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话音一落,那门口众人自知形迹败露,唰地从桌下抽出兵器,跳起来向李醇所坐屋角冲将过去。 一个四十出头的虬髯大汉持一对开山阔斧率先劈面砍来,大喝:"玄天教的魔头,老子今天要你为我飞阳门三十二口偿命!" 李醇目光不移,左手抬起文浩杯中残酒轻一抖,那酒水就如疾箭般朝那大汉方向飞溅而去。隐约闻得啪啪几声轻响,大汉突地张大嘴高举斧头立住不动。旁人细看才发现他身上膻中、神阙、气海等几处点点水痕,原来却是李醇将劲力御入酒中,隔着衣物点了那人穴道。 这一下先声夺人,其余众人本来打算一拥而上,见此突变,方知眼前这酒徒不是个好相与的,冲势立缓。 李醇稳稳将第二碗倒入腹中,方开口道:"原来是飞阳门余孽,好得很。" 最后三个字一出口,众人大惊,只道他要出杀招,各自踉跄退开严阵以待,其间脚步慌乱声、武器碰撞声交织一片。 却见李醇嘲弄地一笑,抬起酒坛,向更大的一个白瓷碗中缓缓倒入第三碗红曲。 众人死盯着他双手动作,但觉那琼浆玉液就如鲜血一般,红白相应,妖异刺目。 李醇右手端着碗打着旋微微轻晃,瞧着碗中凝彩,轻描淡写地道:"飞阳门的留下,不相干的朋友可以离开了。" 众人愣住,一个持双斧的精瘦汉子暴跳而出,怒吼:"你个魔道妖人看我飞阳乾坤神斧的厉害!!"只见他双斧挥舞,斧口上白光闪烁,风声呼呼就朝李醇砍去。 李醇抬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轻声吐出两个字:"一个。" 那人只觉对方灰袍微晃,一道疾风已破空而至,还未来的及说话,已睁大着双眼直直朝后倒地,直到死时,那眼中仍是不敢置信的迷惑。 众人这才看到,原来精瘦汉子双眉中央,一只竹筷直没入顶。由于伤口微小,且凶器不曾离开皮肉,是以竟不见一丝红艳。 当真是风驰电掣,杀人不见血! 两个人先后悲呼着"师叔!",一左一右奔至那倒下之人身侧,泣声呼喊,可惜已无人回应。 李醇神色不变,大啖了一口碗中红曲,抬碗向面如土色的众人示意,一派闲适悠然。 两人红着眼嘶声怒喝:"狗贼!!拿命来偿!!",轻啸着招呼对方,抄起两只黑铁长斧混砍而去。 李醇双眼一亮,"双煞斧?倒是难得一见,",后又轻轻摇头叹了声"可惜"。叹声未竭,那两人已奔至身侧,一左一右直直砍来。 这双煞斧本是飞阳门的一项绝技,需二人同时修炼,内力一吞一吐、一开一合方能显出招式威力,遇敌时进招时更是讲究须心意相通,共进共退才能做到刚柔并济上下随和,若有一丝不契,都会使双斧气力相克偏卸,无法制敌事小,还有可能被己方内力所伤。因此这套绝技虽名响天下,却极少有人能练有所成。 不想今日竟能看到有人使出来,真是意外之喜,看来啸声就是二人的喂招暗号。 双斧一急一缓已横至胸前,李醇将瓷碗往上一抛,向后仰天斜倚,一斧擦面劈过,后至一斧顺过,在中途急转直下改为下砍之势,身侧一旁避过,却未及起身另一斧又已迎面而来。二斧此发彼应、此消彼长,竟如太极连环绵延不绝。 "好招法!" 瓷碗落下,李醇抬起足尖轻点碗底,再次稳稳抛入半空,酒液仅微微颤动,竟然没有一滴撒泼,接着他身形突地异动,以常人无可想象的姿态与速度在双斧的空隙间游移闪避,犹如鬼魅变幻无形。 直到那碗红曲第四次被抛起,三人已经拆卸了五十余招。 短短一刻中,双煞斧二人已汗如雨下,心中倶是越来越惊,自己早已使尽全力,却还不能使他离开酒桌长凳。 只听李醇突然道:"这招法果然精妙,你二人能修炼至此已是难得,可惜,可惜。" 二人怒极,轻啸响起,双斧突地半途变招,一记愚公移山自上而下疾劈,李醇不闪不避,正襟危坐在长凳上,二人大喜,心道定要他命丧当场。 就在斧口落在李醇身上时,突然觉得似是砍中了一块滑腻溜手的什物,将铁斧力道卸于无形,接着一股细绵的劲道缠住自己手臂,双斧力道被扯得零落,左歪右斜无法掌控,连带身躯几欲摔倒。 旁边众人不明就里,尽皆惊疑不定。 双煞斧二人此时方知已着了道,大惊失色,一人轻啸示意欲弃斧撤身,怎奈那股阴柔劲力却好似附骨之蛆一般甩脱不掉,连那黑铁斧都弃之不能。 李醇再次轻吐了两个字:"三个。"双手划圆抬至胸前,后掌心向外分拨挥开。众人只觉劲风扑面,等心神立定时,双煞斧二人已被那朝夕同练武功十余年师兄弟手中的铁斧横砍入咽喉,姿势扭曲怪异,双双尸陈当场。 一瞬间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股寒意扩散开来,方才满楼的嘈杂此刻竟如冰冻了般,所有人就这样呆楞地杵在当场,看着李醇轻松闲适地接下分秒不差正好落下的白色瓷碗,一口饮尽,似是不过瘾,又伸手抓起酒坛仰头畅饮,酒坛越抬越高,越抬越高,直到一条玫红的细线顺着脖颈的线条向下延展,湿了衣襟,散出醉人的惑香。 箜!酒坛子轻磕在桌上,就像磕在每个人的心上一般牵得身体一颤。 李醇用衣袖擦净酒渍,心满意足,面色温和地抬头道:"飞阳门还有几个?一起上罢,坛中酒已尽,李某还另有要事要办。"这口吻竟像是告知友人天色已晚改日再聚般的随意。 一高一矮两人先后跳出,喝道:"飞阳门门人在此!魔教妖......"话语还未结束,就听两声闷哼,眉间各自多了一只竹筷,竟是被李醇如法炮制,当场毙杀于前。 "还有么?" 数条人命被转瞬夺走,而这人神色闲适言谈自若,甚至未从长凳上挪动半分,狠辣的杀人手段历历在目,当场无人敢于应声。只见那人一眼扫来,众人心下骇悸,慌忙握住各自武器,其中几个江湖经历尚浅的年轻人忍不住往后退跨了一步。 李醇讥诮地笑了起来,"其余各位若无人愿走,可别怪李某殃及池鱼了。" 众人大急,几人本想上前拼死一搏,但看无人出头领首,又震于余威不敢轻举妄动,几人想要退走,又恐遭人耻笑无颜于江湖。 各自进退两难之间,一个身材壮硕白发苍髯的老者,手握一把金铜弯刀,怒目而瞪,颤声道:"你......你个魔头如此无法无天滥杀无辜,当真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么?!老夫虽自愧手上功夫不及你,但也不会眼睁睁看武林不平而袖手旁观!今日就让你把这条老命纳了去,却不信你能只手遮天肆虐横行而无人能惩,善恶终有报,终有一日定要叫你自食恶果死无葬身之地!老夫会在地府门前等着你!" 李醇静静听着,脸上不动声色,直到那老者一番痛骂完毕,方才道:"西郡潼关的金刀王关佐关老英雄,李某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尊颜,甚幸。"说着行了一礼。 关佐怒哼一声,拂袖转头,"虚情假意,惺惺作态!" 李醇也未动怒,只是将目光投向对方,眼中多了些不明之意,"善恶终有报,这五个字说的好,说的好极了!传闻飞阳门主阳昊远与关前辈乃是多年的生死之交,凡事共进退同休戚,不知是否虚言。" 关佐胸脯一挺道:"此事确真,你待怎地?!" "原来如此......金刀一挥、浪平风定。盛传中原各地的武林同道都有此一说,但凡见了您这柄百链金刀出鞘,再深的仇怨也总也得留三分薄面,各自退让但求息事宁人,不过这敬的却不真是这柄刀,而是你豪情仗义公道善施的侠义威名。"李醇说到此处一顿,续道,"今日李某想请教关前辈,当情义两难全之时,您说是要站在情字一方,亦或以力据争一个半文钱不值的义字呢?" 关佐闻言一怔,半晌方沉声道:"此话怎讲?" 第四章 关佐闻言一怔,半晌方沉声道:"此话怎讲?" "半月前,李某途径甘陵清河,无意间救起一落水的垂髫少女,从她口中听闻了个故事,甚是精彩,想来关老英雄或许也会有兴趣听闻一二。" 关佐低头佯做不闻,李醇也不在意,自顾自道:"约莫三十余年前先帝在位之时,甘陵清河郡有一名门望族,人丁兴旺家荣富贵,这族祖上是世传商贾,本与武林江湖无甚瓜葛,但那代族长韩鹏远心存了身入江湖之意,有意结交了不少武林好汉,后来不知从何处寻得了一本擎天壑地斧法,顿时如获至宝。原本江湖上以斧为器的门派招法向来屈指可数,但韩鹏依仗自己身高体魁,又得江湖朋友指点,竟然另辟蹊径练就了一身横家功夫。当时韩家一名远戚乃是朝廷重臣,韩鹏乘机借力打通了白道各条门路,终于得偿所愿,仅两年不到时间就建立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远清派。这荣极一时的盛举,相信关老英雄应有耳闻。" 关佐轻叹道:"三十年前老夫已身入江湖,当然知道此事。可叹造化弄人,那远清派因朝廷庇佑而荣,却也因官场争斗而衰,十余年的风光昌耀,只一纸文书就轻易将其焚之一炬......"言及此处,突然神思回转,怒道,"闲话休提!你拐弯抹角一再提及陈年旧事究竟是何用意?!" 李醇淡淡道,"老英雄且稍安勿躁,这故事自然还有下文。" "远清派仅立十余年,先帝驾崩,后政局剧变,因其与朝中来往过密,在肃党清系之时未能幸免于难。当时讨寇檄文上书的是‘结党营私,祸及臣民'八个字,远清派一夜之间被铁血灭门,上下亲眷弟子仆役共三百余条性命葬于其间。然无人得知,其实那韩鹏远还有一幺子韩白卿当晚溜出府外玩耍幸而死里逃生。可惜,这灭门之灾来的太突然,韩白卿虽然难得玲珑剔透,但始终年幼,那韩家斧法只学及招式,内功心法没能传承下来,难为他小小年纪自知身单力薄,深仇大恨一时无力得报,于是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二十年来他一直暗中查访当年家变的事由始末,只望终有一日能为韩家昭雪。不过有件事说来蹊跷,就在远清派被灭门的十年后,在甘陵清河郡,有个默默无闻之辈凭借一套飞阳斧法一夜之间声名鹊起,不久之后还成立了个飞阳门,声势显赫。韩白卿闻讯,携其妻女赶至清河,多方查探后惊觉,那飞阳门的飞阳斧法招式竟然都与从前远清派的擎天壑地斧法分毫不差!" 关佐听到此处诧异非凡,忍不住脱口道:"这......这是......" "这自然不会是巧合。那韩白卿为了查明原委,不惜改投至飞阳门下学艺,他本就天资聪颖,又有斧法招式的根基,学起这套功夫来自是游刃有余,渐渐得飞阳门主所赏识,而后揽为心腹。韩白卿谨小慎微处处留心,耗费了几年功夫终于探得明白,原来当年远清派的幸存者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人,那就是飞阳门主阳昊远!" 众人皆大吃一惊,纷纷转头望向那个被封住周身各处大穴的飞阳门主,他还高举着银色阔斧,面目一片灰白,却是仍然挪动不得半分。 "阳昊远从前其实并不叫阳昊远,他本姓王单名一个冽字,也曾是远清派门下弟子,只不过他拜师并非为了学艺,而是受朝中派系指使监视韩家举动而已。难怪当年韩家会被扣以结党营私一罪,原来是早已有人蓄意诬陷,朝廷想必是得了此人捏造的罪证才出兵血洗远清派。他自知深陷政局恐难以活命,是以干脆趁乱盗取了擎天壑地斧法后,一把火烧尽韩府,让尸身全都烧得面目全非,做出自己也已命丧当场的假象,韩白卿侥幸因此而逃过一劫。王冽隐忍了十余年后,终于按捺不住,改名换姓重入江湖,用韩家的擎天壑地斧法创了飞阳门。韩白卿查得这过往缘由后悲愤难当,立誓要以王冽人头祭奠远清一门,可惜他复仇心切行事难免操之过急,一个月前终被王冽发现破绽,遂欲杀之灭口。韩白卿早知自己性命难保,便将这过往三十年恩怨的个中缘由绣于一白绢之上交于爱女韩锦瑟,不过月余果然遭其毒手。韩锦瑟年逾十二,半月前被飞阳门众人逼得跳河自尽,在下恰巧将其救起,方才知晓此事。" "我李醇虽不屑于正派道义,但生平最不待见这种无耻之辈,当时正好顺路,便举手之劳代各位正派英雄灭了他王冽嫡亲上下二十几口,可惜那天他不在门中,我恐他跑错道认错仇家,又蘸了点血在宅门外写上了我李醇的大名,本以为他能早些追来,枉费我半月来一路上日日停肆相候,哎。"李醇轻叹摇头。 关佐听到此处,早已浑身发颤,语不成调,"你......你个魔道妖徒在此......胡言......" 李醇不耐,抬手横扫出一道劲风,"到底是真是假问你这至交好友便是。" 飞阳门主但觉劲风袭面,僵硬的身躯忽觉一松,闷哼一声倒下地来。 几个弟子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李醇道:"不管你如今是阳昊远还是王冽都与我不相干,我只问你一句话,当日追杀韩家遗孤一事,你夫人是否毫不知情?" 阳昊远重穴刚解,正在麻痹难当之中挣扎着站立起来,闻言一愣,心下略一思量,恍然沉声道:"流雨是从我属下口中得知此事,她连夜驱马赶至清河郡劝我放过韩家三口一条性命,可她又怎知我当时早已是骑虎难下......难怪我亲眷中唯有她一人得以独活,却原来是你刻意留手。" 李醇点头,道:"林流雨阻你一事是韩白卿在打探消息时伏在你窗外探听而知,远清派三百余条性命只用你亲眷三十几口来偿已是仁至义尽,你放心,飞阳门还不会从此自武林灭绝。" 阳昊远脸上神色转瞬万变,过往十年岁月在脑海中回演,一时五味俱杂不知何感。 忽地仰天长笑,笑眼中泛起水光,那层层朗笑似悔恨、似懊恼、似痛楚、似哀绝,萦绕在众人心头,久久不息。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渐歇下来。 阳昊远深叹一口气,转头望向屋角那人,稳声道:"李教主素有‘半魔'一号,行事虽怪嚣无羁,但却从未听闻你出尔反尔过。" 李醇插言道:"门主过誉了。" 阳昊远此时面上一片平霭,续道:"飞阳门荣旺十余年,如今基业毁于一旦,果然是因果有源报应不爽......今日之后恩怨两消,再与他人无关,李教主可应?" "你放心。" "好,好!"阳昊远脸上竟似是带着笑意连连点头,忽而慢慢低首,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仿佛自语般轻道,"大哥一生活得坦荡,兄弟其实羡慕得紧,却怎奈......哎。"言语未尽,却猛地抬起手中阔斧径自朝自己脖颈横抹。 事态急转突变,几个弟子惊呼着抢步上前,却终究晚了一步,阳昊远脖颈血肉模糊,早已气绝身亡,众弟子围着门主尸首悲泣不止。 关佐 就这样一直楞站在当场,眼睁睁望着好友倒在自己脚边。其实刚才他本有机会出手阻拦,却不知为何,身体像是被缰绳缚住一般动弹不得。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所认识的那个至交好友与现在这个飞扬门主联系起来,前后不过盏茶的功夫,却顷刻间翻天覆地上下颠置,一时幻象俱灭,脑中如同糨糊一团混混沌沌无力思索,根本分不清眼前到底何谓真何谓假,何谓是何谓非。 那痛泣声不断传入耳中,关佐只觉胸腔中一股闷气左冲右撞无法宣泄,苦楚不堪,数次张口欲言,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吐出。良久,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强抑住眼中湿意,仰首道:"命数如此,罢了,罢了!"也未与旁人招呼,遂转身失魂而去。 李醇稳坐不动,望着他越走越远,方道:"此事就此了结,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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