急道,片刻间脑中念头已千思万转,一咬牙,"在下所寻的乃是......贵庄三少庄主,朱文浩。" 朱乔敏听闻最后三个字,突地脸色剧变,重步度到李醇面前,怒目相对冷笑不绝,"李醇,原来你还有脸提这三个字!我倒是小瞧了你的无耻之心!" 李醇低首错开视线交汇,强言道:"李醇别无他愿,当求一见。" "哼!好个当求一见!见了又当如何?旧景复演,故技重施,弃他如敝履?!" "不!我怎会伤他!只是......只是李醇自知有愧,如不当面与他说清道明,只怕永生难安。" 朱乔敏还欲反驳,却见朱才奕朝她一撇眼。 "你,竟是一定要见他么?" 一个声音徐徐而起,如同山间溪水潺潺,不急不缓,不温不凉。 说话的竟然是之前一直未开口大少庄主朱德全,他立在二人斜后方,头首低垂,一手缚在身后,一手把玩着腰间玲珑水玉珠链,俨然是个儒墨清雅的俊朗书生,卓然立于凡尘,任凭惊风骇浪狂电山崩,自是宠辱不惊。 世人皆传,云庄四位少主脾性各异相去甚远。三少庄主朱文浩天真烂漫、机智聪颖;少小姐朱乔敏任性娇惯、喜怒无常;二少庄主朱才奕城府深沉、心思慎密;但最可怕的还是老大朱德全,只因他面上对人对事都清冷淡薄、与世无争,骨子里其实九转回肠、睚眦必报。 李醇不知道这传闻是否如实,他只知道,大少庄主朱德全的的确确是现今云庄当家做主之人。 如今朱德全金口一开,似乎暗示这事仍有回转余地,李醇心中忐忑,忙应道:"恳请大少庄主应允。" "你倒是有心,"朱德全点点头,"只是可惜,今日就算我应允,恐也难让李教主得偿所愿。你还是请回罢。" 李醇呆然道:"大少庄主的意思是......" "小弟早已不在庄中。" 李醇一怔,脸色变得苍白,"不可能!!他曾对我说过如有别时,定在家中相候,怎么会......" 朱德全抬眼望向那人,无喜无怒的声音平平响起,"红尘往事如烟散,南柯一梦终觉醒。落红已殇化春泥,流水无归碎月心。时至今日,他在遍体鳞伤心灰意冷之时,你又怎知他还愿见你,还愿苦守相候?" 红尘往事如烟散,南柯一梦终觉醒。 落红已殇化春泥,流水无归碎月心。 李醇脚下有些踉跄,那字字句句犹如重锤加身、芒棘锥心,悸痛得无法言语。 "天下之大,总有他容身处所,且让他寻得片刻安宁罢了。若果真缘自天定,十年八年之后或许还能盼得相见之期。" 夜风劲急,吹得话语零落魄散,再也不能入耳。 然后,李醇脑中忽闪过无数画面,那坐于金箔镂窗前如降尘仙子般静静凝视着喧嚣繁华的侧影,那淮阳蒲苇丛中泛舟碧水之上赛过菡萏的笑颜,那除夕月隐之时顶着万斗星光与自己畅饮彻夜的恣意身姿......过去一年的种种历境明明仅隔月余,此刻想来却恍然宛如隔世。 在此之前心中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只盼他真能遵守诺言,相候于云庄,过往恩怨得以释怀,然后,可以再次秉烛促膝,再次携手游遍中原山川秀璟...... 却原来,终是庄周梦蝶,不知梦里梦外。 第二章 却原来,终是庄周梦蝶,不知梦里梦外。
李醇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任凭寒气侵体,仍旧失魂落魄地石像一般动也不动。 三人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良久,朱乔敏幽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此刻才懊恼悔恨又有什么用!" 李醇喃喃道:"不错,此刻才懊恼悔恨一点用都没有......没有用......" 然后又顿了半晌,方才稳回心神,暗自下定了决心,缓缓抬头道:"我知他不肯原谅我,只是,只是我却定是要去寻他的。" 朱才奕道:"若他果真有意躲避,你又怎能寻得着?" 李醇此时已笃定心思,是以坦然答道:"大少庄主说的对,天下之大,总有他容身处所。我在临川寻不着便去淮阳,中原寻不着就去漠北,一年寻不着就寻十年,十年寻不着......哎,那就寻一辈子罢了!" 朱乔敏心下一丝动容,道:"你可想清楚了,你应该知道小弟的本事,他若成心要躲,只怕从你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走过你都认不出来。" 李醇微微一笑,"那也不打紧,这一辈子......我定是要赔给他的了,"说着向三人抱拳施礼,"既如此,李醇就不多加打扰,择日再行登门告罪,三位告辞!"随即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一声娇喝。 李醇转身,见竟是朱乔敏,方才她还一副关切忧心的摸样,此刻突然满脸怒容,心下甚是诧异,只得道:"不知姑娘还有何指教?" 接话的却是朱才奕,他口气甚淡:"指教不敢,只是想请李教主证实一件事。" "二少庄主请说。" 他微微低头侧脸,嘴角挂着些许似有似无的笑,簇雪团云的袖袍间伸出修长的手指,顺着腰间佩剑柄上缀着的乌青流苏,声音清和淳柔:"每年的五月二十二至二十六,是临川一年一度的永嘉会,在这几日中,各地的名流逸士尽皆相聚于此,抚河沿岸会支起茶桌戏台,白日里评戏赏画斗诗观花,暮后猜灯答谜竞艳夺魁,夜夜人稠擦踵,竟是比之岁除上元还要热闹上几分。" 今年的永嘉会其实刚过去三日而已,半月前李醇就已在抚州滞留,那几日中虽心有所挂未能游得尽兴,却也对此难得盛会大为感叹,然而此时被突然提起却不知有何用意。 朱才奕接着道:"上年的永嘉会第二日,一位江南富商挂起一副画,传言竟是世间失传的鸣玉山人叶仲卿遗作《四时鸣玉山》",他轻叹一口气,"小弟自幼喜擅丹青墨彩,听闻此事自然奔去观望,后来足足看了三天,直到那富商已回转江南才罢。第二日,他就向我们兄妹三人辞行,说是要看遍世间美景、尝遍人间情意,有朝一日也做出此等瑰丽凄艳荡气回肠的传世绝作来。" 李醇听到此处,一瞬间竟有些恍惚,心潮起伏不定。 他并不是愚笨驽钝之人,转念之间已渐渐明白了朱才奕的话外之意,知道今日是来则容易去则难,于是默不作声。 朱才奕续道:"云庄向来以武技立足于江湖,可小弟却不懂丝毫武艺,他不着兴趣,家人自也不会强求。这次出门时日不定,本应随带侍卫护得周全,可他坚决不允,一是觉得独身一人方才恣意随适,二是想刻意历练,不愿受人庇护。如今看来,却是云庄自恃托大了。" 朱才奕面色不变,眼光却隐隐带着一丝冷意地盯住李醇,道:"敝庄虽不若玄天教势广,可在江湖上也还有些门道,听闻小弟愚钝顽劣不知轻重,卷入了某些江湖恩怨之中,短短一年之中竟是受了三次重伤,巧的是次次受伤还都与李大教主你关系匪浅!不才欲向李教主请教的就是此事,敢问当否属实?" 李醇望着十步之外的三人,一人把玩玉珠、似是无心言谈地将视线落在别处,一人手搭剑柄、面容沉然地静静盯着他,一人秀眉高挑,一双喷着怒火的双眼圆瞪着他。他深吸一口气,心想终于还是来了。 思念一定,心下却多了一分坦然,道:"确是属实,李醇数次累及文浩,自知有愧,心下甚是难安。" 朱德全一声轻叹。 他缓缓将目光投在李醇身上,幽幽道:"你们第一次相遇,是在蒲州写意楼吧?" -------- 李醇与朱文浩第一次相遇,是在河东蒲州写意楼。 当时正值晌午时分,正是写意楼中最人潮涌动之时,过往来客熙攘嚣华,可李醇一眼就扫到了靠窗角落中,那个身着白衣,清淡雅然的少年公子。 无视小二"客官真不好意思,今日客满了,要不您改日再来?"的谄媚笑,李醇径直往那小桌走去。 "好酒!真是好酒!可惜独饮难免意显萧条,兄弟如不嫌弃,在下愿作奉陪,意下如何?" 少年公子自窗边抬眼。 小二目光于二人之间来回游视,苦着脸道:"客官,您看......这......" 见那冒失狂徒紧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杯,一副势在必饮之势,公子微微一笑,拂手道:"兄台请坐罢。" 李醇大喜,抛给那小二沉甸甸一锭银子,嘱咐道:"再拿两坛陈年红曲,几个新鲜小菜!"小二乐着应了。 不一刻工夫酒菜上齐,李醇举杯,"在下李醇,自江北而来,今日蒙小兄弟不弃得以共饮一桌,实乃幸事!不才敬兄弟一杯!" "李兄客气了,小弟鄙名文浩,萍水相逢便是有缘,何须多礼,李兄请。" 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写意楼的乌衣红曲乃是一绝,远近驰名童叟无欺,色泽嫣红润亮、如艳霞漫江,流彩焕然;味甘甜而香醇,馥郁芬芳。 李醇在江湖上人称"醉狂半魔",这个醉字,指的就是他嗜酒如命,若三日不食杯中物,则食而无味、寝夜难眠。这次他因故途经蒲州,本是重责在身,却硬是不听众人相劝,跑到写意楼中欲畅饮痛快不醉不归,竟巧遇文浩。 二人同桌而饮,从闲话家常扯到周易春秋,李醇虽是武人,但难得也满腹文采,加上他脾性本就狂傲不逊,世俗礼仪皆不放入眼中,言论之间往往有些惊世骇俗。然那文浩竟也不是普通的少年公子哥,诗经雅乐,算数韬略,都能侃得头头是道,对于李醇的独特见地也都一一细心听纳,或赞许或驳异也总能说出一番道理来。二人越谈越欢,酒菜早已渐凉还不舍罢口,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知不觉未时已过,写意楼中客人都已陆陆续续离去,一楼厅内除了文浩李醇二人外,只剩下门边两桌约十几个汉子还在低头用饭。 文浩看时辰不早,兴意犹存地向李醇道:"小弟此番无事,邀大哥一同游历山川河海,尝尽天下美酒,大哥意下如何?" 李醇喝尽杯中酒,轻叹一口气,略带歉意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本来与贤弟同游乃是求之不得,却怎奈家中俗事缠身,若贤弟见闻恐徒惹烦心。" 文浩知其意,于是起身道:"如此,小弟不便多加打扰,先走一步了。" 李醇喟然,"今日有负贤弟一番盛情,他日定当相报!" 文浩微微一笑,"大哥说哪里话,自当以家事为重。来日方长,若大哥一时无法转回蒲州,文浩定在临川家中相候!" "好!贤弟一路保重!" "大哥保重!" 李醇目送着文浩自写意楼离去,直到从窗口已望不见白衣身影,开口唤到:"再上一坛红曲!"小二吆喝着应了。 新酒上桌,他揭开封泥提起酒坛,将一个白瓷扁碗满上,仰头一饮而尽,连赞了几声"好"字,再次提起酒坛斟酒,目不斜视道:"独饮还是用碗才够痛快!来写意楼却不喝红曲真是无趣了,时候不早,几位也陪李某干坐了个把时辰,若还不谈正事,待这坛酒喝完,李某可就要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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