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也行至山穷水尽,等着她的末路,是一生一次的挫骨扬灰。
邵一乾给她坟前上了一束从花店门口捡回来、已经打蔫发黑的玫瑰,又给她那光秃秃的墓碑上画了一行恶意满满的字,做为她的墓志铭——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这姑娘挺厉害,在如今死人住的地方比活人住的地方还贵的中州市里给自己刨了块装骨灰的宝地,当得起一声“人生赢家”。
接下来,他正式走马上任。
给他老姨妈家去了个电话,知道言炎分数出奇得好,不出意外地拿了个省状元,还有乱七八糟各项比赛加分,最近正埋头报志愿,遂放宽了心,把手机里“联系人言炎”添加到了黑名单,心说:“飞吧……”
第60章 节外生枝
志合规模中不溜求不大不小,来往合作的几个客户是十来年的老客户,来厂里拉货的司机也都是跟厂里人能说得上话的熟脸人,所以当一个身形瘦小、眉目陌生的男人从载重大卡上跳下来的时候,在车间上的一线工人都心生疑窦。
这陌生男人目不斜视地穿过地上杂乱摆放的各种大型钢件,直奔办公区,敲了敲技术间的大门。
彼时,欧阳捏着手机在办公室里等消息,邵一乾十分悠哉地靠在靠背椅子里,把脚跷在桌子上喝茶——
看来他真是学嘚瑟了,手里捧了一个厂子里配发的印有“志合钢材场”傻逼字样的水晶杯,杯子里盛了一抔浓成酱屎色的茶,自斟自饮十分惬意。
敲门声响起,欧阳用眼睛瞟了邵一乾一眼,手掌下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开了门。
门刚打开,欧阳一声不吭地上去就是一拳,一下子把那人打翻在地,拿腔拿调地说:“好你个宋包包,拿了哥几个的钱,你竟然还敢回来!”
邵一乾一愣,换了个视角一看地上的人,顿时感叹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仰面躺在地上的人贼眉鼠眼的,不是宋包包还是谁?
宋包包苦哈哈地求饶:“好大哥,是小弟不是东西。兄弟我混得颇不如意,看在我当年为哥几个买电脑找住处的份儿上,也请大哥帮帮小弟。”
欧阳无动于衷地又“哐哐”砸了他两拳,把脸拉得老长,这才把他拉了起来,重重地拍他肩膀,扭头对邵一乾说:“这死瘪三叫宋包包,就跟我一起做软件的哥们儿。”
邵一乾客气地一笑,扔给他一支烟,自己也夹一根,说:“老相识,小学同学。”
他点烟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用手护住火苗,眉心会皱起一层纹路……并且此人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一个集天下奇葩于大成的好毛病,点烟不用打火机,随身装一盒火柴,抽一根烟牺牲一根火柴。
宋包包闻声看过来,一怔之后,讪笑了两声。
早些天,欧阳跟邵一乾通过气,说有个杀人犯要来他这里躲几天。欧阳是个有菩萨心的好胖子,他准备了两条路,要么劝他自首,要么他会报警。
邵一乾想想,觉得这么不妥,因为能对爸妈痛下杀手的人,都是无一例外猪狗不如,性格成谜,可控性太小,劝这种人自首纯属放屁,直接报警的话,也可能会逼得此人狗急跳墙,都不妥。
他认为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先稳住这个不孝子,让他以为欧阳并不知道他是个杀人犯比较保险,先套套近乎,趁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再转手把他卖给警察。
欧阳一拍脑门儿,心说是啊。
这胖子想了好几宿,觉得最保险的叫宋包包相信他还不知道他是个杀人犯的办法,就是跟他翻一翻兄弟间的那笔旧账,以混淆视听。
于是他那几拳都打得毫不含糊,恨得如同此二人之间有杀妻夺子的血海深仇一样。
宋包包眼珠子骨碌转了几圈,又不动声色地把裤兜里的刀片又收了回去,邵一乾垂下眼皮看他一眼,知道他稍微放松了警惕,欧阳这招,奏效。
宋包包心里有鬼,进来的第一眼先十分敏感地看见了监控探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邵一乾起身去接水,很随意地扫了眼窗外,视线扫过关花花的笼子后,眉头一皱——
言炎正熟门熟路地从大门口拐进来。
欧阳带着宋包包要回宿舍楼,两人才刚推开办公室的门,从远处突然响起一阵警笛声。
宋包包突然目露凶光,眼神阴鸷,狠狠一肘子磕在欧阳肋下:“你们他妈玩儿我!”
欧阳心里一沉——他根本没报警!
那么报警的不是老三就是小四。
同时他脖子上划过一丝凉意,宋包包把一枚菲薄的刀片横在他喉咙上。
欧阳还十分淡定:“放你妈的狗屁!把你那破玩意儿给老子拿下来,还想不想跑了?!”
宋包包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要挟他做了个人质。欧阳不撞南墙不回头地试图安抚他:“蠢货!你这样搞我才露馅儿,你不说谁知道警察是来抓你的?”
宋包包一勒他:“少废话!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想收留我,想抓我,哼。”
两人脚步绊脚步地移到厂子门口,还没来得及钻进厂里的一辆小型运货车,警车呼啦啦全都堵到了门口,武警训练有素地架枪瞄准,顿时把厂子大门装饰成了一个枪战片现场。
就关在门口笼子里的花花极度兴奋,那傻狗猛地扑到笼子栅栏上狂吠,没成想这疯狗的冲劲还挺大,一扑之下,竟然把狗笼子带得侧翻在地,笼子上层用废钢板铺就的掩盖一下子掀倒在地,花花十分勇猛地跃出了笼子。
邵一乾停在欧阳和宋包包两人身后二十来米,这一看之下,血全往头上冲,徒手把玻璃杯捏成了渣,言炎那混小子和跃出牢笼的花花之间的直线距离不到两米!
“啊!”
言炎一转头的功夫,当空窜下来一片黑影,肩膀上传来一股大力,两只黑乎乎的爪子一左一右搭在他肩上,不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他也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邪劲儿,反手攀上自己肩上两只泥乎乎的黑爪子,躬身弯腰,看样子是打算给此狗来个前空翻。
但此狗长年累月光吃不蹦哒,体重惊人,他一翻之下,没能成功,只把那狗从他侧身斜揭了下来。狗的爪子还紧紧勾着他的衬衫,他和狗便乱作一窝,一起翻到了地上。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声枪响,已经欺身到面门的狗脸突然炸开成一片血肉模糊,一颗子弹咬进颅骨,进而从它后脑穿了过去。
言炎的整个面目被染得一片血红,抓着狗两爪的双手突然力气流失,软塌塌地垂在地上,略微张开嘴喘气,仰躺在地上一时没能起来。
这时候,厂子里的工人们都汇聚到了厂子大门口附近,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邵一乾大步跑过去,把已经死透的狗从他身上掀下来,没轻没重地拍他脸。
言炎一把抓住他的手,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占便宜地把他手按在自己脸上,强颜欢笑地小声回应道:“我没事没受伤。”
邵一乾:“……”
什么时候了!
他没好气地把他拉起来,说:“还敢来?”
言炎用袖子擦自己脸上的血,一只手还牢牢牵着他死不撒开,特别好脾气地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你还不是我的,我就还要来……其实你那天是演给我看的对吗?”
邵一乾诧异地看他一眼:“哪天?”
言炎:“喝醉那天。”
他刚开始也被他那个狼狈的模样糊弄不轻,还以为真是自己把他逼成了这个样子,当时心里十分懊悔,后来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对劲,这不是邵一乾的作风。
邵一乾那天的一系列举动根本不像发自内心的,他有无数种表情,无所谓的、不屑一顾的、震惊的、微笑的……就是没有伤心欲绝的。
世上很少有东西,能够叫他伤心成那个样子。倘若当真有什么存在会叫他伤心到险些失心疯……这个假设本身就是个谬论。
所以他肯定是半真半假地装疯卖傻。
邵一乾拉着他退到一边,紧紧盯着宋包包手里的刀,一边说:“嗯,我演的。”
言炎刚经历了一场大劫难,嘴硬其实腿软,浑身冒冷汗,却依旧面带微笑,说:“你演过了,一看就是假冒伪劣的。”
邵一乾心里又开始叹气,心说这小鬼真是……明察秋毫得叫人牙痒痒。
他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肩膀,指尖在他略有突出的肩胛骨上闲弹,慎重地想了会儿,用多吃了两袋盐的哥哥的口吻说:“言炎,不管是不是演的,也不管是不是演过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我还是那句话,你喜欢我,就是个错。”
言炎一手抓住他作祟的手,悄悄地十指交缠,在这种危险要命的时刻里十分诡异地感受到了一种特别过瘾的痛快。
他说:“这不是错与对的问题,我想看见你,每天都想和你在一起,我确信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代替……我心里的你。”
邵一乾狠狠一震,不可否认在那一瞬间,心里十分霸道地涌上一股暖流。多少年了,他也有资格,这么独一无二地存在于别人的心里吗?
但是他说:“是什么问题都不重要,我不会从了你,咱俩一星儿可能性都没有。”
邵副部长是个文盲,中华汉字多得汗牛充栋,他哪个字都不挑,偏偏挑了个桃色意味甚浓的“从”字,还说得语气平平的,他哪知道,这种不以撩人为目的的撩才最叫人招架不住。
言炎绷不住地十分想笑,但看看现场那么多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还有门口那一堆黑黢黢的枪管,咬咬下嘴唇,把那丝萦绕在胸口的躁动强压了回去。
他特别轻地转过头,特别贱地贴着他的耳朵吹气儿:“不,我会跟着你的,天涯海角。”
那句天涯海角就和春风化雨似的,熟门熟路地就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一瞬间就相信,他说得出更做得到。
“……”
妈的,反了!
邵一乾一摔他的手,抱着胳膊又跟他隔开了一段距离站着,但被调戏的那只耳朵尖儿给肉眼可见得红了。
言炎十分得意地一吹自己刘海,心里美得恨不能化身成为一只随风飘舞的垃圾袋,飞上天空嗨一番。
欧阳的情况不容乐观。
宋包包的那把刀子不大,但一直紧紧贴在他脖子前正中线上的气管上,还狠狠往下压了一小截,稍微有个不慎,气管就给漏了。
厂外的警察们一直在喊话,宋包包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看来多年不见,这死瘪三倒真修炼成了一身不动声色的好本事。
欧阳想了个主意,决定自救。
他俩身形差距十分明显,他高大,长得也圆滚滚,而宋包包是个瘦猴,那么力量对比一目了然。刀片没有柄,只是一个光把子,他从脖子上的潮湿判断出宋包包手上一定全是汗,打滑,抓不住刀片。
他手攥成拳,出其不意地一抬,拼了脖子上挨一刀片,斜向侧方一闪身,一回手,把刀片往回送了少许,直接戳到了宋包包的脸上。
警察没了后顾之忧,顿时全围了上来,把宋包包拷走了。英雄欧阳的气管上豁了一条口子,进出气儿漏点儿小风,连救护车都没叫,自己转身打开车门,打算去医院缝几针。
邵一乾赶过去拍英雄的马屁:“牛逼。”
这时,情况陡变。
被反拷着双手的宋包包左一撞右一撞,把两个武警撞开,飞快地跑向厂子里一堆叠得很高的钢材堆上,不惜性命地用头狠狠撞击其中有些倾斜的部分,狂笑了一声,被一枪打穿了脑门,脑浆涂地。
钢板山前后晃了晃,轰隆隆往下塌,一下子把宋包包全乎埋在下面。
邵一乾眯眼睛看完,“啧”了一声摇摇头:“他这个坟可真结实啊……”
钢板山倒塌的声音才刚结束,一阵十分细微的钢丝断裂声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六感指使他狠狠搡了欧阳一把,把欧阳推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而后头顶长臂下悬垂着的铁钩就应声而落,十分精准地砸在欧阳方才站立的地方。
邵一乾心有余悸地蹭了把手心的冷汗,没个正形地开欧阳的玩笑:“哎呀抱歉啊,你那口子又豁了一截,气儿不用走鼻子了……”
“哨子!”
“哨子!”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邵一乾只堪堪眨了下眼,人就跟一只苍蝇似的,被身后轰然砸落的一块钢板擦着后脊梁骨压倒在地,右腿上传来一阵剧痛,人和一片黄叶似的扑在地上,瞬间就没了意识。
最后救护车还是来了。
车上的俩倒霉蛋,一个喘气走风,一个大腿股骨严重骨折,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接近失血性休克。
一到医院,言炎跟着医疗床跑前跑后,又打电话叫来邵奔和李红霞,就老老实实坐在手术室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等通知。
缝完气管的欧阳心急,跟过来坐在他旁边,十分徒劳地安慰他:“没事啊没事,他可是个大祸害,怎么不得活个万儿八千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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