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信心十足,也曾抱头痛哭,无数次萌生放弃的念头,又在隔天早上睁开眼的时候选择坚持。最恐怖的时候不是黑天瞎火,而是无处发泄的忐忑。
好儿郎行走世间,此身无惧无畏,但无畏不等于无谓,他舍弃所有,去求一个不确定,最害怕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归来,和珊珊依旧远隔人海。
谁来告诉他,这一切寻找的意义何在?
一个人的时候,忘记了自己正在寻找,反倒心里通透得厉害。他坐在路边的石块上,想起自己小时候玩儿过一种名叫“西天取经”的小游戏,他记得他不论走得多远,总会在游戏结束前就被重新抛回起点。
起点……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被迫重返起点,永远在重新出发,永远没有将一条路从头走到结尾,他活在一团未知数里,活得一团窝囊。
想到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入冬的第一场雪悄悄到来,这个小村庄是他在这个山里的最后一站。
早上才刚离开一个山民的院子,一出门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摔得仰躺在地上,尾巴骨不知磕在什么东西上,一阵钻心的疼,半天没法儿动弹,给他摔得心里直骂娘:“……操!”
他住的地方是一处从山壁上凿出来的窑洞,一连三间,屋主人是当地的老村长,也是当地民办小学的校长兼唯一的老师,数学语文全包,还是个光棍,不是鳏夫,就是纯光棍,一辈子没摸过女人的手。
早上晨起去井里打水的老村长听到门外的动静,溜着小碎步跑来:“大兄弟哎我的大兄弟!”
急忙把两条胳膊从腋下穿过来去扶他。
邵一乾借着他的手站起来,眉毛拧成了一团疙瘩,冲锋衣跟冻僵了似的“刺拉刺拉”响,他一手捂着自己尾巴骨,一边身残志坚地往外蹦字儿:“别动别动……我……操……”
老村长一辈子以教书育人为本,最听不得脏话,当下扬起巴掌又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吹胡子瞪眼睛的:“该!”
邵一乾杀猪似的“嗷”了一声,嘴里涌出一大团白气:“疼!”
老村长扶着他又回到屋子里,叫他脸朝下爬在土炕上,也不敢瞎捯饬,一路小跑喊来乡村医,乡村医上手一摸,把手一摊:“尾椎轻度骨裂,老实呆着吧,哪儿都甭去了,养几天就没事儿。”
又给他凑出来一副双拐,留了些消炎药。
“我看你也甭走了,眼下再过几天儿就要过年了,你找你那妹妹也不急在这一两天,我再帮你问问,要我们村儿没有,这个山里估计也找不着了,伤养好了就快走吧。”
老村长有一杆和他爷爷类似的烟斗,老村长抽烟斗的模样和他爷一个德性,有一拼。
那真是没办法,歇着吧,天公不作美,他想。
老村长每天雷打不动地都会去小学上课,邵一乾闲得蛋疼,拄着拐杖跟着老村长进教室,站在教室后面,跟七个豆菜芽儿一起念“鹅鹅鹅”,还挺有意思。
那七个豆芽菜里有一个十分调皮的小男生,成日里揪小姑娘小辫儿,跟他小时候一样欠管教。被欺负的小女孩却十分野蛮,课间丢沙包的时候,每一下都丢得十分刁钻,堪称稳准狠。
邵一乾就靠在国旗杆上看他们你追我赶,渐渐看得有些厌烦,跟村长招呼了一声,扶着拐棍出了一个石墩子垒起来的校门。
整个村子只有村口有个小卖部,里面的烟不是假的就是过保的,邵一乾不介意,揣了两盒,又慢腾腾地往回返。村口有老人家在树下打麻将杀时间,他上去看了两圈,看得百无聊赖,在一边的石磨上歇脚,心里十分突兀地想:老村长这么热情待客,别是盯上他口袋里揣的十来万块钱,打算谋财害命了吧?
不是没有可能,但他颇为严肃地想了想,觉得要老村长真有这个打算,他就先帮老村长把菜刀磨快些,行三跪九叩大礼,再斋戒沐浴焚香,然后把脖子伸到老村长的菜刀下,慢声细语地交代他,砍得利索些,叫他少受些罪。老村长要是手抖,他死了也不瞑目,还要变成厉鬼来索他的命……打住,闲得可以编个一千零一夜了。
他给自己点了根烟,门牙咬在烟屁股上,嫌手冷,也懒得用手掸烟灰,一动不动地看着烟灰一截加一截,然后扑簌簌地往下掉,落一地冷烟灰。
抽完半盒烟,天黑下来,麻将摊子散伙了,村口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
这时,一阵木棍敲打地面的声音从路口传来,那里转出来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太婆。
第48章 天意果然
雪地路不大好走,那老太婆一走一出溜,但她偏偏就不减速,赶着去投胎一样,把一对天足迈成了一阵风。她手里拿了一截木棍,却不是用来当手杖的,而是用来探路的,左点右点,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十分着急。
邵一乾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现下和这老太婆半斤八两,在背后学她走路能学个九成九像,于是自己也扶着拐,十分没有公德心地跟在那老太婆屁股后头,边瘸边探路,学得跟个智障似的。
老太婆不知是不介意还是不知情,专心致志地赶路。邵一乾跟着跟着,咂摸出几分怪味儿来,老太婆走的是出村的路。他心说你一个老太婆,晚上不好好在炕上磕个瓜子逗个孙子,大晚上跑村外头,难不成也跟他似的活得不耐烦么?
村外头的路是盘着山腰上来的,一侧贴山壁,一侧就是坡度十分大的梯田,高度虽然不高,但保不齐摔个手断脚断的,那也忒遭罪。
眼看她在黑灯瞎火里越走越远,邵一乾脚尖转个弯,就要拐进小巷子里回老村长家。
问问他打算用哪把菜刀剁他,好磨磨刀去,别到时候就用一把连猪肉都剁不下来的锈刀磨他的脖子,那想想都叫人骨头缝里长草。
他吹着流氓哨,心里反倒十分轻松,架着双拐,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路,走得简直堪称千年老蜗牛精爬葡萄藤。因为后尾巴骨轻轻一动弹,他就有种快要屎尿齐泵的错觉,所以他不太敢冒险,没走一会儿,额头上就走出一层薄汗。
偏有人不长眼。
闪过路口,有个矮子实打实地迎面撞在了他的腿上,一下子把他扑地再次王八翻身——活得不耐烦了。
伤上加伤,邵一乾蓦地疼得眼前一片黑,觉得后腰那一大片地盘儿瞬间都背信弃义欺师灭祖地不姓邵了,不知道跟哪个王八羔子姓了“麻”,给他疼懵了,连骂人的话都没想起来要说,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顿时觉得……这个天,它怎么就那么多星星呢?
撞他的人十分矮,穿着乡里十分厚实的绿底红碎花的棉袄和棉裤,人圆滚滚的像一只充得过度饱满的羊皮筏子,显得那人的四肢就和蚂蚁腿一样细,支棱八叉得颇具喜感。
“羊皮筏子”也被撞翻在地,就滚在他的脚边,不过十分硬汉地连一声“哎哟”都没发出来。小矮子甫一落地,就立马翻过身,背着雪光蹲在地上不知干了些什么,这才转过身来去扶他,只从嗓子眼里飘出一声堪比蚊子叫唤的“对不起。”
邵一乾的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类似,但架不住他今天摔伤了尾巴骨心情很微妙,十分大度地没有计较,惨白着脸摆摆手,衬着劲儿呼了口气,便一言不发地接着把肉体借给千年老蜗牛精使。
但小矮子突然出人意料地绕到他身前,十分奇怪地双手合十,给他行了个九十度弯腰大礼,直起身来的时候,眼睛一闪不闪地看着他,似乎在祈求他原谅。
邵一乾动动嘴唇,刚想说“没事没事”,那小矮子突然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在他眼皮子底下,眼神惴惴地看着他,似乎生怕自己做的不到位,一气之下给自己来个拳打脚踹什么的。
邵一乾左眼皮蹦得乌烟瘴气,他表示他就没见过这么“清新脱俗”的傻帽!
他都惊呆了,心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他可以原谅山里没有电话、没有2.5G,甚至没有煤气罐都没有一点儿问题,但他有些接受不了山里怎么还有从还珠格格的戏里穿越出来的丫鬟呢。
那就跟一个人正举着一根巧乐兹舔得津津有味儿,忽地就穿越到了战国,秦始皇都被震惊地从龙椅上直接摔到了地上一样。
他想起那些需要别人施舍才能活下去的乞丐,鼻子哼了一声,爱答不理道:“起来起来,好狗不挡道不知道吗?”
那小矮子的头发半长不短,脏得打绺,那么圆滚滚的身材,脸上却没有肉,堪称面黄肌瘦,显得颧骨有些高,眼窝也很深,性别无法确定。
“它”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指令,又给邵一乾磕了个头,这才爬起来,继续甩着胳膊往前跑。
如果邵一乾有第三只手,他会选择先去搓一搓鸡皮疙瘩。
那小矮子跑开以后,“它”方才跪倒的地方掉了一块手帕,估计是用来擤鼻涕的。兴许是哪家熊孩子被胖揍了,在闹离家出走罢。
这个小插曲不影响邵一乾那只有摔折了骨头才有些明媚的心情,他兴致颇高地把自己搬回村长家里,老村长正在烧火炕。
落了一场雪,把家里攒起来的木柴都洇湿了,烧出来的烟都是黑的,把整个窑洞装得满当当,没一时半会儿散不完。于是老村长拿了一瓶自家产的烧刀子,坐在院子里,邀请邵一乾来喝一口暖暖身子。
邵一乾靠在一旁的大拖拉机上,盯着那一小盅白酒,笑着说:“烧刀子,杀人越货的必备良品。”
老村长瞪了他一眼,并不放在心上,摇头晃脑地咂摸着小酒,哼个小曲,老神哉哉。
“你们村子里还时兴给人下跪赔礼道歉的吗?”
邵一乾抿了一口酒,很辣,但还称得上有滋有味儿,一口下肚,能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样落到胃里,烧灼的感觉随后而来,从胃里开始生发出来,把胸腔都熨帖地格外暖和。
山里的空气特别清寒,呼吸一口,都给人一种智商更上一层楼的错觉。
老村长喜欢教育人,当下谈性大发,翘着二郎腿点啊点:“自然不。什么人应该跪?值得屈膝一跪的,世上只有几样,跪‘天地君亲师’,没别的了。我们村儿自然没有这等野蛮的东西。”他说这个“村”的时候,自然而然带上点儿化音,叫人听来颇觉亲切。
邵一乾把手做成喇叭的样子,十分放肆地放在嘴边“啊啊啊”,喊了个通体舒畅,随口道:“我刚才在外面碰见一个小矮子,不小心撞了我一下,居然立马趴地上给我磕了个头。”
老村长在椅子上坐舒坦了,闭目养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呐。东家的婆娘把老汉当狗养,西家的老不死把狗当儿子养,自然有人把孙子孙女儿当奴才养,我们管人家杀不杀人、犯不犯法、交没交党费,拉屎放屁、老妻幼子,我们管不着。跪便跪了吧……”
邵一乾心说奇了,这么见怪不怪,肯定是见得多了。他“呵呵”两声,心情好,就多说了两句欠打欠骂欠扒皮的话:“村长既没婆娘也没狗,只能把自己既当婆娘又当狗。”
他想老村长一定会起身给他个大嘴巴子的,没想到老村长突然直起了上半身,十分严肃地道:“我就没祸害过一个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斜,任谁来我都是这句话,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实所共鉴。”
邵一乾一口酒没下到胃里,卡在喉咙里卡了半晌,酒水全从鼻子里喷了出来,辣得涕泗横流。
他晃晃酒杯子,嘴角一弯,舌头也开始拒绝姓邵,胆子更大:“男人适婚年纪不娶老婆情有可原,你一把年纪,就不想着传宗接代的事么?还是……你不举?就没见过你这号以没老婆为荣的老光棍。”
老村长意外地没生气,倒十分落寞地摇摇头,语气有些凄凉:“倒是不举,那对祖宗也算有个交代,可惜啊,哎……”
邵一乾从这一声“哎”里听出了有苦难言,十分想追问,但连“不举”这种掉节操的事儿都问出来了,思前想后,觉得得给一个单身老男人应有的尊严,给他留一片遮羞布,便十分良善地保持了沉默。
第二天一早,他又随老村长去小学教书,半道借口溜达,又四处瞎晃,看着荆棘枣刺丛生的小路,忽地想起了曾经听来的故事。
刘季文平时关注新闻十分勤,会给他讲许多怪事情,诸如电信诈骗、传销、用裸体做筹码借高利贷,等等,还有一类是这样的,在偏远的山区,落后的村民们重男轻女的思想甚为严重,男的多女的少,婚配不均,所以有人贩子专爱往这些山区里贩女人。
而贩来的女人一旦进了村子,就一辈子别想出来了,被囚禁、被打断腿,就被当做生孩子的工具,在村子里被囚禁到老。运气好的女人能逃出家门,但也甭想走出大山,要么被山林野兽袭击,要么被左邻右舍发现,重新逮回去。
还有更过分的小地方,村里甚至专门滋生了一类专门负责抓人的职位,见到有外来的女人跑出来,先赏几记拳打脚踢,再踢回老窝去。
这些事听起来件件匪夷所思,但确实真实存在。每个人都会想“这怎么可能呢”,是啊,受害的女人们在没有遭遇大变之前,也会想“这怎么可能呢”。
刘季文初开跟他说的时候,邵一乾压根儿不信。刘季文就给他打了个十分贴切的比方:“华山的观光缆车半空中起火了,我就问你如果给你一笔钱,你去华山逛吗?”当时邵一乾说:“去!我怎么能那么倒霉,就正好缆车里?”刘季文闷声笑:“被烧死的人生前也这样想。”
所以,许多人之所以觉得安全感十足,也不过是活在一团自欺欺人的侥幸里。因为自己没遭遇过,便异想天开,心说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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