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杭一语不发地望着墙壁,仿佛透过那堵墙一眼堪破那人的全部爱恨。
七、
沈瑜默然站在这个九五之尊的男人面前,看着他露出平日里不曾泄露分毫的恨意和悲伤。
“你终于看清他了?”周桢眯着眼直直看着他。
沈瑜喉结动了动,“是臣当年看走眼。”
周桢冷笑一声,“朕曾说那句批命一点没错,偏你不信,你为他捂热一颗心可他反过来却害你亲族。连自己的亲生父母姊妹都能毫不眨眼地杀害,你说他可还有心?”
沈瑜无言以对。
曾经满腔爱重被他弃若敝履他都可以忍受,唯独不能原谅他变成一个满手鲜血的大奸大恶之人。
“张太医说他日子不多了,你若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就去吧。”周桢转身步出高阔的金銮殿,“若他还有一丝良心未泯,就让他交出解药,朕会赏他个全尸。”
沈瑜心中一痛,却终究只是低声应是。
八、
乔霁初看着监牢外那个男人,自嘲道:“看来他是宁愿不要解药也不肯再见我了。”
沈瑜狠狠盯着他,一言不发。
“沈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乔霁初有些吃力地从床上站起来,弓着身子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朝他露出一截枯骨似的手腕,“是来确认霁初何时下地狱吗?”
他勾唇一笑,微微垂着头眼睛却向上看,哪怕如今瘦得脱形却依旧可见当年那魅惑众生的影子,“将军好心急啊,霁初恐怕还得撑些日子呢,还有心愿未了啊。”
沈瑜说不出话来,哪怕这人曾经做过再多错事,此刻却依旧牵动他全身最敏感脆弱的那根神经,看着他痛他也同样疼的不能自已。
“你都是咎由自取!”沈瑜恨声道,声音里有丝压抑的颤抖并没有逃过乔霁初的耳朵。
“是啊,”乔霁初又扶着墙一步步走回床边,“沈将军请回吧。霁初还是那句话,若想要解药还请陛下亲自来。”
沈瑜突然恨极,厉声道:“他甚至连全尸都不愿意留给你,还指望他会来见你最后一面?”
乔霁初躺下来不说话,像是脱力般朝沈瑜摇了摇手臂,然后翻身侧对着墙壁。
直到听到平稳的脚步声渐远,才笑着道:“又让王爷拣了笑话了。”
说完吐出一大口血,从枕头到领口,一片殷红。
周杭如老僧入定般靠着他们共用的那堵墙壁,良久叹气,“周桢何德何能。”
“没想到死前还能得一知己,霁初到了下面也不算太孤单了。”
周杭剑眉一挑,“说的什么混话,本王可还要活很久,你就一个人寂寞地走吧。如果耐心好在奈何桥边等上个数十年,兴许本王还可不计前嫌跟你做个伴儿。”
乔霁初哈哈大笑,“王爷真是……好不要脸,霁初可从不是会等人的人。”
“难道看在本王许你那么大一个好处的份上也不行?”
“王爷这么说太不厚道,霁初可也没让王爷白给啊。”
周杭失笑,想从这人手里占一丁点儿便宜都难如登天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九至十
九、
“本王可能陪不了你几天了。”周杭突然说。
乔霁初原本还在掩着嘴咳嗽,闻言一愣,随即像是释然般笑道:“这么快。”
“还要多谢你。”周杭面对着墙壁,却仿佛正直直地看着他,“把这张保命符送给本王你当真不后悔?”
乔霁初摇摇头,“如今北方几个游牧民族形成联盟日渐强势,对我朝边境早已虎视眈眈,朝中无良将而王爷有将才,与其将大好年华浪费在牢房里不如出去抗击外敌保家卫国。”
“那你呢?”
“王爷不是说了么,霁初已时日无多,反正是个死,临死前为能为朝廷再做点什么也算抵偿掉一些我的杀孽。”乔霁初摊出骨瘦如柴的双手,喃喃道,“其实还挺怕下地狱的……”
“那就别死……”脱口而出,然而话毕才发现语气里竟然有那么多的不舍和痛惜。周杭伸出手轻轻按在墙壁上,“乔霁初……本王真后悔。”
“哦?”乔霁初奇道,“王爷不是说胜败乃常事,绝无后悔一说么?”
周杭惨淡一笑,“原本是的。”
周桢屏退众人,独自步履沉重地走进这座阴暗潮湿森冷的牢房。
狱卒们生平不曾见过天颜,乍一看到那身九龙衮服顿时吓得颤颤巍巍跪了一地。周桢没心情理会,随口说了句“免礼”便径自往里走。
牢房全是空的,一路走来甚至能听见自己脚步带出的回音。
于是那两人的说话声也就越发清晰响亮。
顿住脚步,周桢在牢房的拐角处停下来。
那个人的气息已经微弱至此,甚至到了说一句话都要喘半天的地步。也亏得周杭耐心好,不急不催,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周桢心情很复杂,他知道自己是恨他的,正因为曾经那样相信倚重过,所以更加无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他甚至可以无视他倾轧同僚,却没法忍受他下毒害自己的最爱——更何况那人还是他亲生姐姐!
然而当听说他命不久矣时,周桢想还是来见他最后一面吧,就当是为了曾经多年的情分。
至于解药,他知道若是这人一心不给谁又能奈何得了。
“王爷,只怕从此一分便是永别,霁初有个不情之情还请王爷答允。”
“说来听听。”
“霁初死后劳烦王爷将我尸身火化,撒进黄河里吧。”
“你这是……”
“啊,灰飞烟灭,”周桢听见他剧烈地咳了一阵,继续道:“霁初这一辈子就活够了,不求来生,也不愿有来生。”
不知为何,心口突然如被钝器击中,沉痛地喘不过气来。
周桢返身离开,静悄悄的,就跟他来时一样。
周杭看着拐角处退去的身影,叹气,“你这又是何苦。”
乔霁初睁大眼睛看着牢房漆黑的顶,“霁初也想做一回天下最最狠心之人!”
哪怕那点狠心全都向着自己么?
十、
相国寺后院的梅林还未到盛放之时,只是于错落交织的枝桠间冒出一个个圆滚滚红艳艳的花苞,远远看去衬着那满目皑皑白雪竟然也颇为喜庆可爱。
周桢背着手慢悠悠地往梅林深处走,只见当中一座小亭间的地上趴着一个红色身影。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在那人身后好奇地伸出头往地上看。
那只细细白白的手抓着一支毛笔正在绘一副九九消寒图,一棵枝节盘虬的老梅树,上面密密麻麻开了一树还未上色的梅花,数一数花瓣,正好九九八十一瓣。
那人突然转过头,显然是被周桢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毛笔脱手落地,正好在还未完成的图纸上落下一块斑驳污渍。
周桢却是一愣。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那时周桢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一句,他呆呆地看着那人蹙起眉头,眼角微皱,右眼眼尾细细描画的那一朵小小的红梅开得娇艳欲滴。
“你干什么?好好的一幅画都被你毁了,赶紧赔我!”少女语气不善,然而那点骄纵在那张艳丽明媚的脸上却显得异常生动可爱。
周桢笑了,还未长开的俊美五官一展颜也是十成十的惊艳夺目,摄人心魄。
“是在下孟浪了。”周桢蹲下身拾起地上的毛笔,从那幅图下又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蘸了点墨,信笔一挥。
周桢突然睁眼,入目却是满室的空旷与清寒。
更漏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显得寂寞悠长,桌上烛火式微,被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吹得左右摇晃,连带着人的视线也仿佛出现重影,濡湿模糊。
从书案里爬起来,周桢抹了把脸,一手潮湿。
他起身往外走,随身的老太监听到声音忙推开殿门进来问他有何吩咐。
周桢无声地摆了摆手,老太监识趣地不再多言,而是取过披风搭在他肩上,姿态谨小慎微地跟在后面。
冬寒未消,春意已至。
一路迎着绵绵细雨穿过半个御花园走到凝霜院,宫人们早已休息,远远传来打更的梆梆声。
床上的人无声无息的美丽着,仿佛从未生病中毒,只是酣眠一场不愿梦回。
周桢伸出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那里少了一颗魅惑人心的泪痣。
蓦地收回手,周桢一惊,为何……会想起他。
午夜梦境里,这人还是一副嬉笑怒骂的活泼少女形态,如今却无知无觉地在床上昏睡了大半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离开我……
周桢收紧手指,似是下定决心,步履坚定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至十二
十一、
夜里被隔壁无休止的咳嗽声吵得夜不成眠周杭也始终一言不发,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张口就骂。也吵不了几天了,他想,自己马上就能离开这座处处透着死气的牢房了,真是令人高兴。
只是却再也听不到那人三分温润三分讥诮三分淡漠的话语了。
从前只当这人足智多谋心狠手辣,却从不曾想原来他心里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如一根找不到接头的细线,绵绵密密缠了一圈又一圈,把自己心里那点百炼钢全缠成了绕指柔。
可惜,总是相见恨晚。
他乞求来世先遇,他却决意再不投胎。
命运弄人呐,周杭苦笑。
直到脚步站定,周杭才反应过来似的,猛然起身,对上牢外那张冰冷无情的脸。
兄弟乍然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
良久,周桢先开口,语气里俨然带着九五之尊的睥睨傲然,“皇兄在此静思了许久,现今可曾有了决断?”
周杭咧嘴一笑,“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是本王技不如人。”
周桢淡淡点了点头,语气颇为诚恳:“皇兄素有将才,但终究少了几分胸怀。这江山天下可被皇兄铁骑踏破,却很难被皇兄掌控治理。北方有大患,还盼皇兄早日成行,为我大仁抵御来犯肃清外敌!”
周杭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半晌,“本王也有一件厚礼要赠与皇弟。”
隔壁的咳嗽声已经平息很久,乔霁初用被子蒙着口鼻听他们说话。
他知道那人半夜跑到死牢来肯定不是为了和周杭说什么肃清外敌,多半是乔霜迟看起来不大好了。
乔霁初无声地笑笑,死之前愚弄他们一把也挺好的。看着他为了那个人心痛消沉心焦难耐,竟然有种无法言说的快意。
“陛下,你来了。”
乔霁初用衣袖抹掉嘴角的一丝血迹,爬起来走到周桢面前,隔着牢房的栅栏不错眼地看着他。
周桢一怔,这人比上次见到时更憔悴了,一脸行将就木的灰败,当年鲜衣怒马的纨绔姿态如今看来竟恍若隔世。
他突然不知道是这人害了自己,还是自己害了他。
“你说过,朕来,就交出解药。”
乔霁初点点头,“不过还请陛下将草民的一件旧物还来。草民注定是孤寡离群之命,一无亲友二无妻室,那件东西却是我毕生温情所系,黄泉路上还靠它维系一点念想。”
周桢蹙眉,“朕何曾拿过你的东西?”
乔霁初神色复杂地看他一会儿,然后勾了勾嘴角,“是了,皇上自然是不记得了。”
周桢神色更加怪异,催促道:“到底是什么?”
“一副九九梅花消寒图。”乔霁初转过身背对着他,“陛下,把它还给我吧,如此我也好无牵无挂地走,那人……也能活了。”
周桢睁大眼睛,似乎还没能理解他所说的意思,高大健壮的身躯晃了两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九九消寒图?”
十二、
听着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乔霁初长出一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在湿寒的地上。
周杭笼着袖子,“你这人总喜欢往自己心口扎刀子,也不知道想让谁心疼。”
乔霁初在黑暗里笑得惨淡,语气却是轻快的,“霁初这一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娶妻生子,以后逢年过节清明中元只怕也没人记挂了。”
“你不是不要来生么?还遗憾什么。”
“哈哈,王爷真是得理不饶人,不过感慨一下罢了。”
“咱们做了这么久的邻居,本王却还没见过你现在的样子。”周杭突然感慨。
乔霁初愣了愣,“王爷还是不要见的好,霁初自知现在形容颓败形同鬼魅,怕污了王爷的眼。”
“怎会,本王可是还记得你当年艳冠京城的模样。”
丝毫不在他略显轻浮的用词,“既如此,那就请王爷记住当年就行了。”
周杭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为何你肯给他看?”
乔霁初被他问住,想了想说,“不见棺材不落泪罢。”
翌日,武王周杭被赦罪,封骠骑大将军,赐金印紫绶玉带金鱼,统领四十万精兵北伐。
乔霁初听着隔壁老太监用尖细的声音大声宣旨,一大群人呼啦啦来又呼啦啦地走了。
周杭甚至没跟他道别。
自古人生多寂寥啊。
右手搭上左手脉搏,那近乎于无的轻微鼓动算是这空寂牢房里唯一的动静了。
乔霁初啊乔霁初,少时执拗不肯信命,如今老天覆手一翻还是由不得你反抗分毫。幼时一心想要逆天改命扶持一位中兴之主做个盛世名臣,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侫臣的命。幸好只应了寡绝之命,没有招致亡国之祸。
这座江山可是堆砌了自己淋漓血汗以及无数旁人血肉,要真塌了,又要不甘心啊。
就这么天马行空一顿胡思乱想,渐渐在安静的牢房里闭上眼睛。
而周桢站在书案前看着那副已经被画完了的九九消寒图,登时觉得这十几年的痴情像个恶劣的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至十四
十三、
乔霁初再次醒来,入目是绣着精致繁复牡丹花的蚕丝织绣的帐顶,怔愣一瞬,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年前。
那时候鲜衣怒马纨绔浪荡,虽心中藏有重重心事却到底是鲜活肆意的,哪像现在早已身心俱疲,半只脚踏进棺材板。
“乔公子醒了。”张太医苍老平和的声音传来,乔霁初眼珠转了转,看向他。
“麻烦张太医了。”
张太医笑笑,端来一碗乌黑浓苦的药汁,“老朽医术不精,只能尽量减轻公子的咳嗽,只是到底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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