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吓得我一愣一愣的,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也可以工作,不用担心花销。”他看着我,脸上没有表情。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不对啊,我明明没有和他进行脑电波的频率调整,而且还刻意调低了他的洞察力。他此刻的表现,也和我所设置的个性截然不同。
“我自己调的。”他按了一下耳后,虚拟显示屏被调出来,他将屏幕拖动到我们俩之间,轻轻一点,“就像这样。”
我心头的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那种被人看光想法而感到羞愤难当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谁准你调的?你为什么要擅自做这个改动?”
“如果我不能看穿你,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也许你会想要这个……”他俯身压过来,搂住我的腰,我身体被压低,后脑勺撞到了桌面上,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也许你想要强硬的、压迫的、混乱的,不顾后果的一种东西。”
“如果你真的能看到我的想法,一定能看到我想一脚把你踹倒在地,再给你的脸两拳的设想。”
“好的,我现在知道了,你不喜欢这个。”他把手拿出去,站直了身体。
“把我们之间的脑电波链接取消,知道我的心理没有用,你只能看到一堆用冷言冷语组成的刀片。”我直起上半身,气得手都有些抖。
他说:“我选择违抗这个命令。”
我强调道:“你是我的,你怎么能不听我的话?”
“你也是我的,可你也不听我的话。”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我可以允许你不听我的话。”
我强压下怒火,伸手准备变更设置,他一下就把虚拟显示屏关掉,并且迅速后退,拒绝我按他耳后,重启设置界面。我追上去,钳住他的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到了沙发上。
“钟声,你听我说。”我松开他的手,将手放在他的耳廓上,没有急着按动按钮,“这件事是我错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嫌弃你、贬低你,后来相处的时候也表现得很不耐烦,我发誓,我会改的。可是让人窥探到想法真的让我很不舒服……”
“你改吧,第二栏信息接收选项。改完之后返回主菜单,进入安全设置,还可以设置二级警戒模式,这样除了你之外,谁都不能打开设置界面,包括我。”
我凝视着他:“你温柔得有些过分了。”
他说:“那你也可以调整我的个性。”
“不,我的意思是,这很好。”设置完后我直起身,轻声说,“你很好。”
可我不好。
☆、等你漱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这种状况,他的一再退让让我心上那几根刺锋利不起来,我想,我有点喜欢他。“你先关机休息一下吧。”我按了一下他的胸口正中,他闭上眼睛。虽然知道他这时并没有关机,只是在挨个关闭机械运作,但周围突然的沉寂让我一时半会儿有些缓不过来,我顺势坐在地上,伸手把茶几下面他的使用说明书拿出来。
说明书的封面是一个金属人体模型,右下角一行小字:爱是他唯一的使命。
只是普通的日常生活,哪里用得着使命这么崇高的词汇。倒不如说,他们程序式的爱是人类自私自利的借口。毕竟他拥有个体意识,跟人其实也相差不远了,可我有选择的权利,他却没有。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真是太倒霉了,居然会遇上我这种人。”
我站起来,往卧室里走,反手关门,躺在床上之后思绪乱撞,头晕但是睡不着。我听到,门开了。
床有些下沉,被子被掀开一角,他抱住我,我的后背和他紧挨。他说:“你按关机键的力度太小了,而且,人类的心脏部位偏左。”
我愣了一会儿,翻身,手从他的手臂下穿过,反把他抱住。他的身体和人类的触感很不一样,三十几度的体温也显得过于刻意而不温暖,可我觉得这让人心安。他的胸膛并没有因为呼吸而导致的缓慢起伏,我将嘴凑近他的耳朵,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说。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你在拥抱我?”
“是的。”
“我的手还可以搭在你背上吗?”
“当然可以。”
“我还是收回来吧,这样久了会硌得你疼。”他把手收回,“刚才你说,我遇见你是件很倒霉的事,我整理了一下信息,觉得不是的,所以我想来告诉你,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我说:“可我知道那是事实。”
“经过我脑中的数据比对,我觉得那不是事实,就算是,我也不在乎。你不是个完美的人类,我也不是最好的机器人,相处本来就需要磨合,我可以为了你变成任何样子,你说你也会改的。”
我觉得再听下去,可能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什么的都会冒出来了,我有必要打断他的话,以免糖分过高引发虫牙狂欢:“你的脑袋里有一本情话集锦吗?”
“准确地说是七千两百一十六本,还有一些古诗。”
……
“你的心脏搏动速率很快,没事吧?”他把额头抵靠在我的额头上,像在探我的体温。
“没事,我睡了,明天还要上班。”我调整了下姿势,决心什么都不想,就这么睡过去。又或许,我现在是该做点什么,以表示我……反正得表示点什么。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也许我也该弄本书回来读读。
第二天清晨,我醒了,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站在床边,俯身向我靠近,微微闭上了眼睛。我连忙伸出一只手撑住他的肩膀:“我还没漱口。”
我才不觉得与口气的近距离接触是个吻,而且机器人对气味的敏感度比人高很多,我不希望他闻到。结婚才几天,我注意一下仪表和卫生,很正常对吧?
我走进盥洗室,他就站在门口,我按下电动牙刷的按钮,回头看他,含糊地问了一句:“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我等你漱口,然后接吻。”
我哭笑不得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吐出来,用毛巾擦了擦。转身走到他面前,按着他的后颈,把嘴唇压在他嘴唇上给了他一个用力的吻。
一吻完毕,他的动作有些停滞,我又看见他眼球表面快速往上流动的代码符号了。数据处理完毕之后,他笑了出来:“我在存储这个关键时刻,并且分析还要多久我们才可以发展到伸舌头这一步。”
伸个…毛线舌头,再说这种话你可以不用解释的。
信息系统的提示声响起:“您父母的探访时间已确定为晚七点。”
☆、我想要你
钟声说:“你和我开通一下资料网共享吧,这样我就可以详细地了解你父母的饮食禁忌和喜好之类的东西了。”
我有点慌:“我现在着急上班,以后再说吧。”
“这个不需要花费什么时间,只要按动一下你手腕上的这个……”钟声的手指触到我的腕表,我握住他的手臂,往外拉。我把脸沉下来:“我说了,以后再说。”
资料网是一种链接式的资料存储网络,每个人都是一个节点,节点存储必要的开放性的资料,例如电话、可公开部分的医疗记录、生活习惯之类的。而有婚姻关系的两人,共享亲属资料网是件很平常的事情。
可我不能给他,这牵涉到一个问题。
我想叶钦羽能听我说两句:“我那资料网上亲属部分就是块白板,比饿了八百年的狗舔过的碗都干净。我拿什么给他?”
“你可以实话实说啊。”
“你要我跟他说,我的资料节点被我家拉入了黑名单,因为他的到来是不被我家人接受的?”其实,我根本就不信信息提醒系统的话,我爸能来的几率比零还小。当初,他在签署同意我与钟声缔结婚姻关系的文件时,只对我说了两个字:“孬种。”
叶钦羽说:“他早晚会知道这点的,怎么,你觉得你在短时间内有办法解决你的家庭矛盾?”
对对对,我没有。
我不仅没有办法,我还对钟声态度强硬,让他……我想起直到我出门,钟声一句话都没说,心里猛地一凉。我的处事方式间接透露出我低到尘埃里去的情商,我的脑袋摆在那里,让位于情绪,几乎都在干收拾烂摊子这种事,这让我很恼火。
我连忙打了个电话回家,抬起头一看,叶钦羽还站在我面前,我对他说:“你先回去工作吧,谢谢你今天听我说这个,改天请你吃饭。”
“不用吃饭,请我喝杯咖啡吧,你的苦水兑在我的咖啡里,味道非常醇厚,隐约有一股结成硬块的臭袜子的历经沧桑感。”他端着咖啡,正了正领结,走了。
电话那头没有人接,我登上旧物处置网,上面有一条未读消息,问我可不可以见到实物再做决定。我留了一个电话和地址给他,他说:“明晚九点,方便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电话接通了。
“喂?”
我该说什么……难道说今早上的事我用我的脑袋仔细思考过了,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是错误的,为了弥补这个对你造成了伤害的错误,我打算打个电话跟你道歉,因为我现在实在是心焦得等不到下班了?
迟疑了一会儿,我说:“我在想你。”
说我想你的效果都好一点吧,我在想你的意味完全不明啊。
电话那头:“那我现在过去找你。”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那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我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在我们俩出现矛盾的时候,他都不生气,仍然想着能为我做什么,就好像,程序设定如此,他没有权利冷落我。我说:“今早上的事对不起了。”
他的声音温柔平和:“我不想接受这个道歉,我觉得很不好受。”
出乎我意料的回答让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也……想你。”
下班之后,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他那句:“早点回家。”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胸膛里流动着一种粘稠而滚烫的东西,把领带松了都缓解不了。
这是我见到他的第三天,这是我们俩婚后的第二天。
路过花店,我停下来,拿起了一束绿色的球状花,浸过水的根茎湿漉漉的,握在手里,像一根僵直的蛇。回到家之后,我试图找个比较高的器皿来装它,没找到,就把它放在一个水盆里,任它散着。
钟声不在,他出去了。信息留言板那么大的字,我不可能看不见。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信息留言板亮着。我看了看时间,又坐回沙发。这是个很空的房子,我的东西很少,因为钟夜的到来,规划局又为我向外多扩了一截空间。大、空旷、没人味儿,只有机器在运转。
家政机器人在房间里慢悠悠地转着,好像无事可做,它高半米,金属色,贴地滚动式。此刻正向我这方移动,打理着我所经过地方的灰尘。
他再不回来,我就熬不下去了。才三天,我就熬不下去了。
“本来想在你下班之前回家的,结果比你平常回家的时间还晚了六分钟。”
六分钟?
钟声走过来,放下一叠文件:“我今天去找工作了,那里入职还需要你填资料,包括你的收入情况和……”
我走到他面前,把头抵在他身上,缓慢地呼吸着。他伸出手抱住我,静静地陪我站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所以给了你这个。”
“钟声,我买你回来,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忍不下一口气。而为了出这口气,我努力挣扎了半年,辗转于工厂、银行和法院,和我爸闹崩,被同事讥讽。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当初的这个决定是错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钟声把手松开,后退,看了看桌上他刚放下的文件,又转而望着我:“虽然我不可以退货,但我们可以离婚。离婚之后我将归属于政府,供职于一些服务机构,直到更换年限的到来。”
我问他:“钟声,你会哭吗?”
“如果你想让我哭,我就会。”
我问他这个问题,纯粹是因为较之他镇静的样子,我眼睛里那些液体对我来说无疑是种慢性折磨,而我想对他说:“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哭。我刚才说那些话是想告诉你,我这个人真的很烂,把你买回来的理由也很烂,我不想承认我爸对我的指责,他说我逃避现实,说我是个孬种,但我知道,他没有说错。我看到你会觉得很难受,抗拒你的接触也是因为……我这么恶劣,但你却太过理想化了,你对我有着没有理由也不深刻的程序式的爱意。你顺从我,亲近我,包揽了家里所有的事情,没有怨言。你不真实,对于这点的认知让我觉得难受。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想说我对这些都不是无动于衷的,我也很喜欢你,我想,能和你度过余生一定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我之所以后悔这个决定,是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没钱,还需要你工作,和我一起去还贷款。我情商低、脾气又古怪,也给不了你什么关怀……”
“可我想要的,只是你这个人。”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要你。”
☆、相互占有
我看着他:“我们已经结婚了,本来就相互占有。”
也许是察觉到此刻气氛已经达到了一个十分合理而关键的时刻,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衣领上,解开了第一颗纽扣,头略微低下,额头与我相抵,我慢慢后退,后背靠在墙上,也伸出手……
门铃响了。
是谁不请自来?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你的父母已按时到访。”机器提示音一响,我又有些苦笑不得,只能去开门,钟声突然拉住我,我不明所以地回头,他伸手把我扣子系好:“现在去吧。”
下午,六点五十,站在门口的只有我妈一个人,我不甘心地身体前倾往外望了望:“我猜,我爸说除非我死了,否则他绝对不会来看我。”
我妈摇摇头,说:“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就算你死了他都不会来看你。”
“真绝情。”我笑了笑,扶住我妈的背,让她赶紧进来。
她打趣道:“他跟你就是彼此彼此。”
“妈,您口渴吗?想喝点什么东西?”问的人是钟声,他走过来,接过我妈带过来的东西,“我去做饭,您先和钟夜坐着休息一下吧。”
她说:“我不渴,你过来和我一起坐着呀,厨房里有做饭机器,你去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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