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患上了冰冻渐离症。”兰斯将轮椅调转了一个方向,直面谢泽,眼神平静,“斯通纳陪着我去医院做体检,医生告诉我,我的大脑出现了病变。说出了这个名词,我觉得很新鲜,医生也觉得很新鲜,因为所有稀有的病几乎都集中在我身上。他说从未见过我这么命途多舛的人,我当时还开了一个玩笑,或许上帝脑海中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想要动手实验一下。他俯瞰众生,一眼挑中了我,觉得我天赋异禀,于是将我当成了实验田,亦或者,他是觉得这样算是废物利用呢。”
谢泽一手搭在他的轮椅上,微微俯身凑近看他的眼睛。兰斯的眼睛是湛蓝色的,或许是因为病,许是因为思虑,许是因为孤独,他那双眼睛总带着忧郁。此刻那上面蒙了一层水雾,然后凝聚到一起,夺眶而出。
谢泽伸手替他揩去泪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别这么说自己,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他目的和归处,你又何必着急呢?”
军刀眸色更深,若无其事的过去,将手肘搭在谢泽肩膀上,将自己身体的重量逐渐转移到谢泽身上:“不管怎么说,不要用仓促的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你根本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兰斯很快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实际上他这样的身体,稳定情绪几乎是必然的功课,愤怒、失望、伤心、哭泣都会让他丑态毕出,让场面变得很难堪,还要让别人来收拾残局——他早就学会了不麻烦任何人,这些自控能力至少让他的自尊不那么脆弱敏感。
“不必劝我,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兰斯道,“我无法选择如何来这个世界,至少我能选择有尊严地离开。”
谢泽沉默良久,有些踟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向兰斯,看到那双带着期待的眼睛,终于将那句迟到的话说出来:“那么我在这里祝福你,我的朋友。”
兰斯笑了,甚至调皮的用触摸屏模拟出电子笑声。
周围三个人都笑了,嘴角挂着千钧重量,勉强牵起。
可他们依然要笑,为一个人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
斯通纳忠心耿耿的站在一旁,像一颗伫立的铁块,沉默又冰冷。
它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兰斯。
——
三天的时间很长又很短,最后的时刻仍然要到来。
斯通纳给兰斯穿上了太空服,这东西他一直没机会穿,如今终于穿上了,乍一望去,就像一个小孩偷偷穿大人的太空服。
隔着头盔看见兰斯的笑意,他连续眨了三下眼睛,仿佛一个调皮鬼。
这是他们之前约定好的暗号:不规律眨眼睛,那是有东西进眼睛里了;连续眨三下,证明一切都好,准备就绪;如果眨一下眼睛,那证明有地方不太对,这时候就要将兰斯从太空服里解救出来,重新放到轮椅中,让他通过那块触摸屏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怎么改进。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谢泽封闭生活区,穿上另一套太空服,在前面带路,斯通纳抱着病弱的兰斯跟在他身后,脚步声在蜿蜒曲折的通道中响起,演奏着别致的交响乐。
通道通向另一个出口。
飞船的出口尽头像井盖,谢泽平时也就这么叫它,虽然很土,但好记。平时需要离开又不想大动干戈开大门时,他会从这边出去。有时候扔东西也是,打开后将东西踹出去,然后再合上,为此李维京很多次说他“十分不讲究太空卫生,专门生产太空垃圾。”谢泽最开始还和她争辩,最后连争辩都懒得争,反正一切来源于宇宙,最后归还给宇宙,算什么太空垃圾?
话虽如此,他还是会为太空减负,手下留德的。物体在真空中的速度不变,如果和飞船在同一直线上运动,而飞船驾驶员没有及时发现,极有可能造成悲剧——虽然这种几率很小,但不代表不会发生。
井盖打开,外边就是无垠的宇宙,真正的没有边际的地方,一眼望过去,让人心中生出敬畏。
“不后悔吗?”谢泽喃喃。
兰斯仿佛听到了他的话,眼睛对着他笑。
斯通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直接蹬了飞船边缘一脚,借助反推力,抱着兰斯离开幽灵号。
谢泽在那一瞥中看到兰斯诧异的神情,这并非预先设计好的戏码,而是斯通纳自己的意思。
“斯通纳——”
它拥有ghost?谢泽头皮发麻,难以置信。
或许应该成为“他”。
斯通纳回头看了一眼幽灵号,眼神平静,它嘴唇做了一个口型,谢泽勉强辨别出那是在对他说:谢谢。
来自一个机器人的谢谢。
距离越来越远,虚空黑暗无光,直到对方消失成一个点,再也看不到。谢泽感觉自己抓着护栏的手都在出汗,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虚脱。
他将井盖合上,将太空服头盔的探照灯关上,沿着黑漆漆的通道往回走。纷乱的大脑在黑暗中慢慢冷静下来,让他得以思考。
太空服的氧气不多,坚持不了多久兰斯大概就会窒息而死。
斯通纳为什么要离开?兰斯之前还叮嘱过,斯通纳可以留在他们飞船上,只要少许能源,这个忠心耿耿的机器人管家就会为他们服务,甚至过了这一天,斯通纳有关兰斯的所有记忆程序都会被改写。
谁也没料到,在最后紧要关头,斯通纳能够毫无预兆的离开。
或许这个心思早已存在,只是过程中从未表现出来。
兰斯很快会死去,他呢?他身上的能源能够坚持很多年,难道就要这样在太空漂流?
谢泽乱七八糟地想,等从自己的沉思中出来时,发现周围安静的有些死寂。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就这么站在直径为两米的圆柱通道中一动不动。
这让谢泽一瞬间回忆起从前的场景,让他近乎窒息。
没有同伴,没有人来救他,他会在救生舱中逐渐耗干那些营养液,也许会饿死,也许会因为缺氧窒息而死,也许会因为身上流失的东西多于补充的东西,慢慢消亡。
那时候他的心情是什么?他的脑海在这一瞬间变得空白,身体防御机制自动将那段记忆屏蔽,连同那段时间的心里路程也变得有些陌生。他靠在金属墙壁上,慢慢颓坐下来,抱着膝盖。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这么缩着,缩到蛋壳里。
“谢泽,快回来看!”通讯频道中忽然响起傅香农有些惊讶的声音。
第16章 船长亲启
“怎么了?”谢泽猛的睁开眼睛,就像蒙尘的图书馆有一天终于打开,置身其中的他,看到光芒照射进来。
“幽灵号控制台终端有情况,好像有人给你发送了什么东西,只有你当面才能收到!”李维京在旁边三言两句将情况说清楚。
谢泽嚯地站起来,想要打开出入口的那个圆形门,结果怎么也打不开。他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紧张,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次将手覆上去,还是没成功。
“故障——”
没等他说完,圆形门被搬开,里面露出军刀的脸。他的表情很着急,看到谢泽后直接拉住他的手,将他直接拽了进来,抱在怀里。
谢泽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却在心底深处生出一种安心,虽然隔着太空服,但他仿佛仍能感受到军刀的体温。对于这种明知不可能的幻觉,他自我安慰:年轻人火力旺盛,不是他这种颓废大叔可以比的。
事实上,他还是有点贪恋这种温暖。
军刀低声喃喃自语:“吓死我了……”
谢泽迟迟不归,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心中的焦虑呈幂指数增加,害怕对方再次消失。
“好了好了,知道你喜欢我,不用这么热情吧?”谢泽打趣,在人前他并不会露出自己情绪中软弱的部分,这些东西他宁可自己消化。这话刚一说出来,他感觉到怀中的青年身体一僵。
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怀中的青年,谢泽的身高一直是他的短处,一米七九点五,他会经常给自己四舍五入算成一米八,就算这样,在军刀面前也是低人一头!
“你知道?”军刀声音很轻,充满了疑惑。
“嗯?”谢泽解下头盔,听见军刀这句,不由得诧异,“知道什么?”
原来那句是说笑,军刀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淡淡的失落,平静道:“没什么。”
“什么鬼!”谢泽眉毛一拧。
这时候通讯频道里传来李维京冷漠的嘲讽:“我说船长,能不能不要打情骂俏?”
谢泽:“??”
李维京这段时间是吃错药了吗,不然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军刀索性拉起他的手,“那边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不然也不会这么急,走,回去看看。”
两人快速往回走,走着走着谢泽发现不对劲。手居然被人握着,怪怪的,于是他不动声色的将手甩开,发现军刀神色没有什么一样,这才把心中那种怪异压下来。
他觉得不会有什么人对他有企图的,在他原来英明神武光芒万丈的时候没人表白过,现在作为一个抠门、毒舌、身体也不太好的人,这种可能性就更低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谢泽在感情方面对自己从未有过准确的判断。从前他的心放在一个人身上,忽略身边,再加上那时候站的位置实在太高,普通人只会仰望,将他视为军神,供养在神坛上;而现在他却是太过自我封闭,成天在幽灵号待着,和一些人保持联系,殚精竭虑策划,时刻准备伺机而动,所以不会和其他人保持很近的距离。因为迟早有一天会分别,一旦失败,很有可能害死他们。
军刀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牵手这件事是不自觉做出来的那样,他不想打草惊蛇,让谢泽有机会往后退。他们之间横亘着许多东西,世人眼中的甥舅关系,以及以后将会成为的君臣关系。倘若谢泽早一步知道他是谁,那时候没有动心,那么为了利害关系,他也不会再近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两人并肩而行,走到了驾驶舱,傅香农看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回来有点诧异:“斯通纳呢?”
谢泽缓缓摇头:“他抱着兰斯跳出去了,我来不及抓住。”他表情黯淡,傅香农也就不再多问。
控制台上的屏幕显示着一行大字:
“船长亲启。”
谢泽走上前,屏幕确认是本人,程序自动解锁,直接跳到一段奇怪的视频上:是宇宙某处的画面,这段录像似乎是在移动中拍下来的,过了一会儿画面忽然角度一转,兰斯出现在了画面中!
围观四人组俱是身体一震,挤着往前看。
原来这是从斯通纳的眼睛看到的景象,现场直播。
兰斯的眼睛合上,嘴角似乎微微上扬,那双湛蓝的眼睛不再睁开,也不会再掉眼泪。
“谢泽船长,谢谢你,替他完成了心愿。我从幽灵号中跳出来,并非表示不满,只是他既然已经离开,我也没有出现的必要。我的出现,本就是为了他,现在也和他一同死去,给我来这世上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谢泽眼睛有些疲惫,他拧了拧眉心:“你……”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通讯是单向的,这边的所有信息都无法传给斯通纳。
“我将一部分记忆数据化,拷贝在了幽灵号的主机上。兰斯热爱观察宇宙,他有过很多奇思妙想,但都没有和人说,偷偷写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中,这些东西我也一并复制到了主机中。如果有一天你们对一个人的过去感到好奇,不妨试着看一眼,这就是我们存在世上的全部痕迹。”
时空就像潮汐,那一刻四个人都感觉到有一道波浪超这边冲击过来。他们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向前方,隔着透明的窗看向宇宙的某个角落,那里发生了一起爆炸,高温似乎将一切席卷,直接将周围的物质汽化。
与此同时,斯通纳的通讯切断,最后一行讯息定格在了屏幕上:“See you,captain,somewhere,sometime.
Stoner & Lancelot”
他们扬灰于亿万星辰中,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真是见鬼啊,居然接下了这样的任务。”谢泽瘫在椅子上,用手遮住眼睛,到现在都难以置信,“不行,我要静静。”
他从椅子中起身,上楼回到卧室,将自己关在里面关了一下午。
房门外挂着牌子:“主人想静静,请勿打扰。”
军刀看着那块牌子,伸手将牌子反过来,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字:“一边儿去,都说了要静静。”
他面无表情,心想:不如改名叫静静?
他抬手勇敢的敲门:“船长,吃饭了。”
“不吃!”里面的人大声回答。
就知道他要来这套,不过这次人是清醒的,就没办法偷偷开锁了,会被发现的。
被发现了,之后就不好再故技重施了。
军刀转念一想,去厨房准备亲手给谢泽做些东西吃。
他的手艺不算太好,但比起李维京黑暗料理来说,要高上许多倍,他之前没有来得及施展,手就受伤了,现在养好了,自然能够来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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