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琴,一路顺着宫墙,朝办宴的地方走去。忽而头顶有飞鸟过,叫声轻柔绵长,是绣眼儿呢,第一次在这皇宫里看见它,秦诗抬头,看了一眼,很快的收回视线。
以后不能再皇上面前弹琴,他未在意过,倘若年纪到了,送些银钱,让管事的放自己回去,也未尝不可。
绣眼儿停在不远处的杏树上,伸长了脑袋去啄花蜜,绿色的腹背对着秦诗。
秦诗停下步子,静静看着它。仿佛感觉到了视线,绣眼儿转过脑袋来看了对方一眼,灵巧的跳到另一边的树枝上,继续埋头啄花蜜。
弯弯唇角,秦诗淡笑一下,果然是宫里的小鸟,这么近的距离都不怕生人,若是在宣州城,只怕早就展翅飞走了。
宣州,长街青石板,这个时候,正是杏花独秀的时节,绿柳垂堤,绕着河岸一路绵延过去,碧波柔柔,江面上飘荡着柳絮。
而这宫里,呵,红墙黄瓦,琉璃屋顶晃的人眼晕。
急匆匆的脚步从身后传来,秦诗回头。
来人面无表情的走过来,四周仿佛带着风,这人秦诗见过,是那日跟在太子身侧那人,不同于上次的仆人打扮,这次,身侧带了刀。
走廊台阶处,秦诗侧身向一旁闪了闪,以防碍着对方道路。
来人面无表情,目光仿佛不识得秦诗一般,下台阶的时候,三步并作两步。
“噌!”
措防不及,秦诗被对方磕了一下,对方是练过武的人,秦诗整个人倚在身后的柱子上,背上的琴弦动了,发出厚重的声音。
对方没有任何表示,撞到人之后,扬长而去,连话都没留下一句。
秦诗皱皱眉头,解下背上的琴,抱在怀里。
御宴大厅中央有着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是些摆放物件的宫女和搬动桌椅的太监,他们进进出出忙做一团,秦诗找了个相对来说比较安静的地方坐下。
快中午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官员才慢慢到场,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边关战事和生活琐事,依旧未提及那个小皇子。
秦诗低头失笑,竟然还不知那位皇子的姓名封号。
即便自己是被派来弹琴的,至少也是真心送别那位皇子。
大厅中人数坐的差不多的时候,皇上来了,秦诗附身叩首,跪在后面,君臣寒暄过后,宴席开始。
秦诗稍稍抬头看坐在上面的天子,四十岁的年纪,眉眼间却都是风霜,帝王中的威严依旧,只是,略显老像。
“父皇,”坐在前排的慕锦绣起身“前些日子招来的琴师,您可有兴致听他一曲?”
上位的天子转过头来,眼睛微微闭着,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
慕锦绣使过来个眼色,秦诗领会,起身,抱了琴坐在厅中央。
天子转身:“新来的琴师么?哪里人?”
“回陛下,宣州。”
握着扶手的手猛的一紧,继而慢慢松开,微阖的眼睛缓缓闭上,长长的寂静之后,正阳帝睁开眼睛:“宣州出来的人,多灵动秀雅。”
秦诗躬身,安静的听着。
“锦绣。”
“儿臣在。”慕锦绣上前。
“怎么不见他?”
慕锦绣抬高声音:“儿臣已派人去请皇弟,想来快到了。”
正阳帝身子向后动动,靠在椅背上,挥袖示意秦诗开始。
调好音色,秦诗起弦,此时此刻起《潇湘水云》想来再合适不过了。
水云天色,潇湘灵动,厅中寂静无声,平缓的前奏过去,是水浪涌动的声音,激昂之音起···
脚步声至。
“父皇。”平缓的声音。
秦诗偏着头,琴声正到翻涌处,无力分神,之听得那位皇子声音。
“瑟儿听这曲,可有想法。”正阳帝问道。
“《潇湘水云》么?”平缓的声音问了一声,继而是平静,略略停顿之后,道“历来世人皆爱潇湘,然知水云深意否?”
闻言,秦诗骤然回头。
入目是淡绿色的纱衣,熟悉的面庞,白日里看来,肤色凝白,身形清瘦,竟然比那夜更要秀美几分。
心忽而乱跳,面对那绿衣少年,总是不能自己。
也是那刻,突然知道了这少年的身份和姓名。
慕锦瑟,正阳国的小皇子。
心已乱,指法必然乱。
正事全曲的高潮部分,琴声已然不成曲调。
“噌!”
一声高音过后,是长久的回音。
在场的人愕然一瞬之后,目光皆投向秦诗。
最愕然的,莫过于弹琴之人了。
慕锦瑟回首,看着台下温和的人,此时对方正望着自己的琴发呆。
断弦。
断弦常有,但,着实不该断在此时此地。
人未离,弦已断,这被视为不详,是皇家大忌。
“来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慕锦绣,他扬高声音“锁起来,等候发落。”
“等等,”声线依旧平缓“皇兄莫急,不妨听听这琴师如何言。”
回过神来,抬头,对上那黑色的眸子,慕锦瑟眨了一下眼睛,秦诗定定心神。
“先生在我送别之宴上断弦,是何意?”慕锦瑟缓声问道。
秦诗抬头,微微笑着对上人目光:“心惊了,弦也乱了,不了也了。”
慕锦瑟淡笑:“先生此言,听不懂。”
“古有为知己断弦绝琴之说,”迎上慕锦瑟的黑眸,秦诗淡然道“今我断弦,实不为过。”
“先生同皇弟初次相见,何来知己一说?”慕锦绣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慕锦瑟之后,转向秦诗。
“历来世人皆爱潇湘,然知水云深意否?”秦诗淡然一笑“只此一句,就够了。”
“呵···”慕锦绣冷笑一声,狭长的眼睛眯起来“还真是伶牙俐齿,不论怎么说,陛下面前断弦,便是大不敬,这罪总绕不过去吧。”
“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秦诗昂首,抬高声音,眼睛看着的是沉默不语的正阳帝。
“怎么?”慕锦绣不怒反笑“莫非你还打算在这奏一曲《广陵散》不成?”
“不敢。”谦和有礼的声音。
秦诗躬身,重新在桌后坐下,伸指,转动手腕,拉弦。
“噌!”
又一根弦断。
这次,却是秦诗故意的。
方才断的,少宫,此刻被拉断的是少商。
七弦琴,此刻,只剩了五弦。
“你!”慕锦绣惊愕,转身看向台上,正阳帝眯着眼睛依旧不语,他也只得压下心头的愤火。
伸指,勾弦,琴音再度起,此刻却是琴曲的低沉部分,弦断两根,秦诗面庞平静,偏头认真拨动着弦。
炉上熏香袅袅而出,慕锦瑟目不转睛看着弹琴的人,偏过的刘海,认真的眼眸,跳动的手指,仿佛已经脱离了这皇宫,处于世外之地。
一曲终了,秦诗起身,在一侧站定。
半晌,正阳帝缓缓睁开眼睛:“昔年听闻宣州女子奏此乐,自她去了之后,便再没听过。”
台下一片寂静。
慕锦瑟眼眸眨动一下,垂下头。
“五弦乐,却也不错,”正阳帝起身,目光猝然凌厉“断弦为不详之兆,你既再断一弦,想必心中已有思量了。”
“父皇···”
方才进来的侍卫看清情况,上前,握起秦诗的手,利索的给他戴上枷锁。
哗啦啦的铁链声在大厅中尤为响亮。
正阳帝摆手,禁止慕锦绣的声音:“拉下去吧。”
慕锦瑟抬头,眸中皆是讶异,赶忙跪下:“父皇,儿臣有言。”
“有话?”正阳帝低头看跪在脚下的小儿子,十载春秋未见过他,这模样,跟当年湖畔抚琴的女子越来越像了“说来听听。”
慕锦瑟顿了顿,开口道:“此去龙月,背井离乡,如若能寻一琴师相伴,想来也能抚慰一下思乡之情。”
“父皇?”慕锦绣上前一步“这有些不妥。”
“孤准了。”正阳帝目光扫过自家两个儿子,最后将视线停在秦诗身上,眸中是意味深长,而后迈着步子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怀古
秦诗抬头,黑色的目光落在慕锦瑟身上,也突然明白一件事情。
他刚刚是死里逃生,还有,宣州,似乎也回不去了。
正阳帝起身离开之后,大厅中央的官员也零碎散去,又是小侍进进出出的收拾。
秦诗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的慕锦瑟,对方亦是一脸深沉。
侍卫还站在一侧,慕锦瑟走上前来,从侍卫手中接过钥匙,低头给秦诗开锁。
他个子有点低,垂着头,秦诗看过去,正巧看到他闪动的睫毛和鼻尖,大厅外的光线照进来,整个鼻尖都是透明的。
手腕上的枷锁打开,慕锦瑟蹲下身子,打开脚镣。
秦诗低头看着人披散了一肩的墨发。
“好了。”慕锦瑟开口,把木质枷锁搬开,站在一侧的侍卫忙上前接过来。慕锦瑟拍拍手“我们走。”
跟在慕锦瑟身后出了大门,来时的晴方天气不见,不远处云朵压下来,阴沉沉的天气,两人一路沉默着去了慕锦瑟的小院。
刚走到门口,听见有断断续续的唱歌声:
夕阳蕴天色,
离恨几多。
浮水载舟心痕过,
东风恶衬欢情薄。
知山长水阔,
送君终须有一别。
辗转红尘醉卧,
看透浮光浅掠,
更与何人说。
唱半阙离歌,
许君一诺···
秦诗眉头微微皱起:“这曲子···”
“这曲子是我母妃在世的时候唱的最多的。”慕锦瑟停下脚步,望着黑漆漆的大门,半晌不动身子。
秦诗低下头:“殿下的母妃是宣州人?”
“是。”慕锦瑟回答,过了很久之后,像想起什么一般,又补充道“便是先生口中说的那位红颜薄命的苏家女子。”
秦诗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慕锦瑟倒是无所谓,推开门进去,道:“嬷嬷我回来了。”
“啊?”院中中年女子转过头来,扔下手中的抹布,赶紧迎上来。
似乎没想到会有客人来,嬷嬷有些尴尬,在衣服上擦擦手,邀人进屋,秦诗低头颌首,算是行礼。
比起从外面看,院子里面要好一些,最起码整洁干净,不像大门一般破旧。
看起来屋子里的家具也用了许多年,桌角和椅子扶手被磨损的很厉害,嬷嬷请人进屋之后,转身出去沏茶。
“这里只住了你们两个么?”秦诗开口,打破沉默的氛围。
慕锦瑟起身,背对着秦诗:“先生是觉得地方小么?”
“也···不是。”
慕锦瑟回头,微微笑:“我却觉得这地方有点大。”
这地方有点大···
“为何?”秦诗惊愕。
实在想不明白,这丁点大的小院怎么会被人嫌弃大。
“所谓家,有一知心人便够了,纵便豪宅千万,栖身不过一席之地。”慕锦瑟收起笑,淡淡说道。
“我是俗人。”秦诗一笑“还是将浮华看的太重了。”
“可这皇宫里,却是···没有我的一席容身之地。”
场上的气氛顿时又冷了下来,秦诗隔着门看出去,外面的云朵压的更低,似乎是要下雨了。
嬷嬷端了热茶进来,打破了这里的低压气氛。
秦诗接过茶盏,搁在一边,抬头道:“嬷嬷刚刚唱的曲子,可有后半阙?”
“这···”嬷嬷脸色闪过一丝尴尬“娘娘在的时候常常唱来着,后来娘娘不在,老奴也就忘的差不多了。”
“我在宣州的时候,曾听过此曲,但也只有前半阙,倒是想知道这后半阙是何曲调。”
“娘娘不在都十六年了,老奴年龄也大了,所以,就记不大清楚了。”
“恩?”端着茶盏的手楞了一下,秦诗目光看向慕锦瑟,看他的样子也不小了“那···殿下是何年纪?”
“殿下十六岁了。”嬷嬷走到跟前来,给慕锦瑟的茶盏添满水。
“那殿下的母妃是死于难产么?”秦诗随口问到。
嬷嬷手一抖,茶水倾出杯盏外,倾在慕锦瑟的手上。嬷嬷尖叫一声,把茶壶扔在桌上。
措防不及被烫到,慕锦瑟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甩动着手,脸因疼痛而涨的通红,眉头微微蹙着。嬷嬷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秦诗三步跨过来,握起慕锦瑟的手。
嬷嬷呆滞了一瞬间,慕锦瑟眉头微微皱起。
“去拿冰来。”秦诗转头,吩咐在一旁发呆的嬷嬷。
“哦···”嬷嬷利索转身,走了三步又折回来,脸有些发胀“宫里不给这儿备冰。”
慕锦瑟接话:“凉水和膏药。”
“哦哦,马上就去。”嬷嬷答着话出去了。
茶水放在这有一小会儿了,凉了些许,到不至于烫出水泡。秦诗握住慕锦瑟手腕,低头看过去,自手腕处起,到手指上,手背上一片红痕。
秦诗低头,轻轻吹着凉气。
慕锦瑟的眉头皱的更紧,往回拉手,试图从对方手中抽回来。
“不舒服?”秦诗开口问。
“不是,”慕锦瑟脸色好了一些“不习惯被人碰。”
秦诗一愣,随即松了手,有些尴尬。
收回手,慕锦瑟低头看自己手背,不时抬头向门口看一眼。
好在嬷嬷及时回来了,慕锦瑟把手伸进凉水了,疼痛舒缓,舒服了不少。嬷嬷扭开手中的膏药盒子,挖了一大块涂在他手背上。秦诗斜目看去,嬷嬷果然避免开直接和慕锦瑟皮肤结束。
薄荷的味道四下蔓延开来,满屋子都是清凉的感觉。
“这位公子是?”安静下来,嬷嬷这才开口问。
“在下秦诗。”
“原来是琴师,那就怪不得了。”嬷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殿下喜欢琴声,老奴还惊讶他居然带了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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