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您说谁?”跟在车辇后的随从听见主人的自语声,顺着主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驾马缓步离开城门,那个背影他熟悉的很,不是经常在朝堂上与自家相爷争锋相对的建宁王还会有谁?
最近几次自家主人下朝时都会沉着脸,随从私下打听了下就知道是在朝堂上建宁王又与自家主人争辩了起来,随从替自家主人打抱不平,也跟着冷哼了一句道:“如今圣人听相爷的,相爷您找个时机向圣人进言,让圣人将建宁王调得离长安城远远的!”
“胡说什么!”坐在车辇上的人喝斥一声,吓得随从连忙跪在了雪地里。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随从连连以头磕地,祈求自家主人能够饶恕自己刚才的失言。
车辇上的人睨了一眼跪在雪地中的随从,这个随从人机灵,他也不想太过重罚,既然他知错了,车辇上的男人不耐地摆摆手让随从起来:“你记住了,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人都得听圣人的,下次你若再乱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人明白,小人再也不敢乱说话了!”随从被吓得不清,头磕得更频繁。
等随从站起身来,车辇上的男人却忽然露出一个狞笑来,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扶手上,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的?”
随从以为自家主人又转了心思,噗通一声,吓得又跪在地上磕头:“小人再也不敢了,求相爷饶了小人,小人从此以后做个哑巴,再也不乱说话了。”
男人咂了下嘴:“你怎么又跪了,我已经免你罪了,看你吓得。不过也好,让你长长记性,下次别又说错话了。”
“小人多谢相爷教诲。”
“好了好了,我是问你,刚才你是不是说把建宁王调得远远的?”男人好似寻到了什么好主意,嘴角边的笑容愈发肆意。
随从惊魂未定,但见主人面上表情,知主人的确不会再追求他刚才的失言,他定了下神,小心翼翼地道:“小人……刚才的确说过……小人下次再也不敢替相爷乱出主意了。”
“不,你这个主意出得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坐在车辇上的男人忽然拊掌,“当初他去吐蕃之时无法掣肘于我,一回朝就处处与我作对。他不是要圣人发兵南诏么,好好好,我顺水推舟,让他去领兵征讨,岂不是成全了他,也成全了我?”
“相爷您是想……”
“回府再说。”车辇上的人未再多言,只催促车夫驾马回府,他还要连夜写好奏折,明日好在朝堂上奏上一本。
李倓还没走进张家院落,就见安隽已经准备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没等李倓走近,安隽立即迎了上来,对李倓作揖道:“殿下派人传话,今日永王到府,殿下让王爷回府相迎。”
李倓没从马上跃下,他看见李璘的时候就猜到今晚怕要回太子府用晚饭,所以他才回来得晚些。自李倓从吐蕃回来,他就鲜少再去太子府。李亨也知李倓是因为李沁之时对他有所怨怼,他也理解李倓心中郁结,故而对李倓的淡漠并未放在心上,甚至还会经常请李倓回太子府一同用饭。李倓也知太过违逆李亨毕竟不好,只要李亨派人传话,他就一定会去太子府。
李倓看了一眼马车,对安隽道:“不用马车去了,我骑马快些,你们也都不必跟来了。”
“属下明白。”安隽知道李倓这么交代恐怕这几日都不会再回崇仁坊。
李倓调转马头,轻踢马肚沿着崇仁坊往前一直走,走过坊门,再往前行了半里,一栋恢弘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院落前早早有仆从等候,有眼尖的见到驾马而来的李倓,忙一边快步迎上,一边对还没反应过来的仆从道:“小王爷回来了!”
立刃(8)
李倓原以为这是一场普通的家宴,当他来到宴席之上时,李倓看见了两个鲜少出现的人时,李倓就知这场家宴恐怕要吃上许久。
李璘与李玚坐在李亨的左手边,李亨右手边分别坐着一位面容苍白却儒雅的文士,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孔武有力的将军,文士与将军见李倓前来,忙起身向李倓作揖:“韦坚、皇甫惟明拜见建宁王。”
李倓还礼让二人入座,他又分别向主座和宾座上的太子李亨、永王李璘行礼,入席的几人又相互还了遍礼,李倓这才在李璘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韦坚乃李亨太子妃韦氏之兄,李林甫素与韦坚不善,皇甫惟明乃太子李亨友人,此二人出现在太子府并无不妥,但此时有永王在,李倓察觉席间气氛有些微妙。
待李倓坐定,一杯酒喝完,坐在首座的太子李亨笑微微地道:“永王说在城郊遇见了你送别友人,我之前还在想你这几日不着府是为了什么,原是在陪朋友。”
李倓回道:“未向父亲禀告,李倓莽撞。”
李亨停杯摆手道:“你有朋友是好事,但如今惦记着太子府的人多得很,与人结交多留分心眼也好。”
李倓小指压在酒杯边缘,说来说去李亨都是惧怕再得罪李林甫,当初玄宗要立太子之时,李林甫曾言寿王李瑁有太子之才,可玄宗却立了当时忠王李亨,自此李林甫顾忌李亨,时时欲动太子之位。李亨胆小怕事,虽为太子却不敢公然驳斥李林甫,愈发地忌惮李林甫,怕被李林甫抓到把柄在玄宗面前参上一本。然此刻李亨又邀与李林甫有隙的韦坚和皇甫惟明入宴,李倓目光在李璘身上扫了一眼,见李璘端坐如常,脸上神色未变,李倓略一思忖,目光又转至李璘身边七岁的孩童身上,正巧李玚的目光与李倓交汇,李倓剑眉微扬,压在酒杯边缘的小指上又多了一份力道。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大的心思,李璘虽然平平,但他的这个大儿子却非池中之物。
“父亲教诲孩儿谨记。”李倓向李亨轻轻点头,之后捧起侍女刚斟满的酒杯啜了一口酒水,酒水温好,酒味醇香,但喝在李倓的口中却是冰凉刺骨,淡然无味。
这场宴的主角并非李倓,李倓被李亨叫来无非是事后给他出出主意,看看宴席上的几人所言是否可行,若是可行李亨会立即让李倓写封奏折上呈玄宗,若不可行这场家宴便只是普通的家宴。
李倓索性多喝了几杯,几分醉意上头,那边却还是未结束。从皇甫惟明说第一句开始,李倓就知韦坚与皇甫惟明所说之事并不可行。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皇甫惟明与韦坚说罢,一直点头颔首的李亨看了眼坐在席上饮酒的李倓,眼底划过一抹不悦,但他知道,李倓现在比自己还得玄宗的喜欢,他又胆小怕事,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敢轻易得罪,李亨只得挂起笑脸问李倓:“倓儿觉得如何?”
李倓喝得有些多,却是一直听着韦坚与皇甫惟明二人的话,见李亨问自己,李倓忙收敛了些醉意,正色回道:“韦尚书和皇甫将军为大唐着想李倓佩服,但观如今朝廷之局面,两位觉得扳倒李林甫胜算有几成?”
“太子乃圣上钦定,但李林甫一直有动太子之心,若太子将证据呈以圣人,圣人定然将李林甫下狱!”韦坚嫉恨李林甫多年,温文尔雅的刑部尚书此刻好似一头被箭射伤的老虎,发出不忿地悲鸣。
皇甫惟明也应声道:“李林甫把持朝政多年,此人狼子野心,若揭开其险恶用心,圣人不会轻饶之。”
“是啊是啊,在圣人择定太子时他就想动我的太子位,现在他变本加厉,本王……本王不想再这么提心吊胆下去。”李亨忙接口道,但眼中并未有韦坚与皇甫惟明坚定的目光。
李倓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不再看坐在主座上唯唯诺诺的父亲,而是与两位正直敢言的大唐贤臣道:“韦尚书与皇甫将军为大唐尽忠尽职,李倓敬佩不已。只是如今朝堂之上,贤臣能将者如凤毛麟角,敢正义直言者更是屈指可数,可以说现在的朝堂只有李林甫一人的声音。两位就算以性命谏言,只怕也是白白丢了性命。”
“就算是这条命白白被丢掉,我等也不能坐视奸人当权!”皇甫惟明嘭地一声将酒杯砸在案几之上,他横眉倒竖,冷笑一声,“我驻守吐蕃之时曾听言建宁王在朝堂之上何等敢言,不曾想这些皆是谣传罢了,建宁王您虽不依附于李林甫,但这番作为不也是从另一面助长了李林甫的气焰?!”
“惟明兄,这话过了些……”韦坚毕竟在朝堂上见过李倓与李林甫辩驳,他打心底欣赏这位年轻敢为的建宁王,他也知李倓并非是皇甫惟明眼中的小儿,忙拉住气愤的皇甫惟明,劝皇甫惟明冷静。
“过了?”皇甫惟明驻守西域多年,脾气也颇为暴躁,他甩开韦坚的手,又是一声冷笑,“那我请问建宁王,您对李林甫所作所为有何打算?他几次欲动太子之位,难道您还能忍耐?”
李倓知道皇甫惟明此时气极,他挥手让身边已经被吓得噤若寒蝉的侍女退下,自己接过酒壶兀自斟了杯酒,浅浅地啜了一口,这才不急不缓地道:“皇甫将军所言极是,然而有些事急不得,”他抬眼看着站起身来双目圆瞪的皇甫惟明,接着道,“李林甫根基已深,若不彻底将其根基拔除,只怕还会余孽不消。皇甫将军与韦尚书所言乃是直言敢谏的臣子们必用之手段,两位有此心胸气概,李倓着实佩服。但对付李林甫这样的奸诈小人,这些招数并不管用。”
“哦?”韦坚见皇甫惟明欲张口反驳,连忙又拽了拽皇甫惟明的衣袖,一边插口问道,“小王爷是有别的法子?”
李倓抿唇一笑,点点头道:“圣人去年刚纳了一位贵妃,此贵妃得圣人宠爱,已经把梅妃都比了下去。这位贵妃有一位族兄姓杨名钊,此人狡诈阴险,依附于李林甫,颇得圣人喜欢,二人此时虽为盟友,但李林甫跋扈专横,杨钊如今又如日中天,李林甫以后的眼中钉恐怕就是现在这位在他跟前奉承得紧的杨钊了。让他们自相残杀,又何必我等出手?”
皇甫惟明心思正直,听李倓所言他先愣了片刻,倒是韦坚久在朝堂,听出了李倓话中之意。韦坚脸有愁色道:“小王爷,恕我直言,您这岂不是赌徒所为?何况杨钊多次跟随李林甫陷害太子殿下,您将赌注押在此人身上,岂不是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李倓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现今之局势我等又有何力量去扭转?再者若圣人不言,就算你等丢了性命也不过是白费一场,还可能会殃及太子殿下,你等可曾想过?养虎为患起码我会先养一头老虎去把被狼占领的地盘给夺回来,是也不是?这患,既然是我养的,我自然也会有方法对付!”说到后来,李倓脸上的温润笑容变得凌厉起来,他振袖而已,目光在在座的每个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了对面正埋头吃菜的七岁孩子身上,李倓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李亨作揖道:“父亲,韦尚书与皇甫将军所图李倓着实佩服,如若李倓不顾忌父亲之身份,李倓定然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两位,可现在的李倓必须要替父亲和家族考虑,恕李倓不能从韦尚书与皇甫将军所言。”言罢,李倓转身离席,他的背后传来皇甫惟明的咒骂声,韦坚的劝阻声,李亨的叹息声,隐隐的还有孩童的冷笑声。
的确如李倓所言,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家宴。数日后,元日刚过,一道圣旨如惊天霹雳炸响了整个长安城。
李林甫诬陷皇甫惟明与韦坚共谋立太子之事,皇甫惟明与韦坚二人被玄宗下狱。四月,太子为避罪,上表玄宗请与韦坚之妹正是太子之妃的韦氏离婚,韦氏一族自此陨落。第二年正月,韦坚与皇甫惟明先后被李林甫陷害至死。
在李亨上表玄宗与韦妃离婚之时,李倓便知自己也将会被这波澜卷入。果然不久后,李林甫进言玄宗,建宁王与皇甫惟明在吐蕃交好,玄宗念及李倓为皇室子弟,又颇为喜爱李倓,遂让李倓领兵出征西南,安定南诏。
同年初秋,李倓领建宁铁卫动身前往南诏。临走时,李倓让安隽把春日折的本要送给杨逸飞的一株已经枯萎的梨枝送去江南,并托安隽替自己带句话给杨逸飞:等他安定西南,定亲自前往千岛湖致歉。
醉浮居长亭外的杨逸飞手里拿着枯枝,站在一株梨树前,无奈地笑了起来:一者居庙堂之高,一者处江湖之远,恐怕就是如此吧。
立刃(9)
初秋的西南还残留着一丝闷热的暑气,案几上的冰盒里盛放的冰块并不能驱走多少燥热,李倓只披了一件外衣,仍觉得车内难耐。李倓推开车窗吩咐安隽牵匹马来,他索性自己驾马而行,比待在车厢里要舒坦些许。
离开长安之时,长安街边秋意浓重,越往西南方行,秋意反倒减了不少,蝉鸣声中,一队近千人的军队缓步走在山道上,西南多山,坦途不多,军队的行进速度并不快。
李倓从车厢内换至马背上,西南阳光充足,暑热未消,但比闷在车厢里要好上许多。李倓驾马走在队前,偶尔挥动手中的马缰,催促坐骑往前小跑几步。安隽一直跟在李倓左右,此刻两人离建宁铁卫有半里远,安隽见李倓神色轻松,笑道:“主人离了长安心情好了不少。”
李倓望着前方重峦,稍稍勒紧了马缰,让马缓下步子:“人人皆道西都繁盛,然而西都里有一座牢笼,有许多人拼命地想往里钻,钻进去他们会发现所谓的堂皇富丽不过是欺人的谎言,他们想留在牢笼里就必须放弃许多,秉持初心的人最后要么被送出牢笼要么死在这座牢笼里。本王有时候觉得,本王也将最为重要的东西丢在了那里,再也取不回来了。”
耳边传来李倓的叹息声,安隽以为李倓说得是文华郡主:“主人是说文华郡主?”
李倓摇头:“我说得是姐姐要我做的事情。”
安隽立时明白李倓的意思,离开长安城是李倓亲自设的一个计,在太子府的那场家宴前,李倓一直在寻思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前往南诏,他几次托朝中大臣进言玄宗出兵西南,但都被李林甫给挡了回去。直到那一晚的家宴,李倓发觉时机已到,故而在李林甫连番地弹劾后,他只替太子做了一些辩解。对于李林甫诬陷他之事,李倓也只是在朝堂之上驳斥了几句,并未与李林甫争执不下。李林甫以为李倓惧怕自己,当即向玄宗上表请玄宗将李倓派往南诏,调离太子身边。玄宗心知李倓是被冤枉,但他已定韦坚与皇甫惟明之罪,再者那日李倓确实在太子府上与韦坚和皇甫惟明见过面,玄宗也曾暗示过李倓,若李倓能证明自己并未与韦坚和皇甫惟明密谋,他可以赦免李倓,但李倓只言自己清清白白,拿不出任何替自己辩驳的证据,玄宗无奈只得派李倓前往南诏。
“我终究愧对韦尚书和皇甫将军。”李倓神色一暗,他勒紧了马缰,让马停下了步伐。
见李倓不再向前,安隽也忙勒缰停马,刚才李倓那一声喟叹安隽不解,听李倓的意思,难道不是李倓故意借韦坚与皇甫惟明之事让自己前往南诏?
李倓仰头望着头顶的烈日,阳光刺目,逼得人睁不开眼。他想起在大牢里见到韦坚时的情景,韦坚带着一抹悲愤的笑容,他心有不甘地一拳砸在牢门上,对李倓喊道:“小王爷您为何不辩解?您没有参与此事,为何您不让我向圣人说清楚?!朝堂之上若没有人牵制李林甫,大唐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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