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这么多年,他有时也会问自己,是何时喜欢上宁清漾的。后来隐约觉得,从这小姑娘惊奇地瞪着他看了半响,尔后兴奋地出去找她娘来看“奇迹”的时候,或许就种下了这颗惹事儿的情根。
这小姑娘,也成了他留在宁家、和之后离开宁家投向恪王的直接、或间接原因。
留在宁家自然不必多说,他除了宁家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好去。因为自己那点武学上的天分,时日渐长,他成了宁家家仆、侍卫等等集于一身的人物,偶或替宁家押押镖,万一打架伤了臂膊、还有清漾给他治伤,日子好不快活。
可时日渐长这四个字,对一个姑娘家来说,也意味着是时候该挑个好夫婿嫁出去了。
宁家名门望族,虽然清漾这个女儿并非嫡女,但也不是随便指一门亲事便能敷衍了事的。宁家老长辈千挑万选,为她选中了门下戚氏的大儿子,年纪正当、出身也好,算得上门当户对。
但千好万好,抵不过清漾一声“不愿意”。
她之所以不愿意,倒也不是因为檀云的缘故。她从小向母亲修习医术,心中也带了些行走江湖、妙手回春的向往,她知道,若是嫁给这个戚风大少爷,剩下的一辈子就会和自己母亲一样,困于闺帏之中,再也没什么乐趣可言了。
正是这个时候,檀云第一次向清漾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然而被明明白白地拒绝了。
这个时候,恪王刘颐已被封到恪州,与宁家公子宁瑜熟识。在宁家老父亲顽固不通、甚至准备把清漾五花大绑到戚家之后,哥哥宁瑜终于看不过去,求恪王帮了忙。
这个时候,也正是朝堂上逼迫恪王在恪州娶王妃、妄图凭借此法使他再也回不到都城的时候。
两相其美,二人各怀鬼胎,终于成了婚。
再过几年,风头一过,便有了“恪王妃上山赏景,不幸落崖身亡”的消息。自此,尘归尘、土归土,恪王依旧是恪王,宁清漾却成了恪王府中的医官清漾,终于得偿所愿,余生再也不必受人拘束,可安然行医了。
而檀云,也毅然担着“忘恩负义”的称谓,从此投入了恪王府门下。
再以后的事情,回想起来并不愉快:清漾依旧把朝夕相处的檀云当做亲兄弟,却爱上了那位苦大仇深的医官之子杨青槐。之后杨青槐遇难,檀云明明能救,却因为嫉妒之心,放任他被人害死。
而自杨青槐死后,清漾也离开朝都城,远走他乡、各处行医。想来,也过去二十多年的光景了。
这二十年来,太后拿清漾的行踪来威胁檀云的次数,他自己都快要数不清了。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比“夫人”锦墨活得要舒心一些,因为,至少他心心念念的女人还活着,虽然爱上了别人、虽然与自己闹翻、虽然远走他乡,但至少还活着。
而锦墨,她爱的人却早已化为一抔黄土。
成怀王在世时,曾在都城中建有一家极其出名的妓馆。锦墨,正是这家妓馆的招牌人物。她并非生来就在红尘场中度日,她出身姓墨,与弟弟墨染也是名门之后,之后因老襄王的缘故,墨家支离破碎,她才被成怀王所救,从此陪侍于成怀王身边。
先帝的儿子中,最是老三成怀王长得一表人才,再者他又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一时间都城中待字闺中的女儿们,私下都称呼他作“月华公子”,暗地里都或多或少怀了爱慕之心。锦墨也是女子,又时常陪伴成怀王左右,当然也无可避免地陷了进去。
可成怀王终于还是死于无情的刀光剑影里。
那一年,都城大战,十分混乱。各路兵将都涌入京城,妄想借此分一杯羹,这场乱局中,冯叔行正是其中的一个,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遇上了一心寻死的锦墨,并强行将她占为己有。
心中本就对成怀王爱恋成魔的女人,却在刚刚得知成怀王的死讯、要为心上人一心寻死的时候,被个脏兮兮的小兵占了便宜。这怎能让她不大受打击?不仅自己的命不肯要了,连那个与冯叔行生下的孩子,也非要掐死不可。
那个孩子,对她而言,是耻辱。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夜色沉沉中,锦墨这样问檀云,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固执的笑意,“我这个疯女人,对不住他。但是他不该来。他不该生出来。”
檀云没答话。
他的手指搭在剑上,敛目低眉。
“杀了我吧。”锦墨又说,“早已不想活的人,还有何理由要苟延残喘?这些来,多谢你照顾。如今,再求你照顾我一回,杀了我吧。”
“你想明白了?”
类似的话,檀云听了无数次,这是他第一次有所回应。
“明白。我如何不明白?”锦墨笑的高兴,如同得到了多好的馈赠似得,“‘死’这个字,是个好东西。”
“我把你带出去,就此隐姓埋名,活过这一世罢。”锦墨是檀云的多年老友,他忍不下心。
“活一世么?”锦墨自言自语般笑了,“我一个风尘女子,不像你,有‘仁’、‘义’等等顾念,我一生所知的,唯有一个‘情’字。既然为仁义二字死可以,那为何因情而死不行?世道无滋味,我不过嫌它寡淡罢了。”
听人说,剑出的很快的时候,被刺中的人瞬息而死、不会有半点苦楚。
檀云的剑就很快。
长剑沾血的那一瞬,他眸子里映出锦墨的笑容,也恍惚间,重叠上了清漾的大眼睛、尖下巴。这幻象太过真实,甚至令他暂时忘却了四下燃起的火烛、忘却了四下拥挤而上的刀剑。
他把什么都忘了,同时,也把什么都记起来了。
记性这个东西,如同饮鸩止渴,虽然它能生出无数的麻烦,但其中甘甜,虽万死、又何敢辞?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这一段,关于檀云和清漾、成怀王刘蒨和锦墨的故事,都在《有匪君子》中提过,这里尽量简化了一下,希望大家不要觉得烦哈~
第27章 师兄
左右都司空狱的狭小牢房中,坐着一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
牢房很干净,榻上铺有的稻草应该是刚换过的,墙壁上有洗刷过的浅浅霉斑,应该也是几日前刚刚擦洗过的;他自己身上穿的这身衣服,虽然推推搡搡中被压出了褶皱,但没有脏破的痕迹;自从他被“请”到了这间牢房后,也并没有狱卒大喝小叫地来找他麻烦。
完全不是一个犯人该有的待遇。
虽然他自问没做什么有愧于天地、有愧于朝堂的事情,但拉他入狱,却这么客气,的确令他心中惊疑不定。
因此,当耳中传来脚步声的时候,他甚至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无论是刑讯,还是威胁,都快些来吧。
脚步声意料之中的停在了牢房外面。他深吸一口气,甚至已做好了看见程丞相那张无常脸的准备,一睁眼,却禁不住大惊失色:“师弟……不,傅奚远!你怎么在这里?!”
牢房外的傅奚远只是一个劲儿笑。
“你怎么在这里!”罗柯疾行两步,把脑门儿磕在粗壮的牢房栅栏之间,使了大劲儿要挤出去看,虽说只能算徒劳,但好歹弄了个明白,傅奚远的确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甚至连个狱卒都没跟着。
“你怎么在这里!”虽然旁边没有别人,罗柯依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他往四下小心一看,急促道:“这是程楠给我设的局,你不要搅进来!你救不出我去的!快出去!你什么都不要管,顾好你自己就行!”
罗柯还准备继续唠叨下去,看到傅奚远的表情,猛然间明白过什么来:“你?!”
“我。”
傅奚远面对着罗柯的不敢置信,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垮了下去。他轻声道:“师兄,是我。”
世上也只有这个傻子,甘愿一心相信他。他傅宗正,是程丞相门下的人,整个朝国有谁不知道?也只有师兄,从不愿听这样的传闻,或是就算听了这传闻,也从来不肯相信。
就像被郑太傅赶出书院的时候,同门师兄弟那么多,却只有一个罗柯肯在师傅面前信誓旦旦、替他说话。这个一向兢兢业业甚至于古板的师兄,不知为了什么,偏偏就特别相信这个油嘴滑舌且十句话不着调的师弟。
可他不知道,这回,傅奚远跟他要的不是一本书、一篇策论,而是他的命。
“你什么时候成了程楠的人?!”罗柯越想越急,“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叫的‘白面无常’,可不光是开玩笑的!他心狠、手段又毒,你在他手下做事,哪天连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咱们写文章、论论政事还可以,但若论耍心眼,十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师兄……”
“你若不听我的话,就别叫我师兄!”罗柯突然怒喝,眼圈却先红了,“你从小就自负聪明,但朝堂纷争是掉脑袋的事情,一着不慎,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其次,太傅从小教导你我秉持忠正,程楠是什么样的人?你怎能助纣为虐?!”
“师兄,”傅奚远脊背挺直,甚至于直得有些僵硬,“这是我再三考虑过的,算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稳妥?!”罗柯忍不住从栅栏的间隙中伸出一只手去,紧紧抓住傅奚远的手臂,“你要干什么?求财?求官?若是要这些,你怎么不和我说?若是嫌宗正这位子坐得无聊,我托人帮你换一个就是,为甚要求到程楠那里去?!”
傅奚远宗正卿的位子,正是罗柯帮他觅来的。
“罗御史,您先不要吵嚷,等小弟把这些罪状给您陈述一遍,您再喊冤不迟。”傅奚远突然语气一转,又如往常一般油腔滑调,“再说了,进这里来的人,谁没有几件冤案呢。”
牢房栅栏外,适时地又响起了脚步声。过不到片刻,傅奚远身后走过一人,拱手与他并肩站立在一处。
来人又矮又胖、五短身材,罗柯曾在程丞相身边见过他。
“罗御史,我问您的问题,您可要如实回答。趁现在我愿意平心静气听您说话,千万别赖到用刑。”傅奚远好似全然没注意到这位矮胖的丞相少史,只勾着嘴角冲栅栏后的罗柯笑,“我问您,朝中诸官为南海水灾捐的钱物,是被谁吞了?”
被人吞了?!
提议捐钱给南海郡的,的确是罗柯。南海之地不算富有,罗柯在那里做过一任官,知道其中疾苦,因此才出了这个提议。不过,提议虽然是他罗柯所说,但具体实施之人,却并非罗柯本人,怎么问到了他头上?
看罗柯神情惊异,傅奚远又道:“押送财物的人,虽不在御史台中供职,但五年前曾在罗御史门下读书。大刑重压下,他已经全部招认,证物确凿,与您脱不了半分干系。现如今,不如老老实实交代清楚,那些被贪了的东西藏在何处?或许能保您免受皮肉之苦!”
“傅宗正,”罗柯顾念到一边的丞相少史,不敢与傅奚远表现地太过亲密。整个朝堂之中,知道他俩都出自郑太傅门下的人很多,知道他俩关系匪浅的人却很少,毕竟罗柯也知道自己并非长袖善舞之人,生怕一日失足、累及旁人。“我罗柯不是贪图财利之辈,这笔钱,我绝没有染指分毫。还请您帮我禀明陛下,望他明察!”
傅奚远与罗柯深深对视一眼。
“既然您这般固执,今日也多说无益。往后随时想坦白,弟随时奉陪。”
傅奚远突兀地来这么一句,便掉头沿过道走了出去,这一套动作来得顺风顺水,全然没有半分迟疑。
栅栏后边的罗柯一头雾水,栅栏外的丞相少史也是一头雾水,剩他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少史急忙迈动肥腿,追傅奚远去了。
牢狱重新落回寂静之中。
罗柯又在栅栏前呆立半响,慢慢收回了扶在木栅上的右手。那紧紧攥着的手心中,正捏着一只揉皱了的、小巧的纸卷。这纸卷被握在手心里的时间长了,已软塌塌地坨在了一处。
这是傅奚远临走前偷偷塞给他的。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纸卷完整无缺地展开来。纸条上边的字迹,一看便知是傅奚远手书,仔细辨来,写的是七个字儿:骨朽犹应此念存。
笔笔藏锋、字字果决。
这是从一句诗中摘出来的,全句应当是:书生忠义与谁论?骨朽犹应此念存。
罗柯盯着这句诗,呆看了一瞬,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惊疑不定、一会儿怒气冲天、一会儿又恍然有所悟,杂然纷呈,不知作何感想。而这纸卷,被他捏在手里一会儿,便慢慢地纳入口中,嚼两下、咽下去了。
“听闻您与罗御史师出同门,此番一见,好像关系并不怎么好啊?”
来了。
傅奚远瞟一眼吃力跟着他的丞相少史,发现以自己的身高,从正面看到这矮敦子的后脑勺毫不费力。他看了这圆鼓鼓的后脑勺一眼,很不乐意一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来。
少史耐心地等了他片刻,才明白过来,傅奚远这声“嗯”后边,居然压根儿就没有解释的意思。他正准备再主动开口问时,猛然间醒悟过来:急于解释的,往往心中有鬼;正儿八经闹得不愉快的,才不会把两人之间的恩怨随便讲给别人听。
罗御史高风亮节、为人宽厚,仔细想来,必定是傅宗正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既然是傅宗正的不是,那他当然就更不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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