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三月开春,钦天监算了个好日子,万历皇帝在宫门前践行,出征辽东的军-队就出发了。大-军出-征那天,整个京城万人空巷,都去欢送。
范铉超也去了,他登上瑞华楼的时候静传正在早早占好的位置前翘首以待,那焦急的劲儿,就像当年在公交车上给慢吞吞的好友占了座又生怕被人骂了。“少爷,少爷这边!”
范铉超和静楼两人三步并作两步上来,看静传实在是占了一个好位置,二楼临窗,下面正是军-队的必经之路。这条路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酒家都挤满了人,二楼以上的好位置更是预定一空。范铉超看这楼上不管临窗还是不临窗都坐满了人,他们算是慢的了。
“你倒是运气好,怎么占到这么好的位置的?”范铉超好奇地问。
静传邀功道:“哪是我运气好?我和这家店老板认识,我先让他帮忙留了座,又怕他顶不住那些人胡搅蛮缠,我五更就出来了。”
静传跟着范铉超久了,个性本来就更活泼无顾忌,说话就随便一点,换做是静楼,只会说自己认识人。不过,不管是活泼随便一些还是精明谨慎一些,范铉超都无所谓,他本来就不在意这些在他看来封建无用的繁文缛节,静传、静楼两人高兴就好。
主仆三人吃了会茶,聊了聊天,没过多久,就看见街那头的人骚-动起来,那骚-动仿佛潮水一般迅速席卷了整条街道。到处有人打听:“是不是来了?”“军-队到哪里了?”
明明还什么都还没看到,即有人趴在栏杆上张望了。这份骚动持续了好一会,突然有人喊了一句:“来了!”
开关突然打开了。
大家开始欢呼,然后……然后范铉超突然发现他们被人包围了,那些位置不临窗的客人们纷纷挤到栏杆处朝外张望,前后左右都是人,你挤我我挤你,范铉超甚至觉得自己光是坐在这里就占了好大的位置,应该站起来和他们一起看腾出空间来服务更多人。
不管静传静楼怎么喊“别挤别挤”看热闹的人群都不为所动,一个大叔哈哈大笑:“多久没看到大-军出-征了,你们还要我别挤?”
范铉超只好站起来,将长凳推到桌子底下和大家一起站着看,那个大叔拍拍他肩膀,“小子识时务啊!”
范铉超苦笑,“大-军出来了。”
“哪里哪里!”大叔喊起来,“看到了!看到了!”
一队全身铠甲的士-兵出现在街道尽头,缓缓朝这边行进。旌旗蔽天,军-士衣甲鲜明、神情严肃,似乎毫不为这震天欢呼动容。一个身披黑甲的军-官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手持大旗引导队伍前进,在他身后是各色大军仪仗。气势如虹,如排山倒海而来,他们在楼上,却仿佛被军-队压在楼下。
整条街的人都欢呼起来,即使是近几个月来一直因这事压在心头而郁郁寡欢的范铉超也不禁神色动容。范铉超注视着仪仗队走过,目光后移,眺望着更远处。看到一支黑甲骑-士队伍,身后跟着身材魁梧、军-容整齐的步-兵,那里才是真正的大-军-部-队。
仪仗队过后,大-军-部-队缓缓走进了,众人这回可不止是欢呼雀跃了,鞭炮震天、炮竹齐鸣,仿佛他们将过年没用完的爆竹都拿出销货一样。比爆竹声更响的是百姓们的高声喝彩,楼下的人群开始跟着行进的军-队跑动,就连楼上的人也受不了这热闹的气氛,大叫一声跑下楼,也开始和那些人一起跟着军-队移动了。
等大-军完全过去,二楼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只留下洒了满地的茶水果子,也不知道那些人给钱没给。
范铉超是少有没有激动的人,等人群散去,他将长凳从桌子底下勾出来,重新坐下。静传静楼叫小二上了新的茶水点心,又叫他们清理了混乱,这才坐下。
静传哭丧着脸:“我辛辛苦苦又是托人又是早起才占的好位置,他们只要随便挤过来就都没有了,真是不守规矩!”
静楼苦笑:“那算什么,我衣服都被扯破了。”
范铉超倒是没有被扯坏衣服,但也被挤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头发也乱了。叹了口气,他说:“喝口茶就回府吧,看这一次就够了。”
以后再不会有这么宏大的场面了。
离三月大-军-出-征辽东已经过去很久了,范铉超的生活也回到了以前读书写字,晨昏定省的固定模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范铉超算算日子,再过一个月,自己就穿越到明朝整整一年了。
时间过得还真快,范铉超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适应这个没有空调没有马桶最重要的是没有wifi的日子,结果到了这里,也就这样过去了一年,除了刚开始两个月快疯了一样,自己居然也能过得随遇而安。范铉超仔细想了想,自己真的一点都觉得时间过得慢,大概因为在古代晚上七点就要睡觉的缘故吧。
六月十五这天,范铉超晚上从范景文和张氏回来以后就命惊蛰、谷雨去厨房取一些瓜果点心,本来还想要酒的,想想这个身体才十一岁就算了,只要了茶。
惊蛰将东西端来,递给范铉超,还担忧地说:“虽然天热,但夜里还是风凉,屋顶又危险,少爷还是在屋里吃吧。”上次范铉超夜里起床受了凉,虽然没生病,惊蛰还是被谷雨说了一通“睡得死,不知道照顾少爷”的话,从那以后她对这方面就小心多了,夜里总要起床查看好几次,今天范铉超要上屋顶,她从刚才就一直叨叨好久也犟不过范铉超,还说要和他一起上屋顶保护少爷安全。
范铉超接过食盒,只说了一句:“多嘴。”就爬上了梯子,上到半路又回过头对静传静楼他们吩咐:“谁都不许上来,我自个呆够了就下来。”
上了屋顶,只有微风习习,范铉超将食盒小心放好,就在屋顶坐了下来。太阳还没落下去,屋顶晒了一天太阳,热乎乎,坐下也颇为舒服。范铉超正对着西方的天空,太阳将落不落,大朵大朵的金色紫色云朵静静悬于空中,辉煌至极。而东方的天空已经是星光点点,一片静谧景象。
今天是自己穿越来的第一年,去年今天,范超出了车祸,范铉超从书上摔下来,然后他就到了这里。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穿越的是自己,自己穿越来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范铉超他……什么也没做。
回顾自己这一年,范铉超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做,没有改天换地,没有发明创造,更没有年少成名天下知。除了范府众人说他长进了,功课好了,似乎也只是普普通通。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自己,又是为了什么穿越呢?
偶尔,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被派来给大明王朝续命的。可是仅凭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办到?要说他是专门来见证历史的,范铉超又觉得天命大概没有这么无聊,明亡于清的历史,谁能说假?
☆、第9章 文章 天成
之前说过,范景文范老爷十四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举人,二十七岁中进士。这履历在千年来的科举界不算是特别好的,但比起更多几乎连举人都考不上的老秀才是好多了,别的不说,比起那位名垂千古的同姓范进举人来,自然能升起更多优越感。
更何况,范家世代书香传家,范景文当然不愿意自己孩子考半辈子科举考不上,最后只能靠余荫补一个荫生。
张维贤曾说帮范铉超进国子监学习,可就算是进入国子监学习,也有学而优的贡生和萌祖上余荫的荫生,还有通过捐钱捐到的捐监。荫生的话,自己老父范永年身为南宁知府自然可以余荫一个,但终究不能让人满意,最好还是贡生,然后考科举进士,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进官场,才不会被人嘲讽。
范景文自然希望范铉超、范铉朗早早高中,自己也脸上有光。所以他对两个儿子的学业抓得很紧。考虑到自己十四岁中的秀才,那大儿子今年十一岁,准备两年也可以下场了,大不了第一次就当练练手,三年之后再考过。
由范老爷这种心态可知,他对自己十四岁中秀才这件事是非常自豪的……以至于觉得自己儿子不可能超过他,都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期望。
想到大儿子过两年要下场,二儿子也该开蒙了,范景文寻思着给家里找一个座馆先生。张家族学自然是好,可想培养出一个优中出精的进士来,大学堂还是不如小书室。
寻常的座馆先生范景文是看不上的,可太好的先生范景文又不知去哪儿请才好,所以这事还是要张氏出面请英国公府帮忙,这才找到一个满意的。英国公府三位公子张之极、张之初和张之让都还在读书,自然也有座馆先生。李氏问了英国公府的座馆先生可有人选可以推荐,那位先生便推荐了自己的一位好友——陈帆越。
这位陈帆越是万历二十五年的二甲五十名进士,只是看朝堂污浊不堪,不愿当官,这才蹉跎至今。如今他老了,自然要找一个可以颐养天年的居所。范家世代书香世家,名声颇好,再加上又是英国公的亲戚,怎么看都不会很快倒台的样子,陈先生自然愿意来教导范铉超和范铉朗。
李氏见过陈帆越之后,连连点头,又请张氏来看,张氏摇摇手说:“我看人不如嫂子,学识不如官人。官人还要再看看他学识如何,这样一看再看,我怕陈先生心生嫌隙,还是直接请陈先生过府吧。”
李氏想了想,陈先生当年就能中进士而不做官,刚才看来也是有些脾气的,这样的确有些不好,于是同意了。
范景文见到陈先生,也是相知恨晚,又佩服他学识人品。说起来,范景文是万历四十一年的三甲八十五名进士,无论是时间还是名次都不如陈帆越,所以范景文也对陈帆越口称“先生”,范景文这么称呼了,马氏张氏领着一众下人都对陈先生恭恭敬敬。
陈先生看到范铉超、范铉朗两人,也惊喜非常。范铉超基础扎实,过目不忘,中举指日可待,最后成绩恐怕还在他和范景文之上,老师遇到这样的学生怎么会不高兴呢?而范铉朗虽然没有兄长过目不忘的本事,却聪慧过人,学到的东西都能举一反三,而且更讨人喜欢。陈先生把范铉超当学生看,却把范铉朗当孙子看。更何况,范铉超今年十一岁,范铉朗今年才四岁,至少他还能教范铉朗十多二十年,这可是十多年的长期饭票啊!
范景文说希望过两年让范铉超下场试试水,陈先生也十分同意,下个场嘛,又不会少块肉,多积累经验为好。所以对于范铉超的学习重点是学做八股文。而范铉朗,年纪还小,先学句读吧。
所以,范铉超原本还能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繁体字杂书小说中找到学习的乐趣,可是从开始学习八股文起,整个人生都灰暗了。
他穿越前就知道八股文非常可怕,心中就隐隐有了抵抗之意。但自己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都过来了,怎么会学不会八股文,怎么考不上进士?
但是古代读书人少,看似竞争不大,范铉超却忘了现代高考人虽多,名额也多,古代能中进士的也就那几百人,而且还是三年一考,哪个淘汰率更高,还很难说。
陈先生一到,考问过他学业,就开始教导他八股文。还没到提起笔学写八股文的时候,只学到破题、背诵优秀时文,范铉超就想大喊一声:八股文都特么是个什么鬼!
八股文的题目只从《论语》和《孟子》出,可是能出题目的句子有多少,科举又考了多少年了?这么多年科举下来,能用的句子都用过了,考官出题都出不出来,更何况出好题呢?但是他们考上了就忘了自己当年怎么痛骂考官的,拿书里各处的句子东拼西凑,憋一些不算题目的题目出来,只为了为难人。
写八股文只需要会格式,但是有了格式却不代表就是一篇好的八股文。即使八股文臭名昭著,要想写好它却还是少不了‘‘精、气、神‘‘,这是所有文章的精髓,八股文也是文章。
陈先生说他基础打得不错,但只是儒学经典的基础打得不错,在他的指导下,范铉超就硬着头皮开始读历代名作、诸子百家。
范铉超开始系统地学历代名篇之后,在陈先生的讲解下,那些原本看来只是韵对工整、词藻堆砌的古文,他才能从中读出美妙的音律来。
陈先生见范铉超开始入门了,这才满意地给他勾画重点背诵篇目。明年就有乡试,范景文和陈先生都认为还是先下场试一试功底,等四年之后才开始正式进场。
陈先生看范铉超读书最多两遍就能记住,给他布置了大量的诗文功课,背诵时间减少了,能细细揣摩文章的时间就多了。范铉超成天浸泡在好诗妙文里,突然有天居然脱口而出两句新诗,不等陈先生拍案叫好,自己先吓了一跳,我一个理科生,居然也能写诗了?
范铉超呆楞间,陈先生已经将这两句诗反复咀嚼,赞道:“虽然不算精美,却有唐宋的大气风范。想不到你还在诗词上颇有天赋。‘”
范铉超又骄傲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想到赶紧拍老师马屁:“都是先生教的好。”陈先生也觉得是自己教得好,笑眯眯地蹭蹭自己那稀疏的頾须,满意极了。
范景文回到家,就从陈先生那里知道了这两句诗,把范铉超招来,“你这诗只有前两句,我来考考你,现在把后两句作出来。”
范铉超早就没有当时的心境了,随便编了两句搪塞过去。范景文笑骂道:“可见这两句也不是你的,是文曲星赏给你的。
范铉超张口反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谁不是老天爷赏的。”
范景文哈哈大笑,“就你话多。算了,诗文只是小道,认真和陈先生读书,考上科举才是真的。”
☆、第10章 兵败如山
范铉开心读书的时候没多久,就传来了萨尔浒之战大败的消息。离他去十里长街送大军没多久,陈先生的屁股还没坐热呢。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一败涂地,败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一点不剩。刘綎、杜松战死,马林、李如柏畏战而逃,死伤将领三百一十余人,士兵伤亡四万五千八百七十余人。
他们离开京城时,何等威风,何等荣耀,如今一点不剩。国人惶惶不可终日,虽不信□□哈赤会这样直接打进来,可被蒙古人驱使、猪狗不如的生活,也才过去二百年而已。他们不是怕亡国,他们是怕像被弱宋一样任人宰割。而明朝,却没有大宋富庶,没有大宋怜悯百姓。
范景文现在是吏部考功司主事,主管考核官员行政情况。遇到这事,万历皇帝要求上下清查,吏部忙得焦头烂额,范景文也多日没有回过家了。
直到畏战而逃的马林又辗转战死,李如柏刎颈自杀,辽东经略杨镐入诏狱,判处死刑,针对萨尔浒战败的彻查才算是终于结束了。
本来这件事,范景文原本还不想和范铉超提,但想到他过几个月就要下场科举,也算是半个大人了,一无所知不是好事,这才招来他谈话。
“萨尔浒败了,这不奇怪。”范铉超轻声说,仿佛不是说给范景文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哈赤纵横辽东,后金兵强马壮,素有‘女真过万不可敌’的说法。而我们明军只是拼凑而来的军队,士兵和将领没有磨合过,怎么能成事呢。”
“你舅舅担心的时候,我还说刘綎、杜松、马林和李如柏四人都是上过战场,赢过三大征的将领,没想到他们都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范景文叹息道,“可怜我大明数万将士、百里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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