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蛊成长后,饲主的功力也随之精进。然而随着它的成长,燃烬不再满足于心血,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啃啮饲主脏腑,这种情况会愈发频繁,直至饲主死亡。是以燃烬的饲主多半短命,活不过十五载,如烟花一般短暂绚烂又转瞬成为灰烬。这便是……燃烬之所以名为燃烬。”
慕忆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命不久矣的人是旁人一样。
周念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被冰冻了,他颤声问,“你……何时……”
“十一年前。追魂阁建立前一年。”
周念后退一步,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椅背,以支撑颤抖的身体不会倒下。
他若是知道……他若是早几年知晓……他又何必怀疑慕忆,又何必千方百计地置他于死地。从前他只是对慕忆有所愧疚,却从未觉得自己做错,毕竟于五岳盟而言,慕忆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毕竟慕忆,身为男子竟然对自己有觊觎之心,必有隐患!
然而只有今天,知晓了慕忆曾经瞒过他的一切,知晓了慕忆埋在平静表面下的深情厚谊,他才真正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曾经他说过,有生之年想要江湖一统,正道长荣。而这个人为了实现他这个梦想,倾尽所有,不惜一切哪怕性命将他想要的摆在他的眼前,只想见到他的欢容。他却……
他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
周念低吼一声,双目猩红。
恐怕从此之后,这世间再没有哪怕一人能这样全心全意地待他,再没有哪怕一人这样心无算计地待他。
“那么……如今命不久矣的是我,你可还愿意将百解给我?”慕忆温和了语气,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周念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好。然而脑中的最后一丝理智,却绷紧了警告的弦。
他心念电转,“我若是当真将百解交给你,你会用在自己身上还是迟渊身上?”
慕忆愣了愣,面上的表情似乎完全未想到周念会有此一问,“自然是我自己。”
“不。”周念打断他。“我了解你。你不会。”
“你是宁愿别人欠你,也绝不会亏欠旁人一分的。迟渊两次的救命之恩,足够让你为他舍命。更不必说这四年的情分。”周念一字一句,“我太了解你了。”
慕忆笑得有些无奈,“你未免太高看我。”
周念似是下了决心,先不去想李家如何,“你的命无论如何我都会救,百解我会给你。但是,你要等三天之后。”
此时距离迟渊遇刺已过四日,三日之后。迟渊怕是都死透了,药石罔顾。听到这句话,慕忆脸上的表情才算是真正沉凝下来。
“怎么,我猜对了?”周念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慕忆沉了脸色,默然地推门出去,最后没有回头,只是留了淡淡的一句,“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你好生珍重吧。”
房门打开,守卫见到慕忆一身冰冷地走了出来,而自家向来沉稳镇定的盟主,竟然呆呆站在原地,一脸惶然。守卫以为盟主遭了慕忆袭击,便一齐挡在了慕忆身前,想要拿下他。
慕忆凉凉地扫了他们一眼,正欲动手,身后传来极为疲惫的一声,“让他走罢。你们留不下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3 章
回到凌云教,裴拓等候已久。
“拿到没有?”
慕忆无言摇摇头,一脸掩不住的疲态。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裴拓听闻,还是一脸掩不住的失望。
“这几天教内情况如何?”
裴拓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四大长老似乎是得到了点消息,曾借口见教主联合发难过一次,被我和唐芜联手镇压,最后不得不出手杀了李长老才平息。但是若再拖下去,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前两日派去李家夺百解的人也回来了,死伤过半,却连百解的影子都没碰到。如今只剩一日,我不得不慎重考虑五岳盟提出的条件,他的毒不能再拖了。就算三个长老再怎么混账,也不会公然不顾教主的性命。”
这样被动无疑是最坏的结果。但纵然无奈,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其实就裴拓本人而言,就算用整个凌云教来换,他也是肯的。只是,凌云教显然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只要一想到其中的利益勾结调停,他便感觉阵阵头痛。
慕忆拦住他,“等等。”
裴拓脸上划过一丝疑惑。
慕忆斟酌片刻方道,“我去看看迟渊,此事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裴拓闻言大喜,“当真?可教主不能再等了……”
“给我半日时间,若是不行,再同周念商量。”慕忆的声音极沉稳,身影一闪便进了迟渊的院子。
裴拓一愣,也跟了进去。房内,胡老和洛文宣都在,见到慕忆都是一喜,齐站了起来,而慕忆身后跟着的裴拓却对他们二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终于还是没有拿到百解吗?胡老跟着沉重地叹了口气,人事已尽,奈何天命难违。
慕忆走到迟渊榻前,将他搭在被外的手轻轻握了,两指搭在腕上替他把了会脉。
察觉到几人人欲离开,慕忆眉眼不抬,轻声道,“你们不必走。”
几日不见,迟渊的面色倒不似几日前潮红,反而是一片平静。慕忆坐下时他还昏着,看起来就像是平常睡着了一般。薄唇轻轻抿着,眉心微蹙。
慕忆叹了口气,伸出手拂过他的眉眼,掠过眉心指尖时微微用力,将那深锁着的眉舒展了开来。
迟渊……
若是加上那年小雪开始,算来我认得你,竟已经十二载,比周念还要早一年。
迟渊身为一教之主,位高权重,待他时却总患得患失、谨小慎微,从来认为他心中只有周念,不肯分他分毫情分。可即使这样,便也那样静静陪了他四年。若不是这次的事,慕忆自己恐怕也是这般认为的……
何谓直到快要失去才懂得珍惜,古人诚不欺他。
细心想来,迟渊待他其实是极好的。曾同他站在檐角看春雨如丝浸润万物,夏有海棠凋尽引翠竹,秋老有梧桐疏雨萧瑟,冬有细雪惊飞青丝翩然。所有曾在周念身上的非分之想,原来都已经被另一个人实现过。
慕忆俯下身去,缓缓地将额头贴在迟渊鬓边。可迟渊此时无知无觉,不然又会是怎样激动兴奋?
将唇凑近迟渊的耳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叹道,“四年前,你曾经问我,待你心意如何。今日我便回答你,此生我只回答一遍,你听好。”
“我心匪石不可转。”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今日过后,你可还会再怀疑不定?
不知是否错觉,但那一瞬间慕忆似乎感觉手上紧了紧。但按常理来讲,到了第六日上,中三思的人应当早就无知无觉了。
慕忆支起身子,随手拿了迟渊桌上的一个茶碗,将它翻了过来,又从裴拓腰间取了一把他防身用的小刀。
裴拓见到刀,顿时紧张起来,“你这是作甚?”
慕忆却笑了,问洛文宣,“洛前辈,可知除却百解,世间可有旁的法子解三思的毒?”
洛文宣不假思索,“不可能,三思本身已经失传,典籍更是明确记载并无解法。原本我也是不信的,可若是真有,这些天我也不可能束手无策。”
“所以说,医者和毒者总是有区别的,洛前辈的心太仁慈了。”慕忆叹了一声,突然想起了师父当年说过。若要学医便一心学医,若要学毒便一心学毒,那二者是绝对不同的。
说着,慕忆揭开自己领口,露出白净胸膛,一手拿碗,另一手毫不迟疑地在心口上面划了一刀。伤口并不深,血流得缓慢,慕忆不去拭反而静静闭目,似是在感知什么。
裴拓来不及阻拦,但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妥。
若是当真有办法医治迟渊,为何在慕忆赶来的第一天不用,偏要拖到这等生死关头?裴拓本来是个灵敏之人,只是事关教主的性命,在听到有办法的第一瞬间只是欣喜,便自动地忽略了感觉不对的细节。
其实这是人之常情,裴拓亦不例外。
“这是!”医圣颤声道。
胡老的双目内也是精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盯着慕忆手中的碗。
只见碗底接了一泊血液,然而更醒目的是,有一只指尖大小的小虫,一团的通体透明,一动不动地躺在碗底。
慕忆的面色似乎在瞬间灰白了下来,他轻咳一声,嘴角竟是噙出血来,看得裴拓当即就慌了。
“你这是怎么了?”裴拓一把扶住慕忆,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清晰。
“这是……这是蛊虫!是……燃烬!竟然是燃烬!”胡老终于一眼认出了那东西的来历,一脸的不敢置信。
难怪几年前替他把脉,他的脉象那样怪异。难怪几年前这个人几度受伤濒死,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极快回转。他早应该想到的,他早应该能猜到的!
慕忆竟还微微笑着,“胡老好眼力。”
伸出两根手指捻出蛊虫,轻轻放到了迟渊的心口。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那沾着血色的晶莹蛊虫在贴上肌肤的一瞬,竟是消失地无影无踪。
“燃烬本就百毒不侵,又是我心血饲育而成,定然不认旁人的。因此对迟渊只有解毒之用而无害。放心便是。”
做完这一切,慕忆像是陡然放下重担一样,再也掩不住一脸的疲惫苍白。医圣看着他的动作未曾阻拦,只在这时从怀中掏出几颗药丸,塞进了慕忆的嘴中。
洛文宣作为医者,早已见惯生离死别,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心如铁石,但此刻仍是禁不住的动容。
“所谓的解法,不过是一命偿一命,高明到哪里去了?”
胡老面上也带着几分悲悯。
“人同燃烬的关系便如大树和附生的藤蔓。一开始享受藤蔓的便利,久而久之那枝蔓越收越紧,终有一天会要人性命。但即使明白这些,枝蔓也再不能除,只能眼睁睁地等到枝蔓将大树耗死那一天。因为大树和枝蔓早就同为一体。想来你种蛊已有至少十载,怎能亲手拔去这蛊?”
“你可知……原本你还有几年可活,或许能找到出路也不一定。可这样一来,就算参汤吊命,也不能保证几月的日子了!”
裴拓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惊然低头看慕忆。对方疲惫闭目,但听完后还是极为平静,显然是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几年换一命,不亏。”
裴拓也难得的怒了,“他不会愿意你这般救他!这算什么!你让我如何同他交代!”
慕忆细长的眉眼一敛,透出了三分戾气,一手按住裴拓的小臂,“那便不让他知晓。”
医圣简直看不下去,甩袖叹道,“哎……你好自为之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4 章
裴拓进迟渊屋子时,小小的吃了一惊。
迟渊站在屋内,唐芜刚为他束好冠,金簪一穿而过将发丝全数固定。他一身暗底云纹长袍,领口还有一圈墨狐毛,愈发衬得俊逸面色苍白了些,犹带着些病色。
“教主。”
迟渊扶起他,“这些天辛苦你了。前后事情,唐芜都已经告诉我了。”
“属下不敢。”裴拓心里一沉,有些拿捏不准唐芜到底告诉了迟渊多少。
迟渊闻言不禁笑了,拍了拍裴拓的肩膀,“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的是我又不是你,怎的和我这般客气了?”
裴拓也跟着笑起来,“你既然醒了,那下一步当如何打算?”
迟渊俊脸微沉,眼神中带着几分阴翳,黑亮的虹膜沉着,里面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周念这也是狗急了跳墙,最后发发狠了。既然我没死成,那少不得要向他讨讨账了。”
“如何讨?你说。”裴拓抱臂倚墙,没骨头似得。
迟渊转向唐芜,沉声吩咐,“今儿算来是第八天,该发丧了。唐芜,这事交给你办。还有,教内那剩下的三个老东西,也该找个地方养老了。”
裴拓先是一愣,但到底是同迟渊出生入死了多年,随即也明白了几分,半开玩笑道,“莫不是我有生之年,还能当回教主过把瘾么?”
“正是。”迟渊哈哈一笑。心里却忍不住暗道,等机会到了,随你怎么过瘾。
“你身子才好,不多休息,这是要去哪?”裴拓见迟渊转身出了屋子,连忙问道。
唐芜拉住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哦。”裴拓眨巴眨巴眼,敲了敲自己的头。
“护法,有人拜访,现下正在大厅。”屋外的下属隔着门对裴拓喊道。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裴拓闻声有些意外,转身出了屋子。
迟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这个熟悉的院子里看到慕忆。
冬日里很凉,虽是晴天白日,阳光温润,然那寒气还是就着寒风一溜烟地往人领口里钻。人走在路上,一呵气便是一团白雾。院内的杨树比四年之前长粗了不少,迟渊大概需要一只手臂才能将将把枝干圈起来,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杨树在冬日里也凋零了个干净,只剩光秃秃的枝桠随风抖动。
迟渊并不知燃烬之事,只知道慕忆也去了李家暂为牵制,而裴拓借此机会抢了百解。
原本听说慕忆陪了自己这些天,甚至亲自去找周念求百解,迟渊是不敢置信的。在他看来,能让这人陪着自己度过最后几日,已是极大的奢望与满足,但他竟然能为自己付出这般多。之前意识不清明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一句话。
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
那是慕忆的声音,是他听了无数个昼夜的清冷嗓音,情深还带着几分矜持。但迟渊觉得自己是听错了。是痴妄太过,是执念太过,才会造成那样的幻觉。更何况,中了三思之毒的人,会渐渐丧失知觉,并不能听得人语声……这一切莫不是他的痴想?
迟渊一颗心就像被吊在半空中,被自己时而冒出的猜测弄得有些不上不下,就像有一只猫爪在挠一般又痛又痒。而这份心,只有在进这熟悉的屋子掀帘的一瞬,才轻轻落下。
屋内生了炭,一掀帘未见人,身上的寒气倒是被屋内的暖意驱赶了个干净,顿时就奇怪地安心了几分。
转过屏风,室内竟然有桂花酒的味道。慕忆坐在桌前,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拭着凰归剑,半低的眉眼昳丽如画。桌上果然放着一瓶桂花酿。
酒用白净的细颈瓷瓶盛着,桌上有两个小杯,杯中都倒满了桂花酿,澄澈的酒液用白净的底衬着,分外的赏心悦目。
原来慕忆早就在等他。
“坐。”慕忆没回身,放下帕子,刷地一声将擦得锃亮的凰归还剑入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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