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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中。
一户不起眼的小院落里,范铉超对着一豆残灯,仔细对照着手中的两本账本。
他身后,小满隐藏在暗处。院子里还有其他锦衣卫乔装做他的家丁把守。街上还有打更的、周围的院落也有各处锦衣卫在隐藏着。朱由检将锦衣卫杭州卫所的指挥权交给了他,一切都听他的指挥。
这本账本是他们处心积虑花费了快四个月才从林知府处抄写下来。比对着他们从那几位富商家中搜查到的账本,竟然一字不差。
等范铉超从账本中抬起头来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天已经亮了,而面前的油灯已经不知早已什么时候熄灭。
他合上账本,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上了两把锁头,一把交给小满,一把自己带着。小满接过装着他这四个月心血的盒子,很快消失在密道中。
范铉超一夜没睡,头又重又疼,眼睛倒还能睁开,脑子也能思考,只是他也不怀疑,如果自己真的躺下来,都不需要酝酿,就能直接进入梦乡。
只是他还不想睡,查清楚账目的兴奋感充斥着他的血管,一下下地撞击他的心脏。心脏跳得很快,范铉超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自己这几个月熬夜太过,要猝死了呢?
摇摇头,将这个刚不吉利的念头抛在头后。他推开门,迎着日光,呼吸着绿色的空气,忍不住想起那句经典的台词,“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摇摇头,“不对,应该是,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因为不知道这句经典的台词到底是出自哪里,心一向很大的范铉超就擅自改了改。
朝中出自江南的各位东林党人士,他们在老家收售献地的问题也在调查中,范铉超想着,很快就要到瓶颈期了。
可有了这本账本就不一样了,至少,他能先上报朝廷将这些蛀虫都抓起来,然后再慢慢定罪、清查田产。
这虽然有些拖延,却是最稳妥的办法了。当年徐阶家田产四十万亩,差点没吃了他,如今,这杭州大小官员几乎承包了附近郡县的田产。
这些当然不是他们的俸禄养得起的,只是大明朝官员有一种“献田”的传统。
也就是指,农民自主自动地将自己家的田地送给官员,这样做可以将他们需要上交给国家的税收转而交给官员。
按照大明律,官员家的田产是不需要收税的,而那些农民只要向官员上交一部分租金就可以了。
整体算下来,比给国家交税收要划算很多。
不过这样做也是有风险的,但这些风险都由收了他们田产的官员承担。
比如说,当皇帝想要处理你,给别人腾位置的时候……
就算是他们有东林党撑腰又如何?还比得上当年的徐阶徐首辅?
这些杭州官员的人头,他收定了。
“大人,朝露寒冷,还是回屋里去吧。”不知何时,小满已经站到他身边了,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范铉超接过热茶,抿了一口,“我都坐了一晚上了,出来松口气。”
小满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少爷病才好……”
范铉超哭笑不得,“我哪有什么病,那点咳嗽几个月前早就好了。小满,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陛下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小满脸一红,“陛下是嘱咐卑职注意您的身体,可是……小人也是真的关心少爷。”
范铉超笑了笑,他当然知道小满对他忠心,在他好奇地问朱由检范府里有没有锦衣卫的时候,朱由检大方承认了小满就是他的暗桩。
范铉超那是真的大吃一惊,毕竟小满是他从辽东难民中捡回来的,之后就一直在范府中生活,怎么突然就成了锦衣卫了?
那时候,朱由检是怎么回答他的?
“本来锦衣卫就看中她了,只是你捷足先登。不过正好,也就省下那点功夫了。”
范铉超这时候想,大概当时范府里就有锦衣卫的人潜伏了,然后正好接触了小满。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之前的潜伏的那个锦衣卫呢……
他想起范景文和张氏还在南京,不禁打了个寒战。
“京中可有信来?”
小满低声道,“还未,昨日才来过信件。估计要到明日。”
范铉超点点头,“我都忘了。”我都忘了明天才会有信了,“我写一封信,你且等等,将信和账本一起送至京中。”
小满应下。
范铉超提起笔,思考许久,要写什么呢?我咳嗽早好了?杭州西湖的冰开始化了?可能他还可以看到初春杨柳?
“杭州一带官员受贿售官账目已查到,不日将开始清查献田情况。”又写了几句,最后才犹豫一下,提笔写下,“微臣恭请圣体安康。”
☆、第84章
杭州,初春。柳絮已经开始满城飞扬,范铉超又开始咳嗽了,每次出门都恨不得面上罩上七八层。
小满对他病情忧心忡忡,甚至到了范铉超自个也觉得她是不是操心太多的地步。
“只是花粉过敏,或者是鼻炎而已……不用这么紧张……好吧,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花粉过敏。”范铉超挠挠头,“那两个罩子给我把脸蒙上吧,就能好多了。”
小满有些尴尬,说道:“那是姑娘家才戴的东西吧?”
心好累,连个口罩都不能戴了。范铉超只好顶着被揉得红通通的鼻子出门了。
杭州林知府这时候还不知道他命根子一样的账本已经被锦衣卫偷走,临摹了一本,又放了回去。只等着到时候一起人赃并获,治他一个贪赃枉法之罪。
这时候的他,还在最好的游船里接待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公开露面的范铉超。
杭州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几乎都来了,满满当当地坐了整个画舫。更有歌女舞女助兴,轻歌曼舞间,在座的官员们杯盏交错。
而来到杭州就一直卧病在床,到了开春才终于“大病初愈”的范铉超就是这次被灌酒的重要对象。
“范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前途不可限量……”
“范大人可有婚配……”
“范大人真是好酒量!当年也曾是连中五元,不如学诗仙太白,斗酒诗一首?”
“范大人许是第一次来杭州?正好看看名扬天下的西子湖畔风光……”
“范大人……”
“范大人……”
杜康一杯杯灌进嘴里,即使是一向觉得古代酒水没有度数的范铉超也有些招架不住了,连连推拒,“真不能喝了,当真不能喝了,再喝下去,又要病上两个月了。耽误了陛下的重托,含元实在愧疚啊。”
要的就是你耽误公事!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是大家嘴上都说:“范大人久病初愈,自是不能多喝,喝完这杯,我们就把杯盏撤下去。”
一连喝了好几杯“最后一杯”,范铉超喝得满脸通红,眼睛发热,脑袋一突一突地痛得厉害。
众人笑道,“范大人今天是被灌得狠了,只是可惜了这个歌舞,我们还专门请了密云公子来助兴呢。”
密云公子?
虽然头很疼,但是范铉超听力还没下降。这位密云公子,又是从哪儿来的?范铉超忍不住开口:“密云公子,是哪位?”
林知府笑道,“本以为范大人已经醉了,没想到一听见密云公子的名号,就醒来了。快,传密云公子上前。”
那是一位黑发如瀑,纤腰如柳的美人。或许可以说是范铉超见过的最美的男人之一。
“密云公子?”
“正是,拜见范大人。”密云公子俯身行礼,那未曾束起的发丝便随着他的动作盈盈散落在身子两旁,像是一件名贵的披风。
范铉超打量他两眼,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就不再去看了,“请起。”
林知府见他似乎并不感兴趣,立刻笑语盈盈地解释道:“密云公子乃是整个杭州城里出名的,他的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来到杭州,却没听过密云公子的琵琶,可是一大憾事啊。”
密云公子也抬起头,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他,展颜一笑。范铉超挑挑眉,感到有趣,“既然如此,还请密云公子为我等弹奏一曲。”
“密云荣幸之至。”密云公子在侍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随从为他捧上来琵琶。随手试了几个音,密云公子道,“我已经准备好啊了,不知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那就请开始吧,曲子无所谓。我想无论是什么样的曲子,密云公子都能弹奏得出神入化。”
密云侧头想了一想,手指尖轻舞,顷刻间弹奏出一曲《春日游》。音符如水一般涌动,荡漾着听众的耳尖,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沉浸在这样的美妙的天籁之音中。
不过,也只是“几乎”。
范铉超朝着画舫外望去,小满正站在他后方,压低声音,用气声与他说道:“已经都准备好了。”
范铉超微不可查地点点头,目光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密云公子身上。
正巧,林知府看过来,瞧着他眼睛都不舍得错开一下的模样,忍不住捋捋胡须,心中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果然,好这口的没有一个能看到了密云而不心动。
密云公子一曲奏罢,范铉超起身鼓掌,赞不绝口,“密云公子的琵琶果然是杭州一绝,我若是早知道,拖着病体也会去拜访的。”
密云公子回礼,柔声道:“范大人谬赞了,小民只是在琵琶一道上用心而已。”
“用心……用心……这世上的人事,若都向密云公子对待琵琶一样用心,多好?”范铉超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又似乎在说给其他的什么人听。
林知府隐隐觉得不安,急不可耐地要开口隐藏这份如擂鼓的心跳声,“密云公子的弹奏可还入得范大人的眼?”
“能听密云公子演奏一曲,实在是我的荣幸。”范铉超说道,“我不过是一介俗人,更不通音律,却也能从密云公子的演奏中听出春风十里的暖意。可见,密云公子的技巧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密云愧不敢当。”
林知府紧接着说道:“既然如此,范大人难得来一回,不如再请密云公子专门为范大人演奏一曲?”
“正有此意。”
密云公子笑容满面,正要弹奏,却听得一声:“慢。”不由停了下来。
范铉超神色莫测,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让人看不出情绪来,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子狡猾和几分得意洋洋,“既然密云公子这一首是专门为我演奏的,那含元可否单点一曲?”
他刚才不点,非要现在点,又是何意?密云公子虽然不解,却还是含笑同意了。
范铉超沉思几秒,说道,“我这个人,最喜欢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气,可否请密云公子弹奏一曲《楚汉》?”
《楚汉》是万历年间风靡一时的名曲,而且是琵琶弹奏的名曲。密云公子哪首不会,都不可能不会这一首,本以为他要为难自己一番,没想到是真要听曲,密云公子旋即一笑,十指在琵琶上飞速拨弄起来。
范铉超手中拿着一盏清酒,踱步至密云公子身边,似乎饶有兴致地观察他。却见他一抬手,一昂头,清酒一饮而尽,将杯子狠狠掷于地下。
酒杯应声而碎,惊得密云公子的曲声一顿,所有人望向范铉超。
范铉超笑意盈盈,“密云公子请继续,什么都不应该打扰你的琵琶。”
林知府刚想说什么,可才动了动嘴皮,就看见周围画舫上、西湖水底下,猛地冲出几个人影。
他惊叫一声,吓得后退了几步,却感觉到脖子一凉,已经被身后伺候的仆人制住了。
琵琶声战意昂扬,利刃反射着寒光,这小小的画舫刚刚还是歌舞升平,转眼间却成了人间地狱。
在激烈的琵琶声中,范铉超环顾四面,见所有的官员都被锦衣卫制住了,满意地笑道:“都抓回去,严加看管!”
随即,锦衣卫压着还在挣扎、怒骂的官员们上了锦衣卫的船,准备运回卫所关押审问。
这边,密云公子几乎是机械地弹奏着乐器,他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在和他谈笑风生的林知府就这么被灰头土脸地押走了,那些人力甚至还有他的几个恩客。
这些被范铉超一锅端的人里,几乎包含了他所有的靠山。
所以当范铉超示意他不必再弹的时候,密云公子却跪下了,“求范大人将密云带回去吧。”
一脸懵逼的范铉超:……哈?
密云公子面无表情道:“范大人几乎将我的靠山都抓走了,密云自然也无法再待在杭州城了。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将密云带回京城。”
范铉超歪头想了想,“你在这杭州城,虽然靠山没了,但还能再找。你若是和我回京,恐怕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第85章
一道碗粗的闪电劈过,映出了金殿上帝王阴沉的面容。随即,震天般的雷声轰鸣,配上刚才当朝首辅掷地有声的言辞,仿佛在配合他。
朱由检只觉得心中愤恨至极,东林党妄图一手遮天,还要打着为民请命、清君侧的口号,实在是……实在是……罪大恶极。
恍惚中,朱由检像是看到了自己上辈子,为了撇清罪责,将一个又一个的忠臣推出去斩首的情形。
若是现在又将范铉超推出去平息东林党的怒火,他和上辈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刚刚想朝着东林党开刀,现在却要将范铉超交出去?
“蛊惑圣心,当诛!”
“擅自专权,当诛!”
“陷害忠良,当诛!”
“……杭州知府罪证确凿,你们也敢说范爱卿陷害忠良?”
是,是有些尴尬…但一转眼,韩爌又接着辩驳:“献田乃是我朝官员传统,高祖皇帝在时便曾允许官员接受献田,杭州知府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妥之处。”
朱由检深深地望进韩爌眼睛里,帝王的威严让他不敢回视,不过,对范铉超的处理,东林党内已达成了统一,对他的容忍程度也到了极限。
与其说这是对范铉超动了东林党在江南的利益的惩罚,不如说是对崇祯皇帝妄图发展非东林党势力的一次遏制行动。
这些年来,在朱由检的暗中操作下,范铉超俨然已经成了新一代的魏忠贤,咳,是在他身边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范党”。
虽然范党明面上是以范铉超为首的一群文人墨客,同科同乡,但实际上却是范铉超为朱由检笼络的一群与东林党无关的寒门子弟,在朝堂上已经暗暗形成了一股势力,牵制东林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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