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子实抿着茶水,道:“这庄子里的事有您在,还有温叔、九叔、王老头,有你们这些人管着,哪里还有我什么事儿。”
“账房空着便空着罢,少他一个不妨事。”潭老爷又道:“账房初请人时,便依了你的意,你看不顺眼的就随你打发了去,留下灵玉清谷跟江涵这几个,一则是为了你能有个玩伴,不至于在这深宅大院里养成孤僻,二则江涵这人是个极通情理,读过的书总比你多,或可督促你上进,这么些年你胡作非为我也狠不下心责骂你,左不过年少轻狂,爹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
潭子实听他爹一番掏心掏肺,反倒冷冷哼了一声,十分的不领情。
“你莫要记恨于我。”潭老爷道,“柳家小女明年秋便要出阁了,这节骨眼儿上你且收收心,好好跟着王先生学些有用的,莫要再一门心思的想着混日子了。”
潭子实一听明年便要成亲了,登时就摔了茶盅。
“我就知道,说什么叫我好好去学些真才实学,说什么为我好,到底不过是为了你一己之私罢了!”
潭子实走到门口,眼眶微微泛红,“既然这么着,那就都随爹爹的意,孩儿这就回去看书学账,再也不瞎胡闹!”
说罢“嘭”的一声甩上了门。
潭老爷立在窗前目送潭子实,见漫天飘雪里,潭子跌倒在大雪里,江涵从南厢房里跑了出来,搀着他一步步往前,拐过游廊便再也看不见了。
翌日,潭子实跟没事人似的又穿的一身簇新,径直往账房去了。
小鸽子抱着厚厚一叠账册子,跟在后头不住的打着寒颤,实在是摸不透自家主子的脾性,时阴时晴说风是雨,实在叫人招架不住。
晌午账房里人都散去了,潭子实还一个人抱着算盘闷闷的拨着算盘珠子,江涵从外头进来,道:“恭喜恭喜!”
潭子实抬头,看见江涵正浅浅笑着朝他走来,便问道:“不逢年不过节的,何喜之有?”
“快去外头瞧瞧,送贺礼的来了。”江涵从他手里一把夺过算盘,“不是斯文人装什么书呆子了。”
潭子实愈发摸不着头脑,问道:“又是哪门子的贺礼?”
江涵笑道:“怕是柳家的,来人带了不少礼,估摸着是来提亲的。”
潭子实一愣,忙去大门外头瞧。
果然见一辆华丽的大马车停在外头,一个高高瘦瘦的小厮正捏着张红艳艳的拜帖朝门口的家仆递了过去。
“我看你们谁敢接!”
潭子实站在门里一声怒斥,刚伸出手的小厮猛地一缩手,嫣红的帖子吧嗒一声掉进雪地里去了。
那个高高瘦瘦的小厮从地上捡起帖子,忙走到潭子实跟前,讨好地道:“想必这位便是贵府的少爷了……小的见过大少爷。”
说着,说着弯腰行了礼。
潭子实冷冷瞥了他一眼。
这人又道:“小的张三条,奉了我家老爷的命,特来拜见贵府大老爷,这是拜帖,是我家老爷亲笔所书,还望少爷行个方便叫小的好回去交差……”
张三条忒也没眼色,只顾自己说,也未瞧见潭子实脸上乌云越来越重。
话还未讲完,便被潭子实一脚给踢到了台阶下,整个人埋进了脏兮兮的雪里头。
张三条好不容易从雪堆里挣扎着爬了出来,却见潭府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了,生生吃了一记闭门羹。
张三条恼的脸红脖子粗,暗骂潭府狗仗人势,骂骂咧咧地赶着马车灰溜溜走了。
潭子实在门内交代几个家丁道:“他要是再来,管他是拜帖还是喜帖,统统不准接,也不能叫老爷看到。”
几个家丁碍于潭子实的淫威,只得点头如捣蒜,一叠声的称“是”。
临近年关,街市上商铺停了大半。外地来做生意的都趁着年关赶回去老婆孩子炕头上热闹去了。
穗城一时倒显得冷清起来。
潭府里反倒越发忙了。
丫鬟小厮忙着扫雪清理,又是扎花灯贴对联,一年中最忙也不过如此了。
府里头最忙的就是账房了。
账簿子叠的山高,下人进进出出都快把账房的门槛踩塌掉。
潭子实倚在案台上,两边是两摞一尺高的账簿,时不时的拨弄几下算盘珠子,提起笔在摊开的账簿上刷刷地鬼画符一阵,画完了便趴在桌上偷懒。
江涵坐在他一旁,冷眼瞧他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埋头算自己的账。
温中那老头穿着一身青青蓝蓝的缎里子棉袍,圆滚滚的肚子撑着宽大的袍子,整个人显得臃肿不堪,极像一个吸足了水的棉团子,倚着门栏问道: “灵玉,年初的账昨个就拿给你了,怎么还没送到前头去。”
灵玉吸溜着鼻子,不敢看温中满脸震怒的大肥脸 ,道:“这……这,我昨晚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温中又问:“还有多少?”
灵玉将头低低垂下,小声道:“还……还没开始算……”
温中的脸一时就黑了。
江涵忙截住话,道:“温叔莫生气,大过年的犯不着这点小事就动怒,他的账我来算,中晌就能交差。”
温中瞪了眼灵玉,没再多说什么。
灵玉忙缩着脑袋,低头算账。
温中定了定神儿,刚一转过身儿,小鸽子一头撞到温中肥硕的大肚腩上,被弹开去老远。
温中颇心疼的掸了掸自己的肚子,问道:“没长眼的奴才,跑这快干嘛?”
小鸽子忙呵呵的赔着笑,指着里头道:“老爷正在堂上生气,说是要我快把少爷叫过去,有要紧事儿要问。”
“去吧。”温中一听是老爷的事,便测开身子,叫小鸽子挤了进去。
第31章 祸起一时(二)
潭子实搁下笔,跟着小鸽子一路风风火火到了上厅,几个家丁正齐齐的跪在潭老爷脚边,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喘气。
潭老爷见了潭子实立马火冒三丈,一碗烫茶照着他的肩膀掷了过去。
潭老爷一张老脸气的铁青,额角青巾暴起,怒道:“混帐东西,还不给老子跪下!”
潭子实从未见过他爹如此震怒,混账话也不敢说了,扑通一声挨着几个家仆跪倒在地。
“枫家是什么人你就敢惹,自己毛还没扎齐就要登着你老子的鼻子上脸了。”潭老爷一掌拍在檀木桌上,震得一屋子人一颤,“败家东西,整日只会卖弄些小聪明,净会坏老子的大事!”
潭子实这无缘无故的挨了一顿臭骂,心里也騰的窜起一股子火气,顶撞道:“书给你读了,账也给你算了,您老什么时候能满意了,说我是混帐东西,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潭老爷抬脚踢翻了桌子,指着潭子实的鼻子骂道:“反了你!”
潭子实道:“就算要打要骂,好歹也给个明白话,我几时惹枫家了,就这么要打,我岂不冤屈?”
潭老爷压了压火气,朝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家丁道:“你们几个说,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不然扣了月钱一并滚出府去。”
那几个奴才忙朝潭子实七嘴八舌道:“爷,还记得前月有个送礼的人吗?叫张三条,来送拜帖的那个。”
潭子实想了想,立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个旧账。“记得,怎么了?”
“爷,这张三条是枫老爷手下的人,那天特意来送拜帖来的,没成想被少爷一脚给踹到雪地里去了。爷您还吩咐不准他再来……”那个奴才说道这里也不敢再说了。
潭子实一听是枫家的人,并不是柳家来提亲的,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犯了大错了,硬着嘴道:“他枫家不过是个小茶庄子,家业不及我潭家,即便拒了他的拜贴又能如何?”
潭老爷气得手抖,直骂:“混账东西!竟好不知悔改,我……我算是白养你了!”潭老爷捂着胸口,脸上青一阵黑一阵,头晕眼花的站立不稳。
秦青忙上前搀住潭老爷,劝道:“老爷,事已至此,莫动这么大的气,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潭子实低着头嘴里也没话了,这会儿要是再添油加醋地说上一两句浑话,只怕要把这老东西气死了。
“爹,大怒伤肝,你若是气不过,索性要打要骂都好,只别憋在心里。”潭子实总算说了句有点良心的话。
潭老爷慢慢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抚着胸口顺气。
“逆子啊逆子……”
潭子实老老实实跪在他爹脚边,不敢造次。
大门处轰轰隆隆一阵马车声响,一个人影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踩着雪急急忙忙往厅上来。
潭老爷忙支起身迎了上去。
来人正是飞腿子。
风腿子上前搀住潭老爷,也顾不得掸掉身上的雪水,忙道:“老爷,枫家二公子拦在门外,说我们潭家仗势欺人,既然瞧不起他们,就叫我们莫要再去府上来打搅。”
潭老爷咳嗽了两声,忙问道:“那枫家老爷如何说的?”
飞腿子面露难色,道:“枫老爷避而不见,外头全是二公子在管着,看意思应该也不愿见了。”
潭老爷急的在屋里来回走,又问道:“他们这次亏损了多少?”
飞腿子略微思索,低声道:“听门口小厮说,至少二十船茶叶没能出渡口,每船近千两,还有江南那边,听说连带着得罪了好几个东家,催债的人都开始往府里头要账了……”
潭老爷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气急败坏地朝潭子实道:“枫家与我们祖上乃是世交,要论亲疏远近,这枫家比我们更亲着柳家。枫家的大老爷与柳家的大老爷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柳家太老爷过世,枫家才从柳家净身出户。枫老爷白手起家,行事狠辣果断,你当他们是好惹的!”
潭子实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张口结舌道:“我……”
“你倒好,一脚把人家的家底踹散了,这笔账你爹我拿命都还不了了。”
潭子实被唬得一时没话。
潭老爷在堂上来回踱步,急的口干舌燥坐立不安,又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大雪天,抬手唤过秦青道:“温中在哪?去叫他过来!”
秦青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潭子实,忙拔腿跑了出去。
潭老爷又来来回回走了一阵子。
外头大雪已成鹅毛之势,洋洋洒洒铺满整个天际。
半柱香的功夫,温中扭着肥硕硕的腰,从屋檐下拐进了门,垂手立在门口问道:“老爷叫我何事?”
潭老爷道: “府上现有多少银两?”
温中迟疑片刻,才道:“上月大寒,药房才又存了药材,还欠江西与陕西的两位东家现银千两……”
潭老爷愈发着急上火,道:“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你就说账房能用的银两还有多少?”
温中见老爷脸色都变了,忙道:“回老爷,全都用来囤冬货了,恐怕抽不出银两来……倒是……倒是还有几千两现银,是预备少爷初九生日的。”
“几千两,唉……”潭老爷道,“几千两顶什么用……”
温中并不知情,但扭头看见跪了一屋子的人,料想事情恐怕不小,一时也大气不敢去出一口。
“你是常去江南走动的,人脉自然是广的,可与一些世家大儒交好,或有熟识的茶商?”
温中手心捏着一把汗,若是他能结交到那些人,又怎么会一辈子老死在这么小小的一个潭府里,当下摇头道:“江南多商多官,即便是些稍有资产的,指不定背后靠山有多大,小的不过一个下人,认识的虽多,但都是泛泛之交,若真要攀用关系,实在是指望不上的。”
潭老爷急的眼冒金星。
温中道:“老爷若是等着用银两,不如去柳家,再怎么说,我们两家是世交,且我们祖上有恩于他们,万没有不借的道理。”
潭老爷摆摆手,叹道:“若去借,柳家必然是肯的,只是却未必肯把银两借给枫家用,即便借了,枫家未必肯用。”
“这……”温中一时犯了难,当下也不敢问什么。
潭老爷手一挥,温中忙退了下去。
潭子实当晚跪到大半夜,虽然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却被他爹给关到了书房里,青铜大锁死死扣着,不到成亲之日,再不许他踏出门槛半步。
潭子实躺在榻上苦熬了一日。
到了第二日,便又活蹦乱跳起来,隔着门板使唤小鸽子把门撬开。
小鸽子不敢,潭子实恼的直砸门。
砸了会觉得手疼,便用脚踹门,真就像一头困在铁笼子里的野兽,吓得小鸽子一溜烟儿地跑到大院找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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