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与杨逸飞目的明确,他们不看其余商铺,只寻琴行,琴乃君子之器,琴铺所在自然是市坊之内与书坊、画坊最为接近之处,所谓琴棋书画,自不会分得太远。
李倓与杨逸飞一行往东市尽头的街巷里拐去,小巷幽静,沿街过往的行人形容端方,这一条街即是两人所要寻的地方。
又往前头走了几步,就见一家店铺门面上刻“弦歌雅意斋”,杨逸飞向李倓点了下头,这处应该有他需要的东西。
琴铺的小伙计眼力劲足,看李倓丰神俊朗又见杨逸飞端正倜傥,忙让人上了一壶今年的新茶,又给李倓和杨逸飞分别斟了一杯,连忙退到后院去请店主人。在此间隙,杨逸飞四下看了几眼柜面上几把贩售的琴,而后又低头抿茶。
“杨门主专注于手中新茶,而不多看几眼这些琴,看来这些琴并不怎样。”李倓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琴柜边,也看了几眼。比之杨逸飞的那柄琴,这些琴倒显得要夺目些许。李倓不太懂琴,只从外表上可以看出制作这些琴的匠师们可谓花了一番功夫,这些琴上或刻伯牙子期之遇,或刻伏羲造琴之事,还有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娶得卓文君之事,件件皆与琴又关,颇为文雅。杨逸飞手中那柄琴如之比较却也朴素得紧,但那柄琴的琴弦月光之下光华流动,比之这些琴又胜出许多,也难怪杨逸飞对此些琴并不在意。
杨逸飞搁下茶盏也跟着站起身来走近李倓身边,他却是摇头道:“琴与琴无法比较,好的琴师能够操枯木而作曲,也有玩赏之人就算号钟、绕梁、绿绮、焦尾这四大古琴在手也成不了曲调,琴曲之好坏不在于琴之本身,而在于抚琴之人是否尽心。”
“好好好!长歌门不愧为江湖四大世家之一,杨门主也不愧为杨老门主选定的继任者,这番见解我等俗人受教了!”忽然,琴铺内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还有连续不断的击掌之声。
李倓听见这人声音,眉头不自禁轻轻一蹙,站在李倓身边的杨逸飞注意到李倓神色有变,未说什么,抬起头与从琴铺后走出的人对视了一眼。
来人个子不高,脸圆目黠,穿着打扮像个商人,他的嘴角还带着一股市侩的笑容,杨逸飞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但又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但绝不是这间琴铺的店主人。
来人目光先是在李倓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向杨逸飞,他拱手向杨逸飞做了个江湖人的礼道:“杨门主许是未见过在下,但我有一小侄与杨门主可是至交挚友,至今仍在长歌门内学习受教。”
听来人如此说,又见来人商人打扮,杨逸飞当即知晓来人身份,他还礼道:“原来是卢延鹤卢先生,杨某失敬。”
卢延鹤伸手抬住杨逸飞双手,又轻轻拍了下杨逸飞手背,笑微微地道:“无妨无妨,我鲜少往江南走动,倒是一直麻烦周老弟在江南打点,我一直寻思着有闲去江南走一遭与周老弟聊聊也去长歌门拜访,不曾想在这里遇见了杨门主还有建宁王。”
杨逸飞一怔,听卢延鹤的口气好似与李倓颇为熟稔,卢延鹤是天下四大商会的掌管者,虽与皇家之人有所往来,但商贾之人自古以来皆被认为是最末之人,能与之有关系的皇家之人多为李氏远亲或官职较低之人,怎会认识一个开府两载的李唐皇子?
此刻李倓微蹙的眉头松了开来,卢延鹤此次出现在长安城并非出乎他之意料之外,更何况那一封邀他前来长安城的信是李倓亲笔所书,只是李倓并未料到卢延鹤会今日出现在这间琴铺里。
李倓淡淡地瞥了一眼躬身作揖的卢延鹤,而后坐回了原先地位置上,对着卢延鹤摆了摆手让他起身,李倓笑着回道:“陈侍郎前几日刚与我说道过,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就遇见了卢先生,也是巧了。”
卢延鹤回道:“我这也是没办法才来寻王爷的,但今日真是巧遇了,正好在这有笔买卖,没想到遇见了贵人。”
杨逸飞听李倓和卢延鹤说道,听出了一点眉目,见两人都不愿在此开诚布公地说,许是有什么私下的事要谈。杨逸飞便替两人找了个话题岔开,问琴铺老板可有银杏油,琴铺老板还未应声,站在杨逸飞身边的卢延鹤立刻笑着接口道:“这可真是巧了,我今日来便是给店主人送银杏油来的,这东西长安城难找,我也是托了许久才找到这东西,杨门主可是赶巧了。”
卢延鹤的祖上是白手起家,现在他虽拥有四大商会,但商人的气息依然留着,不过让一个四大商会的掌控者自己送来东西,杨逸飞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李倓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抿茶,心底却有些不耐,卢延鹤到长安是他招徕的,但出现在这间琴铺里定不是他的安排,他也是上午才决定陪杨逸飞来寻银杏油,下午卢延鹤便出现在此,难不成府内有人将自己的行踪告之了卢延鹤?难不成有人在他不注意之时安插了一人靠近自己?虽然从此时来看这人并非与他作对,但他的身边时刻皆有这人监视,李倓不由得心底惴惴,揣测此人到底是谁。
杨逸飞接过卢延鹤递来的一壶银杏油,问道:“这些小生意还劳烦卢先生亲自跑一趟?”
卢延鹤一听倒是有些不乐意了,他道:“杨门主,生意做得再大有些事该亲力亲为的还是要自己动手。这银杏油我本也是不愿自己出面的,谁想半途出事,手下的人也圈揽不周,延误了个把月,我亲自登门向店主人致歉来了。”
卢延鹤这一解释倒也说得通,杨逸飞向卢延鹤颔首致谢,转过身要喊李倓一起回去,却见李倓站起身来,对卢延鹤道:“如果卢先生不介意,本王想与卢先生谈一谈陈侍郎之事。”
卢延鹤点头应允:“如此甚好,如若能快快解决,卢某倒也能松一口气。”
杨逸飞见李倓与卢延鹤有事要谈,便提出自己先回张府院落,李倓倒也没推辞,只留安隽一人跟着,让两名侍卫与杨逸飞先回去。
待杨逸飞走远,原本面色和煦的建宁王忽然沉下脸来,眼中带着阴鸷,他也不看站在身边的卢延鹤,只是冷声问道:“是谁在监视我?”
卢延鹤也不惧李倓,他捋须笑了笑道:“不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李唐的建宁王呢,还是九天新任的钧天君呢?”
“是九天中人?”李倓问。
卢延鹤拊掌道:“不愧是李守礼看重的爱徒。九天之中最神秘的人,最无所不知的人,钧天君不想与他一见?”
“果然是他。”李倓挑唇而笑,幽天君无名也要参合进来么,他倒是欣然之至。
立刃(4)
陈侍郎一事实为幌子,此事不便让杨逸飞也掺和进来,何况刚才卢延鹤言及周墨之子周宋身在长歌门与杨逸飞交好,周墨亦为九天之一,李倓避及杨逸飞才竖了这么个幌子。
卢延鹤引李倓走出琴铺,走出静雅的小巷来到东市熙攘的大街上。两人约莫走了一会儿,卢延鹤在一栋酒楼前停住了脚步。正巧有送客人出来的小二在门口,小二一见卢延鹤连忙笑脸迎了上去:“卢老板,雅阁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有位客人已经在里面小一会儿了。”小二又打量了一眼站在卢延鹤身边一言不发的青年,青年气度高华,显然也不是个普通人物。小二知晓客人的事不该多打听,忙带着卢延鹤与李倓上楼。
雅阁为两进,小二送李倓和卢延鹤走入一进便退了出来,把门关好。李倓走入第二进的时候,迎面就见一个穿着朴素的人已经坐在了席间,案几上放了三盏酒杯。此人不仅穿着朴素,连面容都是稀松寻常,再看他举手投足间的动作也是太过普通,然而这些普通在李倓的眼中极为不普通,此人有意遮掩自己的身份,就连那张脸也怕不是他自己真实的容颜。
来人见卢延鹤与李倓出现,从席间站了起来:“两位可是晚了一些。”他伸手邀卢延鹤与李倓入座。
李倓还未坐下,就觉得一道暗风自那人身边袭来,李倓刚要推掌阻挡,却见身边的卢延鹤突然上前一步,一手握着一杯酒盏,转过身笑呵呵地把一个酒杯递给李倓:“钧天君莫慌,幽天君不善待客之道,唐突了。”
卢延鹤的话音还未落下,那边就传来幽天君一声讥笑:“钧天君若没此等定力,我俩之赌注押在他之身上怕是要赔。”
卢延鹤抿了口酒坐在自己的席位间摆手:“幽天君你明知道我是做生意的,别提那些让我瘆的慌的字眼。”
无名也坐回了自己的席上,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边饮边道:“此时瘆得慌比以后难以抽身慌不择路要好,不是么?”无名问的不是卢延鹤,而是捧着酒杯,依然站着的李倓。
李倓目光微寒,无名这一计下马威吓不到他,但无名说得并未不对,他筹谋之事的确如一场赌局,而且是押上了他得到的所有,他不能输,一旦输了会万劫不复。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幽天君。”李倓把酒杯放在自己的案几上,背对着无名问道。
无名眯眼,他知道李倓想问什么,但既然李倓说要问,无名自然要给李倓面子,无名道:“钧天君请说。”
“幽天君不知我之把握,为何还要来此?”李倓坐回席上问道。
却听无名一声轻笑:“我来此是想确定这一场豪赌值不值得我赌。”
李倓眼中的寒意转为锐利,这天下除了九天之外,还有一个十分神秘的组织,他们活跃于江湖与朝堂,无所不知,只要向他们购买消息,他们必然会给你最准确的消息,然而酬金根据消息的重要度来决定,高低不等,底的时候可以分文不取,最高是要买消息的人的命,他们不像九天不彰于外,天底下只要稍一打听就会知道这个组织名叫——隐元会。然而,却没有知晓隐元会的主人是谁。此刻,这位无所不知的隐元会主人正坐在李倓的对面与李倓饮酒,相貌、打扮、举止皆是普普通通,实难与那位隐元会主重合在一起。
无名见李倓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身上,他又洒然笑道:“此来不过是开诚布公而已,钧天君有什么疑惑皆可问,看我们可不可以相互合作。”
“你想得到什么?”李倓并非不相信无名,他拉拢卢延鹤是因为卢延鹤在九天之中足可以与周墨抗衡,他筹划之事需要大量的财帛,所以卢延鹤是他第一个拉拢之人,但这只是第一步的计划,他还在考虑九天之中还有谁可以共谋,未想到无名却是先找上他之人。无名主动出面,定然是看中了李倓筹谋中的利益,那无名一定是想得到什么。
无名漫不经心地倒着酒,笑了笑:“我是个俗人,就算将这天下江山分我一些,我也扛不动,也不想扛,这个答案钧天君满意否?”
“幽天君有所执念?”
与聪明人谈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无名只是旁敲地说了一句,李倓立即明白无名需要的是什么。无名也是个明白人,九天中人还会继续维持这个李氏天下,所以李倓要做皇帝,一旦事成,九天中人也不会再将这位有李唐皇室血脉之人推下皇座,就算有些人不愿,他们当年支持太宗就没有任何理由不支持李倓。
无名又笑:“看来我没看错人,钧天君有钧天君的执念,我亦有我的,虽然目的不同,但这一条路可以容得下我们三人,不是么?”
“好啦好啦,你们俩都可看清楚看明白对方了么?这场宴大家若觉得可以谈下去,就执杯而敬,一口酒结盟;若觉得不行,那我们就各自喝完这杯中酒,各自回去。”卢延鹤坐在一旁听两人对谈已有一会,见两人差不多相互试探完毕,他趁机插入话题之中。
李倓手指摩挲着酒杯边缘,低头不语。那方无名气定神闲地又给自己杯中倒了一杯酒,他没有喝下去,就看李倓到底是何打算。
无名只等了一会,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忽然振衣而起,执着酒杯隔空与无名敬了一杯,又与卢延鹤敬了一杯:“有两位鼎力相助,李倓如虎添翼!”
卢延鹤与无名对视了一眼,皆跟着李倓站起身来敬酒:“钧天君客气。”
三人又饮了几杯酒后,无名开口道:“不知钧天君打算从何处着手布局?”
李倓手指沾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西南。
“南诏?”卢延鹤与无名异口同声。
李倓点头:“这些年来南诏王野心勃勃,暗中又与天一教主乌蒙贵合作,其心所图乃是中原,同时他也注意到,要侵入大唐,大唐的武林势力必须削弱,他利用天一教与五毒教之恩怨,对付五毒教,缓缓图之东进,九天之中已有人注意到南诏王之心。有此等好时机,为何不推波助澜一把,搅动中原武林,引九天之中最难对付的几人入局?”
卢延鹤面露诧色,他问道:“你所说的几人是?”
“皓天君拓跋思南、玄天君李复……或许还有苍天君方乾。”李倓说出最后一个名字之时,卢延鹤与无名脸色皆有改变。剑圣拓跋思南心魔难解,玄天君李复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们倒是好对付,但若引出苍天君方乾,却是有些棘手。
无名道:“恕我多说一句,若是要对付他们,我们三人不便浮于台面之上,还需要些帮手。”
李倓点头:“幽天君消息遍布天下,应当已经有了好人选了。”
无名抬了抬眉梢,并未接着李倓的话往下说,他只道:“此些事情还需再议,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钧天君。”
“请说。”
“钧天君此事是否会与杨门主提及?那位杨门主心所向何处,钧天君应是否明了?”无名目光紧紧定在李倓身上,他想从李倓的表情上寻到一丝答案。
然而李倓只是啜了一口酒,神色未变:“杨门主乃我友人,并非观念一致者才可为友。”他又分别看了一眼无名和卢延鹤,微微笑了起来,“我与两位坐在一起饮酒,筹谋天下事,但两位并不会与我称为朋友,我们以利而交,不过是合作之人而已,是也不是?”
卢延鹤与无名对视一眼,嘴角含笑,低头啜酒。
立刃(5)
日将薄暮的时候,李倓踩着最后一声收市的锣鼓声回到了宅院里。走廊上下人们早已点亮了风灯,李倓沿着曲折的回廊往前走,今日却未听见熟悉的琴音。杨逸飞羁留此处的几日里,李倓从大明宫下朝回来皆能听见杨逸飞的抚琴声,琴声清冽涤清他一身的疲惫与烦闷。今日他与无名和卢延鹤筹谋许久,已是一身疲惫,如今李倓却问听见杨逸飞的抚琴声,李倓微诧,转了步伐往回廊另一方走去。安隽见李倓行向杨逸飞的院落便没跟上,他叮嘱了跟来的下人几句,便跟着下人们一同离开了。
杨逸飞的屋门没有关,李倓走近屋的时候,杨逸飞坐在案几前,手里握着本书正在读着,他的那柄流霆琴静静地躺在案几上,从琴铺买来的银杏油搁在琴旁,灯火下琴弦好似渡了一层薄金,流光自琴弦上溢出,让人叹为观止。难怪杨逸飞今晚未抚琴,原是他刚给琴弦抹过银杏油,还未将琴弦上的油擦干。
李倓隔着案几盘膝而坐,杨逸飞许是看书入了迷,并未注意到李倓走进屋内,待他发现之时,李倓的眼皮都快要合在了一起。
“小王爷?”杨逸飞放下书时见对面正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忙丢下书,要扶李倓起身去榻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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