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宁波指指他的包袱,“你带这点衣服够吗?别人衣服你从来不肯穿的。”
“没事,我去不了几天。”
“去不了几天?你当铁路还是我们自家开的吗?你要怎么走,才能几天内就回来?”宁波牵过嘉兴,“嘉兴,你说几句话嘛。”
嘉兴好不容易停下拽衣角,脸红半天还是说不出话。
宁波摇摇头,不为难她了,劝道:“兄长!开封城已经沦陷了,你找不到他的!就算你找到他又有什么用?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吗?开封多大的人了,挖个花园口他会不晓得危险不知道躲避吗?”
“四明。”杭州唤他小名。
“什么?”
“正因为他深知黄河泛滥的危害,我才想去陪他。你想象得到,挖大堤时他的矛盾、他的感情吗?你算得出多少人会为此殉葬吗?不止是敌人。要是我……”杭州秀丽的脸转向北方,西湖山的雾气蒙蒙胧胧地向天空蒸腾,全是模糊世界,“说不定挖着就崩溃了。”
“可是……”宁波软了,“我们真的担心你……你武力不太好,长得又容易被盯梢,铁路在日军手里交通不便,我……”
嘉兴扯一下宁波袖口:“让兄长去吧。绍兴大哥老是说,我们用不着管他的。”
宁波埋首,不言语。
杭州浅笑:“谢谢你,嘉兴,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倒是宁波你,眼珠都没以前亮了,这一年压力太大了吧?找小沪聊聊天吧,他会欢迎你的。”
宁波猛地转过身,对着院子里的香樟树。他双手捂住脸很久,才没有在杭州未离开的时候痛哭出声。
“城主,我是为乡亲们着想,不能挖黄河啊!我们是安徽来的,每年淮河泛滥都要淹掉几百亩良田,不光一年的盼头没了,人也一不留神就没了!就算要打鬼子,也不能这么殃及自己人啊!好多村庄都没有疏散,我们怎么忍心……!”
这个一脸尘灰、手掌开裂的大兵由于不肯运送炸断黄河堤脉的□□,被长官呵斥时扑到开封身前,跪在地上恳求他。他已经不年轻了,手心覆着老茧,一张灰黄的脸皮爬满纵横的沟壑,青春被苦难过早消耗了。
像他这样消极怠工的安徽子弟多得是。玩水者必自溺,开封想他的话可以用这六个字概括。可他还要说服他!开封很希望能有个人在身边,譬如郑州……不可能。开封城陷了之后,郑州城内天下大乱,郑州和洛阳在那边早已焦头烂额,对他伸不出援手了。何况郑州能出什么好主意?
他扶起大兵,用苍白的官腔劝说他:“鬼子制定了由这边、沿淮河主攻大别山以北的计划,我的城完了,郑州眼看也撑不下去,放任下去武汉也会完蛋,我们实在别无他法了!这是军事统帅部来的命令,能违抗吗?”
开封越说,罪恶感越像毒虫一般在心底蔓延。你是活得太久都活腻了吧,普通人死掉多少也不会在乎,尽管把他们蒙鼓里就行了(注3),为了国家能保住,他们短暂的生命值不了几个钱!黄河决口,你也千百年间看习惯了。人们蝼蚁似的在洪水里扑腾的景象,影响不了地球转动!
你是这么想吗?
你是这么想吧!
“嘭!”
河堤方向一声巨响。开封和大兵都吓了一跳,向大堤望去。
天色渐亮,朝霞初露,所有撤下的官兵眼中摇曳着晨光,和他们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地方。
这声闷响击碎了黎明的空气。大地在震颤,河堤上空腾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来。这朵黑色的蘑菇越长越大,渐渐就遮盖了半个天空。
世代黄河流域的居民用最坚硬的花岗岩垒起的堤脉,在□□的淫威下终于粉身碎骨。
6月初旬,离黄河的丰水期还远着。老天同军人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被导引出来的河水倾泻一阵之后便渐渐回落,到后来变成一股仅及脚背的涓涓细流。
与此同时,被完全孤立的郑州城枪声正紧,火光冲天。
开封坐在关帝庙的破褥子上,眼皮被呛人的香火刺激得又酸又麻。关羽的牌位前,负责“泄洪”的蒋师长和他派来的人把担来的贡品列在席前,点燃香火,念念有词地祷告。
黄昏的天空依旧一碧如洗,不见云彩。关帝庙内一片晦暗,黑影幢幢。光线浑浊,衬得人也浑浊。
“快点下雨吧……”这一句反复出现在祷词里。
无洪可泻,蒋在珍师长面对大本营的责难百口莫辨,精神到了崩溃边缘。只好听参谋长的主意,派人担了供品亲自赶到关帝庙烧香求雨。开封也被一同拉来,以显诚意。
开封端详着高台上那座被常年香火熏得发黑的人偶。红脸长须,俨然威武气象,铜铃大的两眼空洞却不减严厉,扫视庙宇里的芸芸众生。
包括他开封。
开封霍地站起来。过于浓烈的烟雾熏得他很难受,他也实在呆不下去了。他丢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气”,就一溜烟奔向外面。
放眼望去,中原大地浸在密不透风的无边黑暗中。
太安静了。
不远的郑州城,枪炮声渐渐疏落,但是这种不祥的沉寂表明敌人正在酝酿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郑州保卫战已进入生死关头,花园口随时可能爆发战斗,命运成败也许将在明天或者后天见出分晓。
开封沿着乡间小道走出一大段路,仍然平复不下不安。心脏,在巨大的心理负担下艰难地跳动。
走到一个可以望得到拦腰斩断的堤坝的小村庄,他才稍事停顿。
“轰!”
比炸药爆炸响多了。
霹雳撕碎夜幕,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硫磺的气味,闪电发出的惨白之光把世界变成一张白纸——1938年的雨季姗姗来迟。一场罕见的夏季暴雨降临干旱已久的中原。
开封捂住心口。十几公里外,他仿佛看到蒋师长率领一干人正在跌跌撞撞地扑向黄河大堤,当他看见决口处洪水已经如同瀑布般汹涌澎湃,便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喜极而泣。
但开封的心里没有任何喜悦。
携泥裹沙的黄河水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了,打着旋儿像无数狂野的马群四处奔腾。
前面的村庄有所警觉时已迟了。人们爬上屋顶,攀上树梢,号哭呼救声赶在洪水之前,震动着开封的耳膜。浪涛中,只见稀疏的树枝在水面荡漾,家用器皿和大小尸体一起随水漂流。有孩子的摇篮也在其中,还可以听到断续的啼哭。
洪水向他所在的村子扑来时,开封周围尽是逃难的百姓,携家带口,发足狂奔。
开封却一步没动。
他一定是疯了吧?
他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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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李白《忆秦娥》。此诗境界阔大,“不只停留于叙写离别之情,而是蕴积了山河兴衰之感”。
注2:李白《长相思》。
注3:花园口决堤前对居民的疏散工作并不全面,又因当时麦收时节,很多农民也不愿意离开。挖堤过程中一般人的视线被遮挡住了,抗战期间重庆zf的说辞一直是日军轰炸所致,所以说“蒙在鼓里”。
第14章 一舞剑器动四方
水流——混浊的、黄沙满盈的、此前已吞噬过上百生灵飘着隐约尸臭的庞大水流,轻而易举地擒获开封,带动他跟泥浆一起翻滚旋转。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空消失了,杂草丛生黄土接天的大地也消失了。所有有关的方向感的概念都湮灭了,只有水。泛滥的黄河的水。
开封一点没有挣扎。一个人类的身体在大自然狂暴的力量中形同飘摇的微尘,只能任由它摆布,做不了什么。何况这狂暴的力量是在他自己的允许和参与下引出来的。
喘不过气了,我要死了吧,他想。人死之前总会看到许许多多的幻象,产生一生未品尝过的幸福的错觉。幸福?于是,他如愿以偿地看到那些回忆的倒影就在黑沉沉的水流里,围绕他飞速地转动,携他穿越回已逝的时光。
[“我想找的都王是洛阳。”赵匡胤拧着浓眉打量他,“可他伤势挺重,地方都毁了,暂且用你也行。你的城地势那么平坦,谅你也不会保护自己?”]
[晚上的汴京,万家灯火与日月同辉。富丽荣华的金粉在古老的汴河中缓缓流淌,不似人间——“我真羡慕你了。”洛阳和许昌在身后笑闹时,对他突然说。]
[“宋朝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如今,它该亡了。”临安这次没有看他,他大概猜到了他的脸色。雷峰塔像一柄剑立在夕阳里,临安胸前绣的三条龙染上血红光晕。]
“我不会骗你。”又是同一个地方,然而雷峰塔已倒成一地废墟,再也不会刺伤二人的眼。杭州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在你眼前总是真实的我。为什么不多作尝试呢?你的承诺还没有过时。”
对了。我承诺过会在足够坚强、能和你对等的时候回来。
我承诺过……会坚强……
会,坚强……
没有死前所谓幸福的幻觉。没有!一股锥心刺骨的怆痛沿着他的脊髓往上贯穿,锐不可当,几乎令他的头颅炸裂。紧接杭州温柔的声音之后,土肥原贤二得意洋洋骑着白马走进他的城里。犹记那天土肥原得知中国军队在赵口(注1)集结时,对着属下哈哈大笑:知道春秋战国就立下的《蔡丘议定》吗?“不能弯曲黄河河道,不能毁坏黄河河堤”——两千年谁敢越雷池一步?
土肥原接着又笑:黄河泛滥当在每年雨季到来的七八月以后,那时候我帝国皇军已经攻克武汉,敌人有何阴谋也为时已晚。不用理睬他们。
这下你可错了。
你彻彻底底地错了!
恨。强烈的恨猛然拉回了开封的意识。他恨他们。那是苦难的信号,□□者的化身,无数个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不共戴天的仇恨!
如果今天就是末日,我起码要拽你们一起去死!如果上天还有眼睛,至少让我亲眼见到他们后悔的痛哭与哀鸣!如果我们的人民还不算完完全全地白死,如果我的任务还很长很长未到尽头,就算每一个明天都由鲜血染红,就算要忍受一万年中原的黑夜,无论如何,请放我去见证他们的灭亡!
而我要……活下去!
开封挣扎起来,拼命搜寻着一般被称为“上”的方向并朝它游去。水势似乎缓和了一点,他居然找对方向,而且能反抗一点这洪水的凶残了。若是平常人,早就被泡得七荤八素不省人事了;但是开封毕竟不是平常人。
他能活下去。只要他愿意。
后来他抓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不知从哪家房顶冲下来的。他的体力所剩无几,便像逮住救命稻草一般抱着这块木板,向水浅的地方一寸寸推进。
顺着路人所指的方向又凭着敏锐的直觉,杭州划着一条借来的船寻找开封。熟悉这一带的船夫们都害怕,不肯领路。还好他在一次西行中跟三峡的船夫学会了在急流中操浆,不料真有了用武之地。他仿佛置身于浩荡荒凉的江面上,空间的观念全被颠覆,对自己身处何方一片迷茫。
划船是机械的动作,他所思所想也是机械的循环——他想救的人在哪里?一定要找到汴。不可能找到他,洪水早不知冲哪边去了。住口。汴还活着,我晓得,只要继续划,继续找……
天空仍布着阴霾,将再次降雨的征兆,失去遮挡物的水面上盘起夏季少有的冷风嗖嗖。杭州却急出一身汗,船桨的把摸上去水淋淋的。身体散发出汗酸味是杭州少有的不太能容忍的事情之一,简而言之就是小洁癖,然而他此刻根本没注意。驶到一块露出繁茂树枝的水域,他便前进不得了:再往前方是愈发汹涌的激流,大小不一的漩涡是活生生的陷阱,虎视眈眈等猎物送上前来。
要想继续顺流而下,除非他还有力气再划十几里找条安全的水道。
可是杭州已然精疲力竭。
杭州停住小舟,徒劳地想办法。良久他感到船被轻轻撞了一下,便拉住树枝向船头望去:一具难以分辨是什么动物的死尸靠着船,肚子喝得饱饱的任由河水冲撞。死猫死狗死耗子,死人……他清楚又恐怖地意识到江面上漂浮的黑点不是别的,就是它们。
他掩住口鼻,想吐。更多却是欲哭无泪的哽咽。
“我真是……太自信了……
“早点来找你就好了。破城也好,挖河堤也好,即使不能给你安慰至少不会像今天满世界找你都找不到……要是我就这么回去了,该怎么面对宁波和嘉兴啊……
“你不是想变强吗?你不是说死在战场上是最光荣的结局吗?笨蛋……那你就给我出来呀,你家人可完完全全把找你的任务托付给我了——别为难我了,好吗!”
双眼胀痛至极,也干涩得要命。黄澄澄的水在杭州摇晃的视野里化作白花花的一片,本来纤长白皙却沾满尘垢的手指紧紧抠进掌心,锋锐的痛。又是一席大风卷过,汗液吹干后袭来满身冰凉。小舟颠簸得厉害,杭州不自觉地半跪入洒满污水的船内。
“你不出来,我也……没力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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