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说的李倓全然明白,他也知道李泌的话还未说完,所以他只是点头,让李泌继续说下去。
“下官能做的只是让局面平衡而已,但这关键还得看圣人与殿下如何做。”李泌看了一眼兀自思量的李倓,又一转话锋,“不过现在看来,殿下最好什么多不做为好。”
“李大人的意思本王明白,但本王什么都不做,就能打消掉圣人对我的顾忌么?”李倓知道李泌的好意,然而肃宗与他之间终究有一道鸿沟,那是自李沁和亲之时就划下的鸿沟。
李泌把玉牌收入怀中,神色有些怅然:“殿下心意已决?”
“本王从来心意都未变过,本王孑然一身,无须他人在意,也无须在意他人。”李倓握紧双拳,如果李沁还在,他应该还是那个无欲无求的闲散王爷。
李泌眯了眯眼,他转过身,看着营帐之外将要沉下的夕阳,一步一步往军营外走去,临走出营帐之外时,李泌忽然停步背对着李倓道:“下官觉得建宁王偏激了些,或许该说建宁王您有些自私。”
李倓正要追问李泌何意,李泌却已走出了营帐,李倓眉梢紧敛,他觉得李泌出现在灵武并不仅仅因为肃宗的传召。
朔方战事吃紧,身在太原的郭子仪来报叛军已至太原城下。太原距灵武不远,若太原失守,灵武危矣。
近日张皇后与李辅国气焰愈发嚣张,张皇后为了扶持越王李系,竟三番四次加害广平王李俶,权力争夺愈发激烈。肃宗李亨听信张皇后所言,极为防备李倓,不让李倓随意走出军营。李倓觉得此时不宜再羁留灵武,他眼见太原局势不稳,又听得九天之中方乾正联合江湖诸派成立武林盟,李倓担忧九天又要有其新的动作,李倓不断向肃宗进言支援太原。
李倓第七次请旨被驳之后,李倓思量再三,决意前往殿前与张皇后与李辅国正面相对。
然而,肃宗一味地听信张皇后与李辅国,李倓不再退让,逼得肃宗只能让李倓领建宁铁卫离开灵武。
站在殿外的李泌双手揣在怀里,怅然地长叹一声:“九龄公说得无错,建宁王的心底还是有那么些不甘的啊。”
云岫(1)
李倓抵达太原不久,狼牙军中发生兵变,安庆绪刺杀安禄山于并自立为帝。安禄山被杀的消息迅速传至太原,李倓趁军心大振,调整战术,由守转攻,成功抵御住狼牙大军攻势,同时传书身在灵武的广平王调派大军进攻长安,李俶遂与李泌共同进言肃宗,肃宗派唐军攻打长安,九月唐军收复长安,安庆绪退守洛阳,不久洛阳亦被唐军收复。
随着唐军连连告捷,李倓在太原声望也达到顶峰。身在太原已经成立武林盟的盟主方乾与鬼谋李复本忧心李倓来太原另有所图,经过月余观察,两人思量一番后决定先任由李倓在太原调动大唐兵马。然而,远在灵武的一些人却并不愿对李倓放松警惕。
一封封捷报传至灵武大殿内,张皇后却攥紧了双手,涂满艳红丹蔻的指甲嵌入了肉中,张皇后也无感。她还需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在诸臣子面前与臣子们高声齐贺“圣人英明”。藏在朝臣中的一双眼睛在张皇后涂满粉脂的脸上一扫而过,转瞬又落在躬身站在张皇后身边的宦官脸上,李泌垂下头跟着朝臣们继续恭贺,一边腹诽道张皇后与李辅国可能上辈子是亲戚,不然怎么表情都是一个样?
早朝结束后,肃宗留下了张皇后、李辅国及李泌。肃宗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将一叠捷报随意地丢在手边,看了一眼张皇后,转头对李辅国说:“下旨吧。”
李泌挑了下眉,听肃宗的口气里带着怒意与不耐,李泌想这道旨应该不是什么该封赏的圣旨。李泌没有猜错,肃宗下的旨意让平素冷静的睿智臣子都不由得一怔——肃宗要杀李倓!
李泌拧眉望着被肃宗随意丢在一旁的捷报,这些捷报有些李泌也翻阅过,这些捷报皆是驻守太原的李光弼呈上,有些捷报里李光弼特意隐去了李倓的功绩,但在肃宗看来,这些功劳都是身在太原的李倓所为。李倓自然明白何为功高震主,但他无法完全掌控住一个帝王的心思。
李泌将手中把玩的玉牌收好,上前替李倓请饶,然而肃宗怒意难消,加之张皇后和李辅国在一旁煽风点火,肃宗瞪着李泌道:“你眼里可还有君臣之分?!”
李泌一颤,他劝李倓之时还是清楚,如今他差点自乱阵脚。李泌不敢再言,张皇后与李辅国气焰更甚,忙要宣人传旨。这时李泌又向肃宗进言道:“微臣觉得让高公公传旨为妥。”
张皇后与李辅国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知晓李泌狡诈,他又提出让高力士传旨,不知在打何算盘。张皇后戒备地看着李泌,问李泌为何指名让高力士传旨,这其中难不成有何猫腻?
李泌却是摇头,笑微微地回道:“高力士自马嵬驿之事后与建宁王不和,派高公公去,建宁王定难逃脱。”
李泌前一刻还在为建宁王求情,此时又出此言,张皇后与李辅国不知这老奸巨猾的狐狸到底在打何算盘,但他们又想不出更好的人选,便不再与李泌争论。
肃宗进入内殿休憩后,张皇后指使李辅国追上李泌,她觉得李泌刚才的藏了些话,许是不便在肃宗面前说。
李辅国追上李泌,先是恭敬地回了一礼,而后笑呵呵地问李泌安排高力士去太原,到底是为何?
李泌捋着胡须,狡黠地道:“如今身在太原的建宁王功勋彪炳,圣人此旨难定民心,任谁传旨都会被百姓唾骂,公公可是想背此锅在身?”
李辅国一听,连忙摇手说不愿。李泌点点头,又道:“高力士此人媚权求势,如今太上皇远在蜀中,而当今掌握天下的是圣人,他自然要牢牢把握住机会为圣人效命,不会对建宁王留情,再加之他手中还握有神策军,若建宁王抵抗,他亦有办法与之抗衡。公公您手中可有军队?”
李辅国又是摇头,但李泌一直以来都不是张皇后与他这一派中人,李泌虽是如此说,李辅国心中仍有疑虑,李辅国问李泌:“长源公自成为圣人客卿后,一直与广平王与建宁王来往,对于此事长源公不应积极斡旋,如今却要致建宁王于死地,老奴不明,长源公到底心向于何人?”
李泌眯了眯眼,转过身背对李辅国,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道:“我李泌本是投机之人,谁对我有利,我自然投靠于谁。说不定有一日,我也会投靠于公公,或者……公公失势之时,我也会落井下石。”
李辅国一怔,看着李泌的背影,觉得这个一直这个人深不可测得太过可怕。
李倓接到圣旨之时,正在与前来太原助唐军一臂之力的长歌门人杜甫在一起巡视太原。
高力士的忽然出现让杜甫意识到事态有变,当圣旨宣读完毕后,杜甫大骇,太原能不被狼牙军攻破,两京能够收复皆是建宁王功劳,此时肃宗却要斩杀功臣,杜甫心中不甘,欲要带领驻守在太原城中的长歌门人营救李倓,却被李倓止住。
“子美先生莫慌,既然圣人要杀我,我亦不得抗旨。劳烦子美先生转告李光弼大人,太原城防守完备,无需担忧,但城防仍需加固,还望诸位义士齐心协力,守卫大唐江山。”李倓说罢,便随高力士离开。
杜甫立即入李光弼府内,将李倓被高力士带走之事告知李光弼,李光弼听后面露难色,他乃朝廷之臣,高力士圣旨在握,他无法抗旨救出李倓。再者这封圣旨下得如此决绝,亦无转圜余地。李光弼劝杜甫按照李倓吩咐守卫太原,杜甫见李光弼也无法,离开李光弼府邸,折入李光弼府邸旁的一座种满梨树的宅院内。
杨逸飞比李倓早一日来到太原,然而自李倓也来到太原后,杨逸飞并未与李倓见上一面。纵然杨逸飞知晓李倓竭力驻守太原,又巧妙地收复了长安与洛阳,但他对李倓心中的芥蒂并未减少。眼下太原战事将熄,杨逸飞正打算过几日带长歌弟子回转千岛湖,此时他正在与凤息颜、韩非池、赵宫商等人商议回千岛湖时日,抬头见长歌三贤之人的杜甫疾步走入院中,他正要起身向杜甫行礼,就被杜甫一把抓住了手腕:“逸飞,建宁王不妥!”
杨逸飞脸色霎时一变,沉静的心忽然激烈地跳动起来,李倓会出何事?
云岫(2)
昏暗的地牢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李倓嫌恶地踢开一具尸体,对站在阴影中的人说道:“你的诚意我看见了,麻烦皇叔祖将谢礼带走。”
站在阴影中的人低沉地笑了一声,烛影跳动,人与尸体皆不见了。
不久后,幽静的地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正要熄灭烛台的人紧敛眉梢,他不过被关在此处半天而已,探望的人倒是不少。
高力士隔着铁牢栏杆望着牢内沉静的男人,血腥味从牢中飘来,高力士沉下脸色,他派出的凌雪阁杀手并没有成功。
“高公公为何还不动手?”牢内昏暗,但高力士刚才的神情全数收入李倓眼中。高力士想要借凌雪阁之手暗中要了自己的性命,之后再以建宁王畏罪自尽之说,让自己不受百姓指摘,当真是好算计。
高力士咬牙,良久后,他却露出了一抹谄笑,对李倓道:“老奴想与建宁王做一笔交易。”
今夜天穹朦胧,月色暗淡,李泌站在灵武城楼上摩挲着玉牌,一边打了个大大地哈气。路过的守卫见李泌眼皮将要合在一起劝李泌回去休息,李泌强撑着睁开眼说他想夜观星象。守卫们抬头见漆黑的天幕上没有一丝星光,憋住笑不再劝李泌,继续巡逻去了。
等守卫走远了,李泌又打了个哈气,一边自言自语道:“看不清才是最好的天象啊。”
李倓没有再想高力士与自己刚才说的那一笔交易,他在想自己离开灵武之时李泌对自己做的交代。也正因为如此,在李倓接到肃宗那道旨意后李倓欣然领旨,随高力士而去。
李倓躺倒在床榻上,烛火跳动,火光一明一暗地照着李倓,安静的囚牢里此刻只有李倓的呼吸声以及烛火的噼啪声。
“若下官无法劝圣人收回旨意,下官会让高力士前去宣这道旨。若让李辅国或张皇后的人去宣旨,陛下必死无疑。若让高力士前去,还有转圜余地。”李泌那日对李倓如是说。
“高力士虽是贪恋权势之人,但圣人对他并不相信,何况圣人身边还有一个李辅国,高力士想与从前一样已不可能。他也知自己处境,急需与有势力之人联手,广平王刚正不阿,自不喜他,而建宁王您是他攀附的一个最好契机。”
“高力士想回到从前,就必须让太上皇复位,而有能力让太上皇复位之人,只有建宁王。殿下一手策动了马嵬兵变,但世人只知是圣人所为,再者太上皇至今未下旨将皇位传于圣人,圣人之皇位并不稳固。只要殿下诱高力士入局,殿下性命自是无碍。”
李倓闭上眼,当初在马嵬驿的驻跸之内,玄宗是打算写一封传位诏,然而李倓却劝止住了玄宗,那时李倓就已知自己必然会与肃宗父子反目,若要保全自己,将来还得利用玄宗。不想他布下的这步棋这么快就用上了。
回想高力士与自己所做的交易,皆在李泌与他之掌握之中。李倓忽然睁开眼,这个李泌虽说是肃宗的好友,但其深不可测,现在看来李泌是与他和广平王站在一起,可李泌行事颇为跳脱,若日后李泌转而支持别人,李泌怕是他最大的绊脚石。这个李泌,到底从何而来?
就在李倓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又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此脚步声听来轻快,来人似是轻功卓绝,李倓从床榻之上翻身而起,负手而立,等着那人到来。
地牢内光线不明,李倓仍旧能看清楚来人的面容有些憔悴,这些时日李倓知道他也在太原,只是两人却好像都在刻意避开对方,不论是抵抗叛军还是救助太原百姓,两人最近的一次是隔着一条巷子。李倓看见了杨逸飞瘦削的背影,而杨逸飞也看见领着建宁铁卫匆匆赶往下一处城防的李倓,但他们并没有眼神相对,他们只是匆匆而过,好似从未见过对方。
“有劳杨门主记挂。”李倓颔首致谢,他本以为杨逸飞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杨逸飞眉梢跳了一下,他没有回应李倓,只是往牢门前走近了几步,下一刻,牢内的烛火不停地跳动了几下,与李倓隔栏相对的清雅男子此时与李倓只有几步之遥。
“杨门主这是要劫狱?”李倓故作咋舌,他勾头看了眼被杨逸飞卸掉的牢锁,心里虽是感激,却不愿杨逸飞及长歌门为了自己背上抗旨之罪。
杨逸飞把牢锁挂在了牢门上,摇头道:“与殿下近一些说话,殿下才能听得清楚些。”
李倓哑口无言,杨逸飞这是在说他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里。
杨逸飞看着李倓半晌,直到李倓被他看得窘迫地调转了目光,杨逸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李倓说:“长源公乃难得奇士,有他相助,殿下性命无虞。”
杨逸飞话音刚落,李倓就知杨逸飞说的“长源公”是谁。刚才他还在思索李泌的身份,原来李泌亦是长歌门之人,难怪他隐逸少出,也颇有长歌门的风骨。杨逸飞早就知晓自己处境,让李泌及时出现在灵武,也难怪李泌有时候会对着自己吹胡子瞪眼,若非自己,李泌恐怕还在安心地修道。
李倓心中感激,自大明宫一别之后,李倓以为此生与杨逸飞永难为友,原来杨逸飞不仅时刻注意自己的行踪,还派与肃宗交好的李泌前去灵武暗中护自己周全,李倓上前一步,忽然屈膝要向杨逸飞道谢。
杨逸飞连忙托住李倓的手,没让李倓向自己行礼:“不……”然而杨逸飞却不知该如何说。他心中是怨李倓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挑起这场烽火狼烟,可当他看见李倓只身前往被安禄山占据的大明宫,一路护送肃宗至灵武后,又抗旨离开灵武前往太原相助李光弼,在太原岌岌可危之时,日夜不休制定作战计划,又亲身前往战场指挥作战,年轻时在朝堂上那个据理力争的李倓仿若又出现在了杨逸飞眼前。杨逸飞不忍对身陷囹圄的李倓弃之不顾。
李倓半屈着膝,看着幽暗烛火中满面愁容的男子,他感觉自己心底一股刺痛蔓延而上。多年前在长安时,雪夜之中,这个清雅的男人为了劝李倓,曾在雪中一边抚琴一边等他回来,又在多年前,这个男人只身前往南诏追着他想劝自己放下仇恨,一年前在长歌门,李倓再见到杨逸飞之时,杨逸飞的眼中往日那抹飞扬的光芒不再,氤氲似乎笼罩了杨逸飞,李倓那时已猜到是为何,只是他不愿承认而已,他不想欠杨逸飞什么,他怕还不起。现在,李倓是真的还不起了。
“殿下……请……”含在口中的“起”字被李倓堵了回去,杨逸飞感觉脑中的清明瞬间退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让杨逸飞连连后退,直到后背压在了牢房的隔栏之上,痛感涌入,杨逸飞才恢复意识,一掌推开了李倓。
“建宁王请自重!”杨逸飞勉力镇定心神,然而他的脑中却不断浮现刚才的那一幕。杨逸飞不敢去看李倓,他怕对上李倓的双眼之时,自己会压抑不住将要喷涌而出的感情。他并不拒绝这个吻,相反他曾经很渴望这个吻,但是当真地感受到的时候,杨逸飞却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云岫(3)
“抱歉,我……”李倓伸手要扶住杨逸飞,还未迈出一步就被杨逸飞抬手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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