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沏了又倒,倒了又沏,柳拾音着了魔般日日重复着同一套动作,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可以看见星君的指间和眉宇,可以听见星君的呼吸,可以感受到他梦里那个人就坐在自己的面前,虽然沉默不语,却包含情绪。
原来,原来想要更多。不止想回忆他的点点滴滴,更想见到他,听到他,触碰他。这就是人的欲望。当相逢的时候,想要靠近;当靠近的时候,想要在一起。当喜欢的时候,想要得到;当得到的时候,想要永不分离。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愿,哪有那么多成全,哪有那么多你喜欢他的时候他也恰好喜欢着你。世间更多的是,一别,便是永远,重逢,也只是梦回。
今日的天界格外的热闹,各路神君都冠带整齐,英气逼人,平时很少看到他们的坐骑,今日却都比赛一般地骑来了。连太白金星都匆匆忙忙,像是火烧了白眉毛。似乎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柳拾音的心剧痛起来,连斟茶的手都因痛而发抖,一时不稳,壶落下应声而碎,惊醒了一地残梦。
柳拾音害了这心痛病,已经数月了,最近发作地愈加频繁,也愈加地疼痛。每每疼起来,都让柳拾音觉得快要死了,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亡,这种事他不止一次的想过,也不曾畏惧过,只是如今有了留恋,有了舍不得,想要活着,陪在那个人的身边,虽然明知是不可能的。这种折磨,还要忍受多久,不,应该说,他还能忍受多久。
瘫坐在石椅上,冷汗湿了一身又一身,柳拾音脸色苍白,无力地闭上眼睛。眼前尽是从前的画面,一幕幕由模糊变清晰,再由清晰消失不见。星君的脸在清醒中幻灭,引领拾音坠入无尽的黑暗。从始至终,千百年来,只有黑暗才会接受他,拥抱他。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差点走失在黑暗里的柳拾音找回了魂魄。回味不厌的声音就在耳边,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眼前,怎么我的眼睛却无法睁开呢。快睁开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柳拾音的眼皮终于动了动,缓缓地张开了。
笾毕星君看着柳拾音面如白纸,冷汗布满额头,掩饰不住心底的担心,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
柳拾音换上惯有的笑容,淡淡地说,“怎么会,刚刚一不小心睡着了去,醒来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星君您请坐。这位是......”
柳拾音勉强站起来,才注意到笾毕星君身旁站着一位金袍华服的仙君。从衣服上威武非凡的青龙能看出,这是一位属于青龙七宿的星君。
这位星君整理了下袍袖,拱手作了个礼,“小仙角宿,初次见面,请渡心仙君多多指教。”
柳拾音忙躬身回礼,抬起头时,才注意到这位礼貌异常的大仙的模样。当真是一位风流俊赏的男子。虽然衣服发带都缀镶着金色,但同样是金闪闪的装扮,穿到凡人身上那是暴发户,穿到金鳞大仙身上那是庸俗油腻,穿到这位角宿星君身上,却是种不可侵犯的贵气。头发整整齐齐地全部束起,一丝不乱,脸上总是挂着若有若如的笑容,完全游离于情绪之外的神色,饱含着太多秘密的眼神,让人一看便明白并且畏惧,此人的城府颇深。
如果得罪了他,都会不知道是自己怎么死的,柳拾音小心翼翼地把他请上座位,准备茶水。
“角兄,这柳仙君沏的茶很好喝呢。”笾毕边喝边不忘推荐。
角宿星君细细地品了一口这极难喝的茶,笑眯眯地不露声色。“多少年了,老君的胡子都白了,我第一次见过笾毕会对一个人感兴趣。”角宿星君轻轻抚着茶杯,斜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向身旁的柳拾音。
笾毕星君若无其事地搭着柳拾音的肩膀,“柳仙君,近几日不知为何,朋友们接连去我那毕宿宫会聚,我没有时间来看你,今日便带着角兄一起来了。你最近好么?”
“我啊,老样子,每日浇浇花泡泡茶,一天就悄悄地过去了。” 柳拾音刻意忽略掉挂念星君的事,低下头假装饮茶,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看透了心思。
角宿星君却看得出,柳拾音见到笾毕时眼里明明欣喜得很,脸上却不表现出来。突然坏心思一起,角宿开口便问,“渡心仙君,你是面瘫么?”
“这,说起面瘫,小仙恐怕不敢和笾毕星君比。”
柳拾音这一答,不但化解了尴尬,还把问题推给了笾毕,叫他角宿星君还想问什么问题也不能再问下去。最重要的是,成功地避免了拆穿,掩饰了心思。“哈哈哈”,角宿笑起来,“渡心仙君果真是很有意思。”
一个有着各种稀奇古怪想法的柳拾音,一个总提好笑问题也好骗的笾毕,再加上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角宿星君,这样的三个人在庭院里聊得格外欢愉。柳拾音还是那说到尽头上就比划的性子,笾毕笑意吟吟地在一旁看着,角宿星君可没那么好兴致,他正忙着躲闪着柳拾音的手势,不料一时不慎没躲开,就被打了个正着。角宿星君正了正被打歪的衣领,不禁开口调侃道,“渡心仙君,您莫非学过手语?”
柳拾音使劲瞪着眼睛,惊讶不已,“星君,您怎么知道?”
“手语?柳仙君,快教教我。我想学。”笾毕明显找错了重点,而且一旦来了兴趣,那就要学到底。
好吧好吧,三个人开始从谈话变成手把手地教学,笾毕学得尤为认真,本就仙家资质,聪明得很,许多动作看柳拾音做一遍他就学会了。角宿星君的眼神自始至终都盯在柳拾音身上,虽然不含敌意,却冰冷凛冽,很不友好,似是有话要说。
时间真的在悄悄地溜走,尽管柳拾音再怎么不愿意,笾毕星君还是要回去了。恭送两人离开后,柳拾音收拾好茶具,重新摆上一对崭新的杯子,沏一壶热茶。
两人走远后,就要各自起驾回宫了。笾毕和角宿星君告别时,竟然没有说话,而是用手十分标准地比划了一个刚学的告别手势。角宿星君一脸黑线,我说笾毕你着了渡心仙君的魔了吧,不过,这手势怎么看起来,不太对啊。
“星君,小仙恭候多时了。”
角宿星君没料到柳拾音已经准备好茶等着自己,怔愣了一瞬,看来这渡心仙君,不简单啊。
“星君此番折回来,定是有什么话说。”柳拾音不紧不慢地斟茶倒水,安静地样子仿佛等待审判一般。
“今日,天界众仙去看了场刑罚。朝阳仙君因与他的侍仆相爱,犯了禁忌,被废了仙格,剔了仙骨,毁了万年修为。仙与妖不能相爱,贵与贱亦不能相守。这就是仙家的规定。说到底,情是祸根。渡心仙君,您觉得呢?”角宿星君还是那样若有若无的笑着,语气不带威胁,不带警告,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似乎是在说给柳拾音听,又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不过,他明白,柳拾音听得懂,而且非常懂。
心又在隐隐作痛了,周围的空气都冰冷起来,柳拾音扶着心口,硬撑着笑着回应,“是福是祸该如何评判小仙不懂,也许我们眼中的祸却是当事人眼里的福呢?我想就算重来一次朝阳仙君依然会选择遇见他所爱之人,因为对于他来说,这是他千万年来最美好最幸福的事。小仙没有他那豁出一切的勇气与情深,也没那个资格去爱谁,只能在徒然感叹一番后继续混混日子罢了。对了,听说太上老君又新出了一批仙丹,星君,您若有需要的,我可以替您带回来。”
角宿星君听完,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眼底的冰冷也散了,转而换上一种友善,或许还掺了几分赞叹。他不需再多说,拂了拂衣袖,便行礼告辞了。
他明白柳拾音话里的意思: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不会做也不敢做出格的事,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我会去服侍太上老君炼丹,便不会再见到笾毕星君了。
角宿星君出了柳拾音的无名宫,心里少了几分沉重,却也多了几分担忧。今天的事情意想不到的顺利呢。没想到渡心仙君有如此的聪慧与风度,也没想到渡心仙君用情如此之深。渡心,愿你真能渡得了自己的心。若是不能,谁也保不住你。
☆、第五章 心疾
不用角宿星君提醒,柳拾音也准备走了。堂堂天界星君和他一个卑贱又不吉利的散仙搅合在一起,玉帝迟早会怪罪下来的。该责怪的不是星君,该离开的是自己。星君如果有一天来这里,找不到我,会怎么办呢。他会不会到处找我呢。真想知道答案啊。
不知是炼丹的日子格外漫长,还是没有星君的日子度如千年,这几天,仿佛用尽了生命。
说是来炼丹,实际上就是个烧火侍仆。
“仙君,这火候有些大。”
“抱歉,老君,我又走神了。”
傻笑了一阵,心又开始痛了。万虫噬心的滋味,柳拾音是彻彻底底体会够了。心底不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要得到他,得到他。神智上却清楚地明白,不能伤害他。身体快要爆裂开般的难受,柳拾音浑身颤抖地趴在地上,望着火炉里不断蹿舔的火苗,恍惚间看见一双蓝色的眼眸,温柔似水,笑意盎然,突然又逐渐暗淡凋零。柳拾音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发不出声音,就在眼前,明明就在眼前的。那将是怎样一种悲伤啊。他急得咬破了嘴唇,努力地想抬起手,哪怕是一根手指也好,却在越来越清晰的剧痛中,陷入一阵天昏地暗,逐渐失去意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了。啊呀,这次又多睡了一天呢。柳拾音揉了揉睡散的长发,懒得整理身上松松垮垮的衣袍,起身去炼丹。算起来自己自从来这里没有帮上多大忙,倒给老君添了不少麻烦。每次的苏醒都是靠着老君丹药的效用,总有一天,会再也醒不过来吧。
太上老君捋着雪白的胡子似乎正在沉思,闻声看见柳拾音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忙起身去扶,“仙君,您醒啦。”
柳拾音这才注意到自己现在连路都走不稳,这要是碰倒了老君的宝贝瓶瓶罐罐可不好啊,忙不好意思地傻笑道:“老君,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仙君是帮了老身很多的忙呢。况且,我也答应了角宿星君要好好照顾你。只是...”
“怎么了?”
“只是仙君,您来这也数日了,每天只是发呆和昏迷,这样的状态还是静养比较好。这些丹药您拿着,回去若再发病可以缓解疼痛。”
“多..多谢老君。这段时间以来打扰了,小仙,就先告辞。”
明显被赶出来了,果然我是无处可去啊。似乎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种命运的柳拾音,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那么忧伤。勇敢地接受一切苦难,不去怪任何人,不去求任何帮助,尽管世上的一切都不是属于我的,没关系,我靠自己。
看着柳拾音落寞离去的背影,老君无奈叹息,仙君,命数是天注定的,这段孽缘,需要你去解决,而不是逃避。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就要看你如何去抉择了。希望这些丹药能助你维持心境,老身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一步一步地踱回宫,一花一草,好熟悉的感觉,还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几月未见,笾毕星君早就把我忘了吧。
柳拾音踏进庭院,忽然就僵住了。石桌石凳依然,茶杯壶具依然,品茶的星君,也依然。周围的一切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眼前的星君,一举一动都愈加清楚,一词一句都愈加动听,他轻启嘴唇,低声说:“拾音,你回来了。”
第一次,他唤他拾音。
柳拾音想要诉说自己多么想念他,想要大声说出自己再也不想离开他,想要飞奔过去拥抱他,可是千言万语,所有情绪,委屈,欣喜,爱恋,忧愁,最后只凝结成了一个字,“嗯”。
“你去哪了,我四处找也找不到,只能每日都来这里等。盼着你能早点回来。告诉我,你到底去哪了?”
“我...去帮老君炼丹了。”
“哦?老君让你炼丹?等我明日就去拆了他的炼丹炉。”笾毕恢复头一歪眼睛一斜的不高兴模样。
“你怎么能这样,星君,我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关系。倒是你,等我干什么?日日都来这破地方干什么?以后不要再来了知不知道?”
笾毕被柳拾音反常的激动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柳拾音这么愤怒这么哀伤过。即便是受再大的欺负,都没用过这种语气说话。
“我...想你沏的茶。”
笾毕你知不知道,我会害了你啊。柳拾音推倒茶杯,眼里蓄满泪水,说话都带着哭腔,“明明那么难喝,不要喝了!”
笾毕握住他的手,学着用柔声哄他,“不难喝,我很喜欢。真的。”
柳拾音想忍住,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了下来。多少年都不曾哭过的眼睛,酸涩不已,一旦开始流泪,便止也止不住了。
“怎么,你不信?我这就喝给你看,你泡多少我喝多少。”笾毕没瞧过他哭,着实慌神了,手忙脚乱地就去拿茶壶,想要就这么直接往嘴里倒。
柳拾音忙抢过茶壶,破涕为笑。
“不气了?”笾毕被柳拾音这么快的变脸弄得有点蒙。
“不气了。星君,说正事,你听说过关于你我的流言蜚语么?”
“那些根本不用在意。”
“那只是星君你不用在意。你身份高贵,本也没有难听的话在说你。再难听,再侮辱,说得都是我。你知道我的感受么?我忍受不了,很痛苦。星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了,我求求你。”柳拾音侧过头絮絮地说着,看不出表情。
笾毕半晌都没有说话,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有逐渐下垂的眼角,逐渐无神的双眼,在暴露他此刻的心情。也许只有那么一瞬,感觉却是过了许久,终于身体恢复了温度,笾毕慢慢地拱手行礼,“我...我知道了,那我,就告辞了。”
笾毕离开了,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拾音流泪了,每一滴,都如此绝望。
星君,我总是贪恋你的片刻温柔,却弄不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不知道能带给你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带给你什么。不要难过,星君,因为我永远会比你更难过。
岁岁年年,星君真的没有再来过,流言议论也都消失了,生活继续平静的过下去。柳拾音数着日子,又是一年的三月三了。想起那次下凡放风筝的事,好像才刚刚过了几日。柳拾音的记忆停在了那年的那段日子,这些年的生活,都是依靠着丹药和那些与星君相处的回忆。虽然少得可怜,却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撑。
“渡心仙君,在么?仙君,仙君!”
一个毕宿宫的侍从慌慌张张地跑来,看见柳拾音时,激动的险些一个趔趄。
“这是,怎么了?”
“仙君,星君他,他这几天日夜醉酒,大发脾气,毕宿宫都快被砸成废墟了!您快去吧!星君喊着要召你过去呢!”
星君,还会愿意见我么。他肯定一直都在生我的气吧,气我如此虚荣胆小,气我对他绝情失信。若是见到我,才更会发脾气吧。况且,说好要放下他的。若是再见,这些年的隐忍,怕是会前功尽弃了。
小侍从看柳拾音犹豫着,急得哭喊出来,“星君每日只是喝酒,瘦了那么多,气色也特别不好,再喝下去,再喝下去......只有您才能劝好他呀!求您救救星君吧!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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