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推开一扇大木门,一股子药草味和着灰尘扑了一脸。
潭溪好奇的伸头往里头看,竟是个旧药房,药格子密密麻麻的盛着各色药材。
涂着乌漆的药匣子齐齐依叠在一处,贴着北墙一路高耸至雕花的大梁,从左到右不下百十来个药匣子,往上就更数不清了。每只药匣子都很陈旧,却很是精细,手柄凹槽处的暗纹漆饰皆是费了功夫的,又另用金漆工工整整地表好药名,多的叫人眼花缭乱。
潭溪砸了砸嘴,潭家的老祖宗还真是用心,不知道这老祖宗若是知道潭家现在出了个这么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会不会气的要诈尸。
潭子实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如山的药匣子,脸皱的像是一张刚被捏坏的面皮。
小鸽子叹道: “王先生,这……这也太多了吧,如何能记得住?”
王景石回头看了他一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门外的小鸽子吓得一蹦。
“如何记得住?哼……”王景石冷哼一声,抬手往天上一指,“这是老祖宗定下的,但凡想当家立业的,记这一屋子的药远是不够的。”
王景石挽起袖子,抬手一一指到,“这么些药材还只是少数,有几位是重样了的。”说着一步步走了过去,边指边道,“上中下左中右共分九大格,每大格又细分为六六三十六格,统共是三百二十四味药材,除却四味重样的,便是三百二十味整。当初你爹不过半天时间就记得分毫不差,晌午便能给人抓药了,难不成少爷你记了半月也记不住吗?”
潭子实脸上僵了僵,嘴硬道:“谁记不住了,这么点药,我早就烂熟于心了。”
王景石满意的笑笑,抚须道:“好,为师也信少爷你博闻强记聪明过人,那便应验一番,不知少爷敢否?”
潭子实挺直了腰板,道:“尽管验。”
王景石笑道:“少爷近日偷懒不来账房,为师可记得清清楚楚,若是你当真能把这些药材记得一清二楚,那为师便不与你计较了。若是……有一个记不得,那便是你说谎,既偷懒又说谎,那就只能叫老爷亲自来管教你了。”
潭子实笑道:“这点小事何必又去惊动那个老头子,再说了,徒弟没学好,师傅也是有错的,既然你我都有错,为何只来苛责我一人?“王景石收住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道:“少爷所言甚是,待我回明了老爷,为师过错甚重,实在不堪为少爷之师。”
潭子实一听忙拉住王景石的袖子笑道:“王先生莫要动怒啊,气大伤身,气大伤身。”
王景石扯了扯自己的袍袖,潭子实死皮赖脸不肯松手。
潭子实笑道:“先生怎么能跟我一般见识。再说了,人无完人金无赤足,我也没有说师傅您不堪为师啊。”
王景石用力扯回了自己的袍袖,道:“少爷,你这油嘴滑舌的功夫若是能多用一分在读书求学上,也不至于现在还一事无成,我说这话虽不中听,却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潭子实瘪着嘴,截断了王景石的话,说道:“师傅这大道理自然是对的,但徒弟我要是一条条都做到了,岂不是要叫这规规矩矩给栓的死死的了。”
王景石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若说大道理,我看古来圣贤的大道理都是比不过你的大道理。”
潭子实谦逊的道:“不敢不敢,师傅才是古往今来最会讲道理之人,徒弟不才,不敢与您骈足。”
王景石早练出一身好脾气,知道与潭子实说话完全是对牛弹琴。
“你转过身身去,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你都记下了,那我就来验一验。”
潭子实慢慢的转过身去,装的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当归。”
潭子实想也未想便道:“补血,活血,调经止痛,润燥滑肠,主产陕、蜀两地,若是没记错的话,该是在第三列左手起第二个。”
潭溪循着他说得看了过去,果然不错。
药匣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当归”两字。
王景石又道: “半夏。”
“燥湿化痰,降逆止呕,消痞散结,主产自山东,位第九列右手起第八个。”
王景石板着脸看了看药柜子,竟然又被他给说对了,脸上黑漆漆一片。
潭子实人前虽吊儿郎当,私下里倒是也下了一番功夫的。
王景石还要再问,却听大木门嘎的一声脆响,灵玉跟清谷正笑呵呵的立在门外,朝王景石道:“王先生,恭喜恭喜,你家王文翰高中了。”
王景石一听,眉毛胡子都飘了起来,说道:“这这……你说的当真?”
清□□:“方才温中打发的人去看的榜,怎么会有假?”
王景石喜上眉梢,急冲冲的走了出去,朝灵玉清□□:“王文翰这小子在哪?快去找来见我。”
灵玉清谷忙跟着一同往前院去了。
潭子实正想拱手道声恭贺,王景石早跑的没影儿了。
潭子实嘴角抽了抽,这老东西跑的比兔子还快,一歪头,看见江涵正倚在窗户外头晒太阳,便嬉笑着走到窗子前,隔着窗棂朝江涵笑道:“江涵,你怎么在这里?”
江涵笑道: “王文翰中举了,我也就跟着他们两个来凑热闹的。”
潭溪却是早就看见他在外头站着了,八成是来看他笑话的。
潭子实微微眯着眼,盯着江涵的脸看,冷不丁的从怀里摸出那方红玛瑙制的算盘,扒着窗台探身出去,将算盘稳稳递到江涵面前。
江涵接过,托在手里拨了两下。
水盈盈的玛瑙珠子撞在一处,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江涵问:“这是什么?”
潭子实笑眯眯的伸手也去摸那方算盘,咸猪手不着痕迹的搭在江涵干净白皙的指节上,道:“今儿柳家大哥才送来的,说是朝廷里赏的,北疆上好的红玛瑙,他自个儿留着没用才送来的。”
江涵食指摩挲着温润的算盘珠子,却没说话,过了会儿,又把算盘塞回他手中。
潭子实忙握住他的手,推拒道:“这是送你的。”
江涵道: “这是柳家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送人?”
潭子实捏了捏他的手,淡淡笑道:“柳家的东西怎么了,我最不稀罕的便是柳家的东西了,别说是个算盘,就是个金山银山,只要你喜欢我都送给你。”
江涵还欲再推拒,潭子实握住江涵的手紧了紧,“你就收下罢,我留着也没用不是。”
外头的游廊上,呼呼啦啦吹过来一阵小风,江涵的头发便吹落在肩膀上,略显凌乱。
潭子实把那方玛瑙算盘塞进江涵的衣襟里,又隔窗捧起他的双手,凑到嘴边一边摩挲着一边哈着热气,道:“外头冷,你倒是多穿些。”
江涵皱着眉看着潭子实,眼睛里看不出是喜是悲,任他哈了半晌才将手收回,淡淡道:“少爷请自重。”
潭子实面上笑着,又伸手往自己衣襟里摸东西,说道:“你不常出去,都把身子给养坏了,等我得闲儿,就带你们出去多走走,身子骨可不能就这么垮了。”
“嗯。”江涵抬手抚了抚衣袖。
潭子实伸手替他挑去肩上散乱的青丝,冷不丁将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挂到了他腰上。
江涵也没注意到。
风吹了一阵子,两人相对无言,江涵便抬脚往回走。
潭子实见他走远,这才把窗子关上,也从怀里掏出了个金灿灿的东西,却是个彩丝缀成的香囊,跟方才那个一模一样。
却说,王文翰自认为胸中文墨不够,登科及第万万难,暗自伤神的消沉了几日,无心去账房管账,只在后院接替小鸽子养马。
晌午王文翰正从柴房抱着一堆有馊味的干草往马厩里去,用大铡刀仔仔细细切碎了才捧到马槽里喂七曜马。
七曜马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小鸽子常常迁就它,稍有不顺只要哼哼一声,小鸽子就赶紧孙子似的又时给他添食儿又是挠痒痒的,直宠的它都不知道自己是头畜生了,只当自己也是个小主子。
七曜马将鼻子凑到马槽里左闻闻右闻闻,嫌弃干草有馊味,便扬起下巴,不住地打着响鼻。
王文翰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发呆,想着去了前院,若是落了榜,见了人脸面自然就不保了,还不如跟个畜生呆在一处,好歹能保住自己的面子。
七曜马见他不搭理自己,又打了两了响鼻。
王文翰这才回过神儿,以为它是噎着了,就随手往马槽里放了两瓢凉水。
七曜马磨了磨牙,对着他的脸哼哼了两声。
王文翰哪里知道这马的心思,见它把鼻涕星子都溅到自己脸上了,便抬手一巴掌将它的马脸给糊到了一旁。
第30章 祸起一时(一)
这七曜马可是个极有城府的畜生,谁要叫它不好看他就要叫谁更不好看。
灵玉在院门口叫了声:“王文翰,你老子找你,快点出来。”
灵玉刚喊完,七曜马冷不丁地抬起后蹄子,照着王文翰的屁股踹了下去。
王文翰刚想说话,嘴巴一张开还未出声便被踹了个狗啃泥。
灵玉从外头跑进来看时,七曜马装出一副可怜相,不住的哼哼着,眼泪汪汪地看着灵玉。
灵玉忙扶起王文翰,笑道: “哎呦,王公子你怎么摔到地上了?你老子找你有好事,你莫要害怕。”
王文翰被摔得肝肠寸断,抱着肚子站起身,咬着牙道:“这是个什么马,居然踹老子的屁股,他娘的。”
灵玉看了看那匹马妆模作样的德性,笑道:“快别骂了,这马是咱们少爷的,跟咱们少爷一个德性,你骂了他不就是骂了少爷了麽?”
“呸呸!”王文翰朝地上啐了两口,把嘴里的泥巴吐了出来,问道:“我爹找我什么事儿?如今账房的事儿我是再不管了的。”
灵玉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道:“大喜事大喜事儿。”
王文翰道:“什么事儿你倒是说啊,莫不是咱家少爷要娶亲了?”
灵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中举了,你怎么也不去前院儿瞧瞧,老爷说明儿给你办场宴,好好给你庆贺一番。”
王文翰闻言,不喜反倒板起了脸,问道:“是个什么举?”
灵玉摇了摇头,拉着他往前院走,一面道:“管他什么举,你先去前院见了老爷再说。”
要说王文翰中举一事儿,不得不说,人要是好运头来的时候,天上当真能掉馅饼。
这馅饼还就被王文翰接了个满怀。
王文翰那日从贡院里出来便料想自己是中举无望了的,哪成想放榜前几天,有人揭发了两个考场舞弊者,昨天又有个榜上有名的书生愁眉苦脸地跑到贡院说,自个儿做的文章自个儿不满意,自愿退出秋闱。
就这么金榜上生生空出三个来。
王文翰就这么好死不活地挤到金灿灿的皇榜之上。
王文翰怎么说也中了举,他爹喜的脸上贴金,谁料王文翰说什么也不肯再考会试。
“儿子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登科及第,也不是入仕为官的料,实在不想出去丢人现眼了。”
王景石无法,只得东找西找,又找潭老爷托了关系,这才把他给塞进了衙门里,做了个典史,主管衙门文书等事,虽是个未入流的芝麻小官,但也是官员,戴镂花金顶,也穿五蟒四爪的官服,好歹也算是吃上了官家饭了。
王文翰一走,潭子实又坐不住了。
两个人自幼一处玩乐,王文翰一走,潭子实连个能拌嘴斗气的人也没有了。
为此,潭子实颇闹心了一阵子。
小寒天,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鸲。
乌压压的天上零零星星飘了点雪花。
潭子实裹着厚厚的棉袍,缩着脖子从帐房里溜了出来,一步一滑的跑去他爹的书房。
犹豫了半晌,敲了敲门。
“何事?”他爹正在埋头题字,头也不抬的问道。
“爹,你怎么把王文翰放出去了?”
“人各有志,你爹我怎么能夺人之志,你以为旁人都跟你一样整日天不学无术瞎混日子麽?”潭老爷将笔管在墨里蘸了蘸。
潭子实不说话了。
他爹瞅了他一眼,越发觉得自己的儿子不成器,搁下笔道:“他现在好歹中了举人,有个你这样的发小,恐怕也不是件多光彩的事。”
潭子实僵着脸,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
丫鬟上前奉茶给他,他接过捧在手里吹着,欲言又止。
潭老爷又提笔写了起来,潭子实犹豫再三,方才开口道:“既然王文翰走了,这账房自然就空缺了出来,是不是再请个管账的来?”
“啪!”潭老爷将笔扔到案台上,道:“过了年你就及冠了,怎么还这般混闹,你爹我十八的时候早就接手你太爷的担子了,一家老小还不都指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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