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的清晨,秦家酒肆门口一儒雅公子骑着马扬长而去。
站在店门口的小二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措防不及,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
“哎呦!”店小二捂着头转过来,看清是掌柜的,立刻噤声。
“看什么看?”掌柜没好气训斥道“不好好干活,看什么?”
“唉···”店小二取了抹布,麻溜的擦着桌子,一边侧过脸来“掌柜,那人是谁,怎么骑了你的马。”
“还能是谁,”掌柜噼里啪啦拨着算盘“一个落魄的贵公子,在店里住了三天,又没钱,把他家传宝玉压下,换了我的马。”
这年岁里,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店小二眨眨眼睛,立刻兴趣全无,低头擦着桌子。
天蒙蒙亮,城门口的士兵打个哆嗦,睁开眼睛,看着为数不多的出城人,拉拉衣角,从容的指挥着。
坐在马上的男子翻身跳下马,牵了马缓步走来。
“哪里人?”士兵立即上前。
正阳宣州。秦诗安静的用唇形回答。
一听邻国,士兵来了精神:“来做什么?”
秦诗颌首,自袖中取了银钱,悄悄递给侍卫,而后指指自己的喉咙,示意不能说话。
士兵垫垫手中的银钱,这才转过身来,打量着秦诗身后那匹马,除了马鞍,似乎没什么东西了。
“后背上背的什么?”
回身,秦诗解下身上的古琴。
“原来是个卖艺的。”士兵在一侧站定,嘟囔两句而后挥手“过吧过吧。”
秦诗脸色不变,颌首道谢之后,翻身上马,踏尘而去。
一路飞奔,秦诗用了最快速度赶回宣州,日天气阴郁,隐隐预兆什么。
当马儿停在秦府门口之后,秦诗如遭当头棒喝,整个人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偌大的“秦府”牌匾上,挂了白色纱帐,两侧挂了大白花。
门口人来来去去,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
秦诗两眼昏花,已然看不清现状。
心中有一个地方塌下去了,空空的。
“秦家少爷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所有人的目光停在秦诗身上。
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院子中去的,秦诗整个人手脚发麻,失去了直觉,感觉整个天都压在了头顶之上。
“少爷,少爷!”管家冲上来。
秦诗回头,看看眼前的人,依稀记得当年的样子,只是,怎么就变了这么多,怎么头上那么多白发?
客厅里,停着一副棺木,秦诗脚步发虚,不敢向前一步,生怕视线太好,一下就看清楚了,生怕,一个眨眼,心头唯一的弦就断了。
颤抖的指着大厅中的棺木,秦诗嘴唇苍白,只是红着眼眶。
“老爷去世三天了。”两鬓染白霜的管家扶着秦诗。
一个闷雷劈在脑袋上,秦诗整个人愣在当场,轰隆隆的声音从脑际穿过,而后,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去世、去世···
心头的弦断了···
一口气堵在胸口处,几乎要窒息了。
喘不上气,呼吸困难。
立刻有人上前,拍打秦诗后背和胸口处。
“哇!”一口鲜血吐出来,染红白纱。
那日秦诗同素弦私下离家出走,做生意回家的秦老爷雷霆震怒,立刻派人四下搜寻两个人。
许是这般举动吓坏了刚回家的素弦,结果那小子悄悄留下一封信,交代了秦诗的话,之后逃走了。
一看素弦留下的信,秦老爷一口气噎着,当时就昏过去了。
秦家动用了许多年来经营的关系,银钱送了不少,结果却探听来秦诗跟着质子去龙月的消息,这让还在病榻上的秦老爷又挨了一记闷棍。
秦诗是秦家独子,这偌大的家业,便是他不传承、不做大,至少这些家财可保他一生无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当年卦师的话,到底还是应验了。
秦老爷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生意也无心打理,只得天天窝在府上治病调养。
几个月之后,一位异地人士上府,转述了秦诗的话,这才让秦老爷郁结的心放开,身子开始慢慢转好。
许是天命所致,到底没能逃过生死这一劫。
五年之后,正阳发兵龙月,战争拉开序幕,让这位心已疲累的老人瞬间苍老。
自己儿子还在邻国,这么一来,必定生死难定。
况且卦师曾言,秦家无后,那么,是不是已经预料了秦诗的生死?
本是喜气的正月,因为秦老爷的去世,使得整个府上都笼罩在一种悲戚和不安定的氛围中。
秦诗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此时,秦老爷已经下葬。
头裹了白纱,秦诗跪在灵位前。
“少爷,”管家跟着跪在一侧“你哭出声来,别再憋出病来。”
哭出声来么?
秦诗睫毛闪动,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连哭出声来,也如此之难。
如果,当初不跟素弦私自出走,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少爷,”管家推推秦诗“您说句话也好啊,您这样,老奴的心里···”
秦诗缓缓转过头来,指指自己喉咙,然后轻轻摇摇头。
管家一怔,有些不明白秦诗的意思,半晌之后,压着声音开口:“少爷喉咙···”
秦诗点头,转过身子,再不理身侧的人。
一大摊的家业落在头上,不到半月,秦诗便着手秦家生意。
常常搂着账簿睡过去,之后醒来的时候,便是望着桌上的桐木琴发呆。
竟是,有许久不曾碰过它,不敢碰,也不能碰。
想到慕锦瑟,秦诗心头苦涩蔓延,之后狠狠压下去,再度埋头在账簿上。
一场春雨之后,青草发芽。
秦家几乎租赁了宣州所有良田,多数是向阳温暖的地方。
一问之下,才知是秦家少爷用来种植药材的。
众人唏嘘不已,不愧是生意之家,乱世种药材,必然发财。
午饭过后,秦诗起身朝马厩走去,那日从酒肆骑来的大马正在吃着干草。
秦诗招招手,身侧的小侍迎上来。
马鞍呢?
秦诗动动唇形,问道。
“哦哦···”小侍立马应承着“给您放了,马上去取。”
不大一会儿,手脚利索的小侍背了马鞍前来,秦诗点头,示意对方离开。
蹲下身子,秦诗伸手在马鞍上慢慢摸索着,四下摸索之后,眉目舒展。
取过一侧的陶瓷罐子,搁在一旁。
搬起马鞍,抠掉调一侧的小木棒,立刻,有东西从那倾出,悉数落入陶瓷罐中。
掂掂罐子,秦诗脸上露出笑意,迈步朝前院,唇形吩咐管家找龙月花匠。
刚到前院,有鸟儿扑闪着着翅膀落在院中的梨树上,绿色的身影在朵朵白花中尤为明显。
秦诗一怔,酸涩上涌。
上了年纪的老奴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走进院子,忽而就看到在发怔的主子。
秦诗身子微微抖动,一手扶着面前的梨花树,一手搂着罐子。
“少爷?”妇人上前,推推有些失常的秦诗“少爷?”
秦诗转过头来:把你方才唱的曲子,再唱一遍。
妇人皱皱眉头,秦诗的唇抖的不像话,她有些看不明白,只能抬头疑惑的看着人。
把罐子塞给身后的人,秦诗抓住妇人的肩膀。
刚才的曲子,刚才的曲子!
妇人被吓到,拼命朝着后面躲。
指指树上的鸟,秦诗拼命动着唇,方才的曲子···
“少爷是说鸟?”妇人定定神“那个?”
管家刚进门,就看见有些失控的秦诗,这么久过去了,除了当日秦诗吐血之外,还未将他这么失控过。
快步上前,稳定着自家少爷,管家这才看清楚秦诗的唇形。
“阿嬷,你方才唱的什么曲子?”管家沉下声音。
“我也不知道,以前在苏家当厨娘的时候听的,不知道名字。”阿嬷抖抖“我在苏家做的好好的,真的没有犯事。”
再唱一遍。
秦诗低头,对上妇人目光。
这下,妇人看懂了。
稳稳心神,妇人颤抖着嗓子开口:“
夕阳蕴天色,
离恨几多。
浮水载舟心痕过,
东风恶衬欢情薄。
知山长水阔,
送君终须有一别。
辗转红尘醉卧,
看透浮光浅掠,
更与何人说。
唱半阙离歌,
许君一诺。
月亦有圆朔,
揽夜做墨。
素弦但为知己拨,
梦里不知身是客。
将相思唱彻···”
妇人有些紧张,声线奇怪,但大致曲调是对的,只是发音有些抖。
是了,就是这后半阙。
秦诗闭了眼睛,倚在身后的梨树上,忽觉疲累极了,竟无法再有动作。
管家领会,挥袖示意众人下去。
静静站在梨树下,借着春光,秦诗长睫被打湿。
门外两个孩童崩崩跳跳的进来,无视了站在树下的人。
“呀,鸟儿?”稚嫩的女声惊讶道。
“你喜欢么,我给你打下来。”小男孩说着就举起手中的弹弓。
“不要,”女孩忙出声阻拦“我娘亲说了,这种鸟儿不能打。”
“为什么?”男孩子惊讶。
听完树下两个孩子的对话,秦诗泪如决堤之水。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知道了绣眼儿的另一个名字。
相思仔。
相思仔···
慕锦瑟爱极了这了这些绿色鸟儿,亦受尽了相思。
缓缓睁开眼睛,树上的鸟儿显然受了惊,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何处无相思?
作者有话要说:
☆、平沙落雁
打仗之事悉数落在慕锦绣身上,这位年轻的太子受累的同时也遭受到接手帝位之前最严酷的磨练。
正阳帝袖手旁观,似无一点帮忙的意思。
药材、兵器、粮草等一堆事情瘫在头上,慕锦绣有些头大。
军饷不够是最大问题,战乱时期,药材价格也飞速上涨,加上前些年战乱,百姓还未修养过来,物品有些供不应求。
倚在椅子上,慕锦绣捏捏眉心,整个人有些不耐烦。
“扣扣”轻轻的敲门声。
“说。”
“殿下,药商们来的差不多了”小太监隔着门,提高声音。
“好,我知道了。”慕锦绣应声起身,掀了衣摆开门,朝前厅走去。
各地药商坐在大厅中,商酌着药材价格,慕锦瑟坐在椅子上,静默的看着。
一顿争吵之后,众人安静下来,视线停在慕锦绣身上。
慕锦绣起身,端起身边的茶,轻轻吹着“是独揽还是合作,你们自己定。”
谁都有心独揽,无奈,身家不够。谈到合作,偏偏价格不拢,甚是为难。
慕锦绣环顾场上所有药商,抿了一口茶:“我出的价格,没人肯给么?”
坐在最前排的男人起身:“殿下,我们有心接手任务,价格稍低些无所谓,就当是替陛下分忧,只是殿下给的价格,连成本都不够,我们实在没法接手。”
慕锦绣心下冷笑,果然是商人本质么?
药材的价格,自己早就派人私下打听清楚了,这群老狐狸,是看准了机会发国难财的吧?
“殿下,”小太监快步进来“门外有新来药商求见。”
慕锦绣挥挥手,示意让对方进来。
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慕锦绣搁下手中茶盏:“你们出个价。”
“无价。”门外一声,打断这里的谈论。
慕锦绣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即使数年未见,他一眼便认出缓步而入的男子,依旧儒雅的步伐,只是身形有些清瘦。
秦诗两个字卡在喉结处,终没喊出,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慕锦绣适事宜的选择了缄口。
“宣州秦诗,参见太子殿下。”开口的不是秦诗,而是跟在秦诗身侧的管家。
秦诗抬头,同慕锦绣对视良久。
“秦诗,是秦家药商么?”慕锦绣沉下声音。
“是,宣州秦家。”
此言一出,满座议论声起。
宣州秦家在整个商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家生意主粮食,另搭药材,不仅如此,秦家酒肆商铺遍布三个国界,有人曾说秦家家业可拼整个国库。
只是奇怪的,秦家从不跟朝廷来往,若不是如此,秦家会比现在更为庞大。
但是,似乎出了意外,秦家居然也来掺和药材之事,难不成是秦家老头死了之后,掌权的少爷改了路线?
“那么,秦家意欲什么价格接手药材?”在椅子上坐好,慕锦绣坦然问道。
“免费。”
如果方才大家是意外,那么现在可以用惊异四个字来形容在座药商。
不仅药商惊讶,就连坐在上位的慕锦绣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大确定。
“秦家有五分之一的药材生意,”管家在大厅中央站定,侃侃而谈“加上酒肆店铺,想必能应承得下殿下此诺。我已抽出三分之一的钱财用来进行药物采买和种植。”
“秦公子,你是何意?”坐在一侧的急脾气药商赫然起身。
“国难当头,秦家为国分忧,”管家慢慢转过头来,迎上对方略带愤怒的眼睛“不如,先生跟我一起?”
站起来的人瞪着大眼同管家对视良久,气鼓鼓的坐下。
“既然秦公子如此大方,不如,把粮草也免费补给军士吧。”
很明显的,话里带了几分讥讽的味道。
慕锦绣的目光停在秦诗身上。
管家坦然一笑:“这是第二件事,战争至少持续五年,五年之内军士药材,皆由秦家免费补给。另外,秦家主粮食生意,在战乱期间,军士粮草秦家负责二分之一,不过,这项并非免费,太子殿下要给出路费。”
“秦老头要知道自己屯了这么久等着涨价的粮食就这么打了水漂,估计会气活的。”
无视冷眼冷语,只是对上慕锦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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