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算不上什么吩咐,我这儿有个随从受了腿伤,走不了了。想来想去,只有钟先生能帮忙瞧一瞧了。”
银叶走过去,仔细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子。
“夫人,这……”
这什么情况?堂堂的嘉平侯夫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从高陵城跑出来?跑出来就算了,为什么非得捡这么个漆黑的小树林扎营过夜?小树林就算了,竟然还在账内藏了一个男人?男人就算了,竟然还光明正大地给人看?
银叶把药箱放在地上,蹲在那男子身边细细查看一番。那男子的小腿处一片红肿,擦伤和淤痕也不在少数。这伤势,看上去,貌似是……断了骨头?
银叶着实是不懂这个。
银叶装模作样地从药箱里面挑了两卷纱布出来,又凭着常识捡了两个看上去像伤药的瓶子。他在男子的腿上捏了两下,正琢磨着要如何把这腿骨好歹接上,糊弄过眼前的这一关,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老天有眼,每次银叶要露馅儿的时候,都有什么变故发生,以阻止他暴露自己的“医术”。
只不过,这次的变故,惊悚了些。
刚才还躺在地上的男子,突然坐直了身子,袖中探出了一柄泛着银光的锋利匕首,无比精准地抵在了银叶颈间的动脉上。
银叶手中的纱布掉了,药瓶也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唐蕴维轻移莲步,款款地走到银叶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瓶,拔开塞子闻了闻。
像是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她脸上有些微的惊讶和好笑:“看来钟先生的医术,不太好?”
银叶这个人吧,平日里遇到小事儿就怵头,遇到大事儿就发怂,但是遇到特别大的事儿,却一点儿都不害怕。
银叶刚来这儿一个多月,被人拿刀比着这种大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总共他记着的,就有三次。
所以他倒是临危不惧,抬着眼睛看着唐蕴维:“谢夫人还懂医?”
唐蕴维把药瓶轻轻掷回药箱中:“我就算不懂医,也知道钟先生你,拿错药了。”
银叶稍稍偏头,扫了眼搭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说的话一点儿都不正经:“难道就因为我拿错了药,谢夫人就要搞出这样的阵仗?”
唐蕴维娇笑着蹲下身子,纤纤玉指在银叶的下巴上一挑:“钟先生心可真够大的,能在念臣身边站得上位置,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还有什么本事。”
她身体往前一倾,柔软的红唇印在了银叶的耳畔,只轻轻一下,银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树林,小树林。他就知道,小树林里果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要命
银叶嗅着鼻尖清雅的香味儿,眉头狠狠地拧成一团,声音中竟隐约带出来几分厌恶:“谢夫人有话就直说,还是不要失了自己的身份。”
堂堂的侯府夫人,千金郡主,她究竟为了哪般目的,竟然会做这种事情?对区区一个小大夫动手动脚?
唐蕴维听出银叶的语气中有鄙夷,却是一点儿都不生气。她和缓地笑了,微偏了下头,唇角就换了个位置,这次是停留在银叶的侧脸,将落不落的样子。
温软的气息喷在银叶的耳中,那声音醉人,那香气醉人。
“钟先生,你要不要,做我的人?”
她撅了撅嘴,暖软的唇只轻擦了银叶的脸颊,然后就移了开来。唐蕴维娇俏的微笑放大在银叶面前,她眸中媚色涟涟,柔波漾漾。看着她的眼睛,就如一江刚融化的春水从眼前流过。
就是这极轻的一句声音,极轻的一个触碰,极轻的一个笑容,让银叶的脸,蓦地就全烧红了。
唐蕴维的眼角瞥了瞥帐帘的方向。她柳眉一挑,一只玉手搭在银叶的肩膀上,素色的衣袖正好挡住了抵在银叶颈间的匕首。
殷淮安会派人跟着监视,她早就料准了。而且越是这样,事情便越好办。
唐蕴维搭在银叶肩头的手不闲着,纤柔的手指一寸寸摩挲着他的后背。雪白腕子上的玉色手镯轻轻地晃荡着,那玉质若凝脂,那雪肤若玉石。相互衬在一起,是纤柔细腻的美。
银叶斜着眼睛,从镯子看到腕子,顺着胳膊上去,没有看她的脸。他的目光如一条直线,平平地投注在前方。他努力地让自己的神色无丝毫变化,眼神无丝毫波动。
他克制住声音:“夫人自重。”
脖子上的匕首移了一寸,握刀人手上的力道加了几分。
那匕首总归是划在要害的地方,此时移了移,也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为了提醒银叶:他的小命还握在别人手中呢!
唐蕴维弯了弯唇,柔声笑了:“你再想想,这可是要命的事儿。”
死倒是死不了,只是换一副壳子罢了,所以银叶根本没把唐蕴维的话放在心里。他默不作声,心中思考的是,唐蕴维究竟想要做什么。
殷淮安此行隐秘,缘何会如此凑巧,在南下路途中的一片隐秘的密林中,遇到谢侯府的夫人?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计划?唐蕴维,或者说……谢秉言想干什么?
唐蕴维十分满意银叶的沉默,这意味着他开始动摇了。她志在必得,眼前的这个男人,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银叶的心中却不似她所想。他权衡半晌,心中有了打算:不妨就陪她演一场戏。因为若要知晓唐蕴维下一步的计划,只有这一个办法,暂且应承下来,将计就计。
他生性悠闲,最不愿意多管闲事,尤其是官家的这些勾心斗角,他更是看不上眼。本是秉着能躲就躲的原则,却没料到,殷淮安与这纷杂混乱的你争我斗,还颇有些不寻常的牵扯。
那也没办法了,既然上了贼船,便一上到底,谁让殷淮安也在上面呢?
银叶心里下定了决心,面上做出逼真的戏来。他的眼神变换几番,表情变换几番,终究,悬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犹豫而大胆地抚上了唐蕴维搭在自己肩侧的手背。
“夫人,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声音迷离,显然已经被勾魂引魄的样子。
唐蕴维轻松地翘起嘴角:“可不要反悔,我给手下的人交代好了,每天都去你家的药堂,照顾生意呢……”
银叶表情一僵,随即低了低头:“定不会……反悔的。”
唐蕴维亲手拿开横在银叶脖颈的匕首,拍拍他肩膀:“这就对了。”
“良禽择木而栖。殷淮安已经是一根朽掉的木头了,迟早会被……”
唐蕴维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是她眼底沉下的阴冷,让银叶猜到了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我这样说,你可懂?”
银叶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震惊到不能言语。
唐蕴维悠悠叹了一口:“不懂么……那就乖乖办好我交待的事情。”
唐蕴维从袖中取出一只普通的小瓶子,亲手塞进银叶的手心里,声音诡异叵测,暗藏玄机:“钟先生,希望你给殷大少爷用药的时候,别再像刚才那样,拿错了。”
“这是,是什么……”
银叶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摊开手掌,紧紧盯着那躺在自己手中的小巧的瓶子。他尚自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不能自拔。
原来,原来一直以来,要置殷淮安于死地的,竟是……
银叶现在还不确定,这件事情的背后,究竟是唐蕴维,还是谢秉言。他们可夫妻同心?或者说,只是唐蕴维一人之计?
若只与唐蕴维有关,事情还简单些,无非是她得知了谢秉言和殷淮安的真实关系,因嫉生恨。
可是——
如果这一切都是谢秉言的主意,那又当如何是好?
竹马至交,兄弟之谊,过命的交情,相恋一场的情分?这些都算什么?若真的是谢秉言……那么预谋中的一切,当如何解释,又当如何告诉……他?
银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继续想下去。
唐蕴维瞥了一眼银叶不住颤抖的手,冷声道:“怎么,你以为你和殷淮安之间真的有什么主仆之情?”
银叶沉默了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说:“不,没有……”
“就算有,也没办法了。”
紧接着,唐蕴维扬唇一笑:“晚了。”
银叶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晚了?
这句话刚落,帐子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没有丝毫让人反应的时间,那声惊呼变成了惨叫。紧接着,外面响起了一片惊呼,转眼间,又都变成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惨叫声就从旁边的帐中传来。银叶从一个震惊出来,陷入另外一个震惊。
银叶顾不得唐蕴维还在身边,他双目圆睁,忽地转身向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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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过去,候在帐帘处的谢家侍卫伸手拦住了他,银叶怒吼一声:“滚开!”
唐蕴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必拦了,让他去罢。”
银叶此时顾不上理会唐蕴维的话了,也顾不得琢磨着演什么戏了。她用心险恶也好,阴谋计划也好,收买自己也好,他全顾不得了,他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外面出事了。
殷淮安还在外面!
银叶猛地冲出了帐子,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如遭雷击,心中剧痛,木立在当场。
谢侯府的侍卫和随从已经集齐了,全都守卫在帐子外面。他们笔直笔直地站成一排,冷眼看着眼前的一片惨景。
殷家的侍卫,有几个变成了尸体躺在地上,还有几个,浑身都挂了鲜血,正在与人缠斗。
嘉荣正在吃力地与一名黑衣人搏斗。他不是对手,早就落了下风,却还拼命地抵挡着。
而殷淮安的帐子和马车,已经烧成了两团巨大的火。
嘉荣正在与黑衣人僵持着,他偏头看见了怔愣在一边的银叶。嘉荣眼神中燃起希望的火苗,那眼神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可是这稻草,却不是要救他自己的命。
他嘴唇颤抖,目光狰狞,声音撕裂了火光和鲜血:“钟先生!快去——救少爷!”
他这一分神,便是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那黑衣人猛地变招,“锵”的一声,兵器交击,嘉荣抵挡不住,被黑衣人震得后退几步,狠狠地撞在墙上。
嘉荣吐出一口血来,又疯狂地扑在那黑衣人身上,阻止他追上银叶。
银叶目龇欲裂,他不管不顾地朝火中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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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是从底下烧起来的,帐子周围的一圈儿,想是被人放了什么引火的东西。此时,火苗已经窜了半人高,几米开外的地方,都涌动着难以承受的热浪。
入口地方的木梁正在坍塌,可是银叶不管这些,他就像没看见一样,没命地冲了过去。
“咔嚓”一声,被烧断的木梁带着火苗砸在银叶身后,一块儿烧着的毡布垂下来,银叶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撩起那挡路的火帘子。他没感觉似得,猫下腰就径直冲了进去。
帐子里面空空荡荡,除了滚滚的浓烟,什么都没有。
银叶六神无主地在帐子里冲撞着,他不知道有没有火烧到自己身上,但是他知道,有把火烧到了他心里。烧得五脏六腑一起火辣辣地疼。
疼从心里传到身上,从身上传到眼睛里,眼睛里流出热辣的液体,液体转眼间就被热浪带走,化作空气中的焦灰。
情急之中,银叶失去了理智,他失控地大喊了两声,喊的是:“淮安!淮安!”
可是除了木头劈啪作响的燃烧声,他什么也听不到。
没找到,没找到,没人回答他,什么都没有!银叶的脑子空白了,烈火焚心,却感觉不到烫,反而是彻骨的冰寒。
冰寒过后,如坠无底深渊。
一瞬间,银叶失去了冲出去的力气,身体和大脑都想让他瘫软在地上。
他的腿一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缕意识又强迫他站直身体。殷淮安有可能已经提前逃了出去。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得出去。
这时候,有个身影,从火光外面冲了进来。
透过越来越浓的烟雾,银叶努力地辨认着。他的眼睛瞪大到极致,又绝望地闭上了。冲进来的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身影,不是殷淮安。
银叶的那一丝意识也有些溃散了,他脚下一空,直直栽了下去。
栽却栽进了一个人怀里。冲进来的身影,是阿萝。
☆、当真如此恨我?
银叶被阿萝半拖半抱着弄出了帐子,刚出去,“轰”的一声,他们身后的整座帐子彻底变成了一个劈啪作响的大火堆。
刚刚的坍塌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热浪,烧焦的木屑带着橘红的火星,在空气中肆意地扬起来,竟映得银叶眼前,一片火红。
似乎,漆黑的天都火红起来。
银叶仰头望着天幕,得多望一会儿,他才敢低下头来,重新看眼前的这一副惨景。
银叶半眯着眼睛,目光从天上移下来。先看到的是一股子一股子的浓烟,然后是浓烟后面灰蒙蒙的树冠,然后,透过纷扬的火星子,他看见了树底下站着的人。
银叶猛地挣脱开阿萝,激动之下,他没能站稳,两只膝盖着了地。
在他前方,殷淮安就站在他前方。
还活着!
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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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底下有几个人,唐蕴维,殷淮安,嘉荣,苍野。
唐蕴维一身素白的衣裳在月光中最为明显,她倚着树干站着,连发丝儿都没有乱了分毫。她手里顾自玩着一缕轻纱,脸上带笑地看着银叶。
嘉荣受了伤,无力地倚靠在树根底下。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没有血色,却尽是斑驳的血迹。他身上绑着一根绳索,绳子的一端握在苍野手中。
苍野,刚刚他与嘉荣拼斗的时候,银叶就认出他来了。
浓黑的树影下,苍野笔直笔直地站着,他那一身沾血的黑衣,比夜色更浓,比阴影还黑。他形影不离的铁棍别在腰间,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淌血的短剑。
他平静地直视前方,苍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偏巧还沾了那么零星的几点血迹,月光一照,他就是那夺命嗜血的修罗。
他确实是修罗,在阴间是,在阳间也是。这满场的人命……
这些死在他剑下的亡魂,苍野一眼都没看,就像根本不会在意似的。
魂烟从一具具尸体身上升腾出来,在空中交错着,慢慢凝型。银叶看到那些已经凝出人形的魂魄,它们脸上全是愤恨与茫然。
哪能不恨?有谁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
银叶最后看向殷淮安。
殷淮安站在最前面,湖色的长袍上多了烧灼的痕迹,苍白的脸上也沾了几块儿黑灰。他的玉冠落了,发丝半披下来,额角耳侧垂了几缕下来,其余的都略微凌乱地堆积在微耸的肩头。
平日里伺候他的人多,身子不好再加上目不能视,他身边的位置从未空缺过。现在,他孤孤单单地站着,没人扶着他,没人护着他。不知怎么地,银叶心里一下子刺痛,不由地想起了,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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