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他伸出两指,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腕上。
那手指微微温着,搭在我冰凉的腕上如同雪中送炭一般。熨帖的温度一下子就传到了心里,我有一瞬间极不希望他抽回手。
他也确实搭了很久才抽手,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这毒……倒是没见过,有意思。”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问,头一歪便人事不知了。
醒来的时候身在一处药草味极重的屋内,那少年见我抬了眼皮,便收了针。
“不知这位兄弟是哪路的英雄?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我勉强抱了抱拳,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极其嘶哑。
“躺着。”那人皱了皱眉,将我按了回去。无论我再说什么,都不予理会,又伸手替我把了一会脉。
……我算是明白了,他只是好奇我身上的毒,把我捡回来研究研究罢了。换句话说,我身上若是没有凌云教这堪称镇教之宝的毒,或许现在已经在雪地里冻僵了。我一向的经验告诉我,这种境地下就要有试验品的自觉,不要多问多说,否则这人一针戳死我都是可能的。
转念一想,这一来又不知耽搁了多少天,早几日晚几日已经无甚区别了,索性就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手段,竟然想解凌云教这传了百年的毒。
这毒若是那般简单能解,又怎可能困住我,让凌云教那么多人受制于教主?
简直是年少轻狂。
然而到第三日上,我已经不这么想了。因为没有解药,能活到今日,本身已经是一个奇迹。按理来讲,每逢三月若是没有解药,顶多痛苦两日便会死去,且死状难看。
我心中升腾起希望。
尽管我自认套消息有些手段,然而不论如何转圜询问,旁敲侧击,这个少年始终不肯同我透露底细,这么多天下来,竟是连他姓名都不知,只知他姓慕。但看其这般行事,想来定不是正道中人。
暗暗同江湖上类似的人物对了个号,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这等人物,再观其言行见识,似乎只是初出江湖,不知是何方高人的弟子。
我也未曾提起过自己的来历——当然,我想他也并不感兴趣。
我的伤情时好时坏,这全然得益于他时不时的突发奇想,有时是一碗汤剂,有时是施针,偶尔还能看到卖相极其难以让人恭维的怪虫。我本是将死之人,倒也不介意,只暗暗中记下他用的方法。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希望,他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可能。
不计较他偶尔的冒犯和无礼,这样一忍便是七日。我相信只要我能活下去,定有再见之机会。
第十日上,他照例来把脉,半晌,突然喜道,“竟然成了!”
那一瞬间,他的笑容如同冰雪消融一般转瞬即逝,灿烂地竟有些耀目。我一瞬间愣了神,这样就近看才发现,他唇边竟然还有一颗小痣,点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温润含情。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笑。
之后我孤身一人返回凌云教,凭借着记忆中有些残缺的解毒方法,暗中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先是公然反抗了刑堂对我的处决,又狠心杀了曾经对我有过照顾的前辈,只因他无论如何不愿与我同流合污。
成大事者,必定有所牺牲,而他不是唯一一个该死的人。
内疚只是一瞬,愈发坚定了我的脚步。
我几乎缔造了一个奇迹,而这奇迹的一半,来自于那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不经意间透露的解药。当教主发现的时候,四大长老已经悉数叛变,众叛亲离。那一夜,我和裴拓两人带着多年受制于□□的凌云教众,屠了凌云教教主大殿。
不可不说,万众朝拜的感觉极棒。昔日的上司唐芜第一个对我下跪高呼教主,倒是并无谄媚,也无屈辱不甘,便将她调到了身边,从此她便是我亲信之一。
之后很多年,我着手整理残破不堪的凌云教,偶尔还是派人去找那个少年。
听惯了万众的高呼声,看惯了旁人的伏低做小,竟然有些想念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想来高处不胜寒,无人并肩,即使高权在握,仍是有所寂寞的。就连生死之交的裴拓,近年来也愈发不如当初亲密,许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间,也是威势日盛。
那少年毕竟是救过我,毕竟无论于我还是于凌云教,都是深恩难报。偶尔也会想,他若是知晓当日无意间救的人是这样的身份,会是什么反应?
然而,我再也没有找到他。
是啊,一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不知师承的神秘少年,要找何止是大海捞针那样难!
久了,便也不再去想这桩事。
直到……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9 章
慕忆阖目安歇,迟渊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就这么静静地揽着慕忆,睁眼等待天明。上次迟渊便知慕忆睡眠极为警醒,一丝动静都会让他清醒,便一动也不敢动。
虽只是揽着,听着这人淡淡的呼吸声,但总有种莫名的充实感,让人感觉内心莫明地柔软下来。
终于,曙光冲破重重黑夜,雾霭化露,光线柔和。
慕忆被这柔光一照,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那温和的暖意,便也睁开了眼睛。正好对上迟渊清醒的双眼。
“嗯?”慕忆有些发愣,似乎在奇怪为什么迟渊会出现在自己的寝室。
这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因为刚刚清醒,还带着些迷离,倒显得有些无辜。迟渊看得内心中如同小猫爪挠过似的,对着淡色的薄唇印了个深吻,直把那嘴唇啃咬成了淡粉色,才将人放开。
慕忆被偷袭了个猝不及防,急喘了几次才调匀呼吸,半是责怪地瞪了对方一眼。
天色其实尚早,两人像是有了默契一般,并排躺着,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在迟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慕忆说:“迟渊。”
迟渊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迟渊……你……爱我吗?”慕忆问得有些迟疑。
迟渊却是答得毫不迟疑,“是。”
慕忆听后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迟渊躺着,静静地等慕忆的反应,结果等了半天,慕忆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一言不发。一手撑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的脸。
“你呢?”
你的心意,是否同我一般?
这正是他一直都想问,却一直不愿问的问题。
有一瞬间,迟渊甚至不想听慕忆的答案。他其实早应该明白,在不曾见到慕忆的这八年间,这个人全身全心地都是为着周念在活。那心中,不曾容下外人。
“你还爱着你大哥吗?恨他吗?”
慕忆被居高临下地盯着,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他的眼中晃过一丝丝的迷茫,“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是真的太过迷茫。这一年的闭门不出,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迟渊仿佛脱力一般,又跌回床铺,不再看慕忆,双眼直直地盯着床边的垂帐。
“我这一生,无愧无憾,谁都不曾亏欠,唯独欠你。”慕忆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
迟渊打断他,“不,你不欠我。九年前若没有你,凌云教也不会有今日。”
“你谁都不欠。”
慕忆闻言一惊,抬首再看时,屋内早已经没有了迟渊的身影,徒留一室清风。
慕忆曾言,“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也真可谓一语成谶,这世事流转的几年,他们都大有变化,不复当初的模样。各有各的得意,也各有各的失意。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也正因如此,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苦乐自当,百身莫代。
又三年,苏州秋雨过后,凉意愈盛。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后的苏州碧空如洗,万顷云海吹散开。秋风瑟瑟,吹得人有些刺寒。阳光映着地面的水涡有些刺眼,水涡中有被风吹雨打后落于地面的梧桐叶,被浸染地透亮。
凌云教攻势猛烈,武当、崆峒等也相继告破,五岳盟五大门派已去其二。一年前,五岳盟集中人马,下了死力保护天舫。凌云教眼看久攻不下,竟连夜调动门下,策马疾驰四日四夜不眠不歇,直奔五岳盟总舵而去。五岳盟见势不妙,忙收人回撤,调了一半的人手回驻五岳盟。
谁知凌云教只是虚晃一招,人马在得到消息后,原地休整一日夜,慢悠悠地晃回了天舫。一路还顺道拾掇了三个小门派,几乎气得那几个门派的老前辈一口气没上来。
追魂阁仍是事不关己地模样,对两边的争执睁一眼闭一眼。倒是在凌云教经过苏州的时候,及其大方地借了个路。
要知道,借路本是大忌。可追魂阁愣是丝毫不顾忌,倒是免了凌云教绕路之苦。
这半年,双方暂时休整,除却一些小摩擦外,武林中竟是相安无事,一派平静祥和。
慕忆身在追魂阁,虽现身不多,江湖中的风吹草动却是极为清楚的。一边注意着江湖动向,一边教着小徒弟,颇有种甩手掌柜的意思。
“这是细雨。”
孟思源正欲从慕忆掌心接过,那手掌却是往回一撤,“小心,你莫要单拿两指去捏。”
见少年不解,慕忆平摊左掌,用右手的食指不知是轻轻戳了哪里,原本就细如牛毛的细雨,竟是一分分成了三分不相同大小的碎片,更是细地微不可查了。
孟思源倒抽一口气,“师尊,这是?”
若细雨每根都是如此,再淬上毒,绝对令人防不胜防。
慕忆含笑点头,“细雨是为师专门托人打造,这正是机巧所在。不如此,也对不住为师花的那些银子啊!”
“师尊不是说过不再教弟子毒蛊之术么?”孟思源忽然想起慕忆说过的话。
“这上面都未曾淬毒。”
孟思源闻言一看,那针果然一片银白,不曾有异色。
“你终究是我的弟子,有细雨傍身,我放心些。”慕忆含笑道,“就是将来真个行走江湖,这细雨防小人也是极有用的。退一万步说,这细雨也算为师的标志性暗器,若真有人为难,说不定还能有三分忌惮。”
末了,还是不忘了再嘱咐一句,“当然,能不用则不用。”
孟思源抢着回答道,“弟子知道,这暗器过于阴毒,不利于心性。”
“不。”慕忆扶了扶额,“这细雨……委实太贵了,一把撒出去,为师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0 章
孟思源被自己师尊给惊呆了,“是……弟子定谨慎使用。”
慕忆哭笑不得:“为师同你看玩笑呢,难道你听不出来吗”
“追魂阁虽家业不大,但不说扔的是细雨了,就算你直接用银子砸,为师也是勉强供得起的。”
家业不大?师尊您真谦虚……
慕四走进小院,面上的表情有些奇特,欲言又止。
慕忆心情正好,笑道,“说吧,又没什么外人。”
“五岳盟盟主周念,欲同李家千金结秦晋之好。”
慕忆的笑容渐渐沉凝下来,“何时的消息?”
“今早属下才知晓。据悉,周念已带聘礼前往李家,约莫再过两日,便能到达。”慕四低声道。
“李家?他倒是算得一手好算盘。”毕竟是熟识多年的人,慕忆心念一转,便能大概清楚周念此举的用意。
李家势力庞大,甚于苏州赵家。
如今凌云教咄咄逼人,五岳盟形势不容乐观,而五岳盟本身便是由五大门派同多个世家组成,看似势力庞大,内里不如凌云教齐心协力那是必然的。恐怕直到如今境地,想要剩下的门派世家毫不保留的齐心对外,也难保谁家没点算计。
若是能借此次联姻,巩固同李家的关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更可况,周念已过而立,与他同辈的武林中人早就成亲多年,连其后辈都已经不小了,周念却一直孑然一身。从前还可托辞事务繁忙,近两年随着周念年岁见长,想要同五岳盟盟主攀亲的家族越来越多,关于他的议论也从未间断,已到了不得不正视的地步。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表示对李家的重视,此次的聘礼中……还有百解。”
慕忆面色一变,“百解!他竟然真的找到了?此事还有谁知晓?”
“武林皆知。”慕四快速说道,“此事今早已经公告武林,所有人都在看着周念将百解送到李家。”
百解,顾名思义,可解百毒。乃是武林至宝。有人说百解其实是一味生长了千年的药材,已经快要修炼成精了,却被武林中人偶然中寻到且保留了下来。有人说那其实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不死之树甘木,恰巧遗落人间。也有人说百解是仙人留下的法宝,得百解可治愈百病,消解百毒。说法甚多,不甚林总。
多少濒死的人,曾经怀着一线希望,苦苦寻找着这个也许并不存在的东西,然而最后失望而归。就连慕忆自己,当初也在这件物事上寄托过几分希望,毕竟燃烬无药可解,但最终明了绝无可能,也便释然了。
似乎没有人见过那东西的真容,然而这传说已经流传了很久,在今日之前,慕忆也只当这是一个故事。
没想到竟然保留在五岳盟手中。
这份聘礼,真是太重了。完全等同于送了另一条命给李家。李家的千金,还有李家的势力,当真那般重要么?
“阁主?”慕四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慕忆面上的表情。
慕忆转过身去,半晌不语,心中百感交集。
孟思源不知晓发生了何事,更不明白慕忆同周念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只是觉得气氛极为奇怪,师尊分明未说什么话,却分明能从他的沉默中感到几许感伤。
慕四垂首等了半天,终于听到慕忆说:“毕竟是武林中的盛事,准备一份贺礼罢。慕四,我要你亲自送过去。”
慕四恭声称是。
伤神仅仅是一瞬,毕竟已经这么多年过去,许是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慕忆已经能淡然接受了。然而老天今日似乎就没打算让慕忆消停。
傍晚时,秋风习习,吹进半开的窗棂,竟是激灵起人一身凉意。月上半空,没有一点疏星,昏沉沉的夜,时辰还早竟然已经沉下了天色。看着这样的天空,总像是在人心中压着一片乌云,暗不见光。这天色,想必半夜是要落雨的。
慕忆看了看,起身欲关上窗。房外却一阵喧闹,慕忆回身时,裴拓已经闯进了自己的房间,身后跟着去而复返的慕四。
“怎么回事?”
裴拓却咚地一声单膝跪地,桃花眼中不见了笑意,面上的表情极为沉重。慕忆一看这架势便皱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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